盛唐日月(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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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翁,此诗听起来朗朗上口。隐约与乐府的旧节律合拍。可惜,卢某竟然没听懂一个字!”那个名字唤做“规翁”的老者,也暂时顾不上再找张潜的麻烦,果断给“季翁”帮腔。
  “坏了!”闻听二人所言,张潜顿时打了个哆嗦。面见偶像的激动,瞬间在心中一扫而空。“他要是此时还没做《春江花月夜》,怎么办?这首诗到底算谁的?!他这辈子一共才有两首诗传世,我就给他偷走了一首。我,我这罪过可大了!”
  “不瞒二位,此诗的确是张某所做,沿用了乐府的旧题,《春江花月夜》。只是,只是当时张某形神俱疲,所以,就没将其拿出来,破坏各位的心情。”好在张若虚回答得及时,否则,张潜肯定会后悔得以头抢地。
  约略收拾了一下复杂的心情,他又将目光转向张潜,笑着说道:“张某不知道你刚才用的是否就是秦言,但听声音的规律和词句的应用,可以确定的确与唐言出自一脉,而不是那倭言胡语。张某的拙作,乃是困于逆旅之时所写,过于伤春,实在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的人去品味。年青人理当如初生朝日,且不可学张某这等垂垂老朽,整天自怨自艾,锐气全无。”
  很显然,激动之余,他把张潜当做了知音。所以,才用长辈的口吻来指点张潜,不希望他受了自己作品的影响,变得意态消沉。
  “原来是用了《春江花月夜》的乐府旧题,怪不得听起来如此熟悉!”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做出回应,那“规翁”已经恍然大悟,非常失礼地在一旁抚掌而笑,“如此好诗,张兄为何不早些拿出来与我等共赏!卢某也好早点请些乐工和歌姬来,将张兄的大作传唱四方!”
  “还用得着你来献殷勤?”不满此人咋咋呼呼的模样,被唤做“季翁”的老者横了他一眼,笑着摇头,“张小友初出深山,都能将此诗倒背如流了。想必此诗早已流传甚广。只是你我,终日困于案牍,变得越来越孤陋寡闻而已!”
  说罢,又快向将目光转向张潜,笑着求肯:“小友,一事不烦二主。你既然先前用秦言诵读了实甫兄的《春江花月夜》,可否再用唐言诵读一回?好让我等老朽,也能早些一解心中之痒?”
  “这……”面见偶像的激动心情已经平复,张潜便不敢再孟浪行事,扭头去征询张若虚的意见。
  “小友,这位也是我的至交。乙末年的状元郎,太常博士,姓贺,讳知章。”没等张若虚回应,热心的孙御医抢先上前,大声向张潜介绍,“他叫你诵读,你就诵读好了。平日里,不知道多少年青人,以得到他的当面指点为荣幸!小友,小友你又怎么了,你,你怎么又哆嗦起来了?”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换了你来试试!
  刚刚见过了张若虚,你又告诉我,先前听我大放厥词的那个人,是贺知章!
  前一个是文坛大佬。
  这个,是大佬的平方!
  你倒是提前让我做个准备啊!
  好么,要么不来,要么成双!
  ……”
  张潜心中大叫,嘴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急得孙御医垫着脚尖儿上前来掐他的人中,才终于恢复了一些自我控制能力,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左手扶着膝盖,右手轻轻摆动。
  “没,没事!让您老担心了。晚辈,晚辈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能当面拜见张兵曹,和,和,和贺太常。二月春风似剪刀,晚辈这辈子,可是不知道背诵了多少回?!”
  “你这后生,嘴里莫非涂了蜜?”虽然前半辈子听到过无数夸赞,可从一个陌生的年青人嘴里,听到对自己作品的由衷推崇,贺知章依旧心情大好。摆了摆手,笑着奚落。“你才出山几天?怎么可能背过老夫的诗?还不知道背了多少回?!”(注:贺知章出生于659年,此时48周岁。)
  ‘我上小学时就背了!’张潜肚子里嘀咕不已,嘴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讪讪而笑。
  “这位,也是我的至交。出自范阳卢氏,讳藏用,字子潜。现为昭文馆学士。”就在此时,孙御医再度上前,将自己的第三位好友,被大伙称作“规翁”的老者,郑重向张潜介绍。“小友今后如果有心向学,不妨请他指点你一二。”
  “不敢当,不敢当!”“规翁”卢藏用站直身体,下巴微翘,轻轻摆手。
  在他想来,自己虽然诗名不如贺知章,却也没差得太多。并且自己位居昭文馆学士,还出身于五姓七望中的范阳卢。那乡下张潜听了之后,肯定会更加激动才对,弄不好,会当场晕倒过去,醒来时还会立刻痛哭流涕,请自己原谅他先前的无礼。
  谁料,等了半天,等来的只是张潜轻轻一揖,“原来是卢学士在前,常山张潜,这厢有礼了!”
  语调,再平静不过。丝毫不见,先前听闻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人名字时的激动。
  作揖,也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
  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卢藏用是谁?
  他很有名么?
  为啥我从来没听人说过?!
第四十一章
子曾经曰过
  气氛忽然变得有那么一丢丢儿玄妙。
  还有那么一丢丢儿尴尬。
  卢藏用脸色发紫,嘴唇发灰,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
  而张潜的脸色,却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小友,子潜年龄虽然比老夫略小,文才却远在老夫之上!”还是贺知章为人厚道,反应也足够敏捷,察觉出张潜可能根本没听说过卢藏用的大名,赶紧笑着旁边出言化解尴尬。“去年他那句“飞萝半拂银题影,瀑布环流玉砌!”一夜传遍长安。满城士子,争相誊抄传诵,你只是出山太晚,才未能有幸目睹当时的盛况而已!”
  “哦,原来此诗乃是前辈所做!请恕晚辈孤陋寡闻!今日能当面向前辈讨教,幸甚,幸甚!”张潜迅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举动,着实有点儿不妥当,立刻做出一幅愕然模样,再度向对方躬身。
  他总计才来大唐几天?能将唐人礼节学到如此地步,已经难能可贵。然而,这番生硬的客套举动,落在卢藏用眼里,却无异于存心抽自己的耳光。登时,后者就再也安耐不住,猛地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小友,你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位长者!”御医孙安祖大急,冲着张潜抱怨了一句,赶紧迈步追赶,“规翁,规翁慢走。小心脚下……”
  他不喊还好,一喊,卢藏用愈发觉得恼怒,走得也是越急。令为其牵着坐骑的仆人们,怎么追都追不上。结果,不巧一脚踩到了团儿狗屎,“噗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爷,老爷!”仆人们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将卢藏用搀扶起来。
  孙安祖则屏住呼吸走上前,迅速为此人检查可否摔伤。而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原本还想数落几句张潜,给卢藏用消气儿,见他摔得如此狼狈,也果断双双闭嘴。免得此人真的恼羞成怒,立刻仗着自家的官员身份,去找一个年青后生的麻烦。
  这一刻都发生在短短几个弹指之间,张潜根本反应不过来。更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经很客气地向卢藏用道歉说自己孤陋寡闻了,对方为何还要生那么大的气?
  本着同情之心,他也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瓷瓶,主动递给孙安祖:“孙前辈,拿此物给卢前辈擦上一些。可以化瘀,活血,祛除异味儿”
  瓷瓶内,装的当然是万金油。有没有化瘀作用,还在其次,在张潜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可以暂时遮盖住狗屎的臭味儿,让大伙鼻子不再受罪。
  果然,孙安祖刚将瓷瓶塞子拔出,一股清凉的幽香,就飘满了众人的鼻孔。再用小拇指挑出了一点儿,轻轻抹于卢藏用受了擦伤的手心,手腕,手肘等处,狗屎的臭味儿,立即又被冲淡了许多,至少,已经令大伙不用再屏住呼吸相待。
  而那卢藏用,受了张潜的好处,却不肯念他的人情。兀自将头扭到一旁,大声冷哼。倒是孙安祖,既不想得罪了此人,又不愿太委屈了张潜。一边将装着万金油的瓷瓶重新塞紧,一边轻轻向张潜拱手:“多谢十三郎施药!此物味道与风油精甚为相似,却做成了油膏,更方便携带。不知……”
  “晚辈前几天,学着师门长者的手法炼制的。的确与风油精属于同类药物,药性也极为相近。”早就料到他会刨根究底,张潜也不隐瞒,将万金油的来历,如实相告,“前辈如果喜欢,尽管收着好了。此物炼制起来不难,只是需要一些材料和水磨功夫而已。”
  “那,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孙安祖喜出望外,先前心中因为担忧得罪卢藏用而对张潜产生的不满,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敢教前辈知晓,此药只能外敷,不可内服。主要用途是驱赶蚊虫,提神止痒。化瘀只是附带。前辈如果用的顺手,尽管去找任琮拿。晚辈最近闲来无事,可以多配置一些。”送上门的活广告,不打白不打,张潜又再度拱着手补充。
  “还可以再拿?不必了,不必了,有此一瓶,足矣,足矣!”孙安祖高兴得两眼笑成了一条缝隙,冲着张潜连连摆手。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药痴,能忽然得到一种新药,自然就忘了身边一切。而那卢藏用,刚刚摔了个四脚朝天,此刻心中正觉得委屈。见孙安祖居然被人用一瓶子不知名的油膏就给收买了,心中更是羞恼,索性一把推开童仆,大步奔向坐骑,然后飞身上马,抖动缰绳,扬长而去。
  “规翁,规翁!”贺知章喊了两声没喊住,只好悻然作罢。
  “你这少年人,也太不稳重!规翁的诗作,曲高和寡,你自己见识少也就罢了,竟然不知道虚心求教!”唯恐卢藏用恼羞成怒后,找茬儿报复张潜。张若虚趁着卢家的仆人还没跟着跑远,冲着张潜大声呵斥。“回去后,买几卷卢公的作品,仔细揣摩一番。下次再见到他,以免又闹出笑话!”
  “是,前辈教训得极是,小子遵命!”能感觉到隐藏在张若虚话语里头的回护之意,张潜强忍着笑意拱手。
  “此事不怪张小友,他毕竟才出山没多久,并不熟悉大唐的礼节!”贺知章对谁都一样厚道,看着卢藏用的背影,故意大声补充。“俗话说,无心之失,不能算错。以卢学士的气量,肯定不会跟一个后生晚辈计较这些。”
  目送对方的背影去远,他又迅速扭过头,低声数落张潜:“小友,长安并非山门之中,说话之前,务必三思。卢学士还是个气量宽宏的,若是碰到那些睚眦必报之辈,你少不得会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晚辈,晚辈真的并非故意!”张潜双手抱拳,连声喊冤,“晚辈才出山没几天,诗也没背过几首,真的不是故意慢待那位规翁!”
  这是一句大实话,虽然张潜是文科生,但他也没本事将大唐所有诗作全都倒背如流。除了李白,杜甫,贺知章,白居易、张若虚这些大家之外,他连贾岛的诗都未必能记得起三首以上,更甭提这个在唐宋诗人里原本排不上号的卢藏用?
  这就好比每年高考,各省的文理科状元,大伙基本还能听说一下。榜眼是谁,就很少有人在关心。至于排名在三百开外的,恐怕除了他父母和同伴同学在乎,其他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了!
  况且按照二十一世纪习惯,先前张显主动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哪怕对方真的是一位名人,也已经算给对方极大面子了。谁想到这位卢藏用,竟然把他自己看得那么高,非要跟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比肩才行!
  “没听说过别人名字,以后你只要说一声久仰就行了。没必要还装什么愕然,更没必要解释。”张若虚也将目光从卢藏用的背影上收回来,再度低声教训张潜。
  “晚辈明白了,遇到寂寂无名却自视甚高之辈,说声久仰肯定没大错!晚辈谨受教!”知道对方出自一番好心,张潜再度笑着拱手。“然而,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卢学士乃儒家君子……”
  “嗯,嗯,嗯……”张若虚被问得连声咳嗽,果断侧开头,不再于同样的话题上跟他纠缠。目光之中,却分明又带上了几分狐疑。
  ‘这小子真的不是纵横家的门徒?
  老夫怎么越看,越觉得他是苏秦、张仪的嫡传?
第四十二章
天杀的黄世仁
  “小友,你会炼药?”贺知章也不愿意,让卢藏用的偏狭行为,继续扫大伙的兴。想了想,果断岔开话题。
  “只是在师门学了些皮毛,最近几天闲来无事,就顺手炼制了一些!”因为亲耳听到了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先前如何回护自己,此刻张显心中对这两位老前辈除了崇拜之外,还多出了几分亲近。干脆一边解释,一边笑着做出承诺,“此药名为万金油,用来对付蚊虫叮咬后的奇痒,疗效甚佳。两位前辈若是不急着赶路,就稍微走得慢一些。晚辈这就叫人回去拿些万金油,供两位长者试用!”
  说罢,迅速将头转向任全,吩咐他立刻跑回去拿药,根本没打算给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拒绝的机会。
  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早就不止一次从孙安祖嘴里,听说过张潜师门秘制的“风油精”如何神奇。刚刚又听说万金油与风油精乃是“近亲”,可以止痒化瘀,驱逐蚊虫,并且还亲眼看到了卢藏用涂了万金油之后,全身上下狗屎味道瞬间被压制的实况,心中愈发觉得灵药难得。此刻,听张潜竟然愿意免费赠送,顿时有些喜出望外。随便客气了一下,便双双决定先笑纳了再说。
  那任全立刻从孙安祖的随从手中借了坐骑,风驰电掣返回庄子取药。张潜与贺知章、张若虚、孙安祖三个,则继续谈谈说说,信步朝丘陵区外走去。途中三位老人,少不得又会问到有关张潜师门的一些问题,张潜近日来准备颇为充分,基本上全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借此难得的机会,张潜也认认真真地向三位老者求教,有关大唐当下的典章制度,风土人情,疆域覆盖范围,以及周围各国情况。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三人欣赏他虚心向学的态度,也都耐心地给予了他指点和解答。
  当然,双方谈论最多,也最能找到共同语言的,依旧是对儒家典籍的理解。
  若论对儒家学问的研究精深,张潜再学上二十年,恐怕也摸不到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的后脚跟儿。但是,若论见识驳杂,眼界开阔,没受过二十一世纪填鸭式教育和互联网荼毒的三位老者,则插上翅膀也望不见张潜的项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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