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校对)第203部分在线阅读
第二十三章
摧城(中)
草图上不止是如何排兵布阵,还有许多大伙看上去觉得无比熟悉,却不知道为何要画在这里的器具。虽然为了方便大伙够理解自己的打算,张潜将图画得很细,并且在关键处,加了许多注释。
只有骆怀祖除外,只见他,手捋胡须,两眼微闭,连连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怛罗斯城内的敌军,在张潜的一连串杀招下灰飞烟灭了一般。
“毕竟是掌门师叔,一眼就能看出此图的玄妙!”明法参军祝茂林被骆怀祖神神叨叨的模样给镇住了,在心中偷偷感慨。却越发不敢随便开口探寻“阵图”的奥义,以免被人笑话自己见识浅薄,尸位素餐。
而那司仓参军卫道,却从来不怕丢脸。仗着自己跟张潜关系熟,笑着拱手询问:“镇守使,你这第一轮攻击,提到用马粪,毒蒿,断肠草和野麻制造毒烟,目的何在?效果可经过验证?请恕在下孤陋寡闻……”
“目的当然是将守军熏死。”没等他把问题问完,骆怀祖就抢先解释,“湿马粪起火之后,烟雾可以熏死牛羊,更何况镇守使还在里边加了许多料。此方虽然未曾在兵书上记载,但久居塞外的人,应该都知道。”
“塞外的确有牧人用湿马粪生火,驱赶蚊虫,效果甚佳。”周健良想了想,在旁边低声作证。“而毒蒿、断肠草和野麻的味道,不用点燃,就能熏得人头晕脑涨。将其加在马粪里边,想必能让烟雾的毒性翻倍。”
“原来如此!”付生、祝茂林、范无尽,邱若峰、黄景瑜等文职幕僚眼神发亮,连连点头。
然而,卫道却依旧觉得心中仍有困惑未解,摇了摇头,继续问道:“用毒烟杀人也好,驱赶蚊虫也罢,都需要地方狭窄闭塞,毒烟不易飘散才行。那怛罗斯城虽然方圆只有四五里的模样,毒烟飘到城头上去,也早被风吹淡了,未必能毒得死人。更何况,如果守军看到烟雾飘上了城头,立刻四散躲避,我们难道还有办法让毒烟追着他走?”
“守军如果四散躲避,那岂不是更好?咱们正好趁机搭云梯夺城!”考功参军邱若峰反应快,立刻给出了答案。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又连连摇头,“不对,肯定哪里不对,在下鲁莽了。如果毒烟涌起来,城头上固然立不住人,咱们的弟兄,也没法吸着毒烟架设云梯攻城。”
“那还放毒烟有什么用?”其他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学子,也全都被皱起眉头。纷纷将目光转向骆怀祖,期待他能不吝为大伙解惑。
“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就是周全!”骆怀祖被看得心里发虚,却继续手捋胡子,老神在在地东拉西扯,“我墨家绝学,向来环环相扣。毒烟不过是第一步,守军如果不躲,就得活活被熏死。如果他们躲了起来,镇守使自然就有下一招在等着他们。不信你们接着往下看就是。”
“哦——”众人再度纷纷点头,目光继续看上后面的“阵图”,却愈发感觉如堕云雾。
“镇守使尽管下令,我等皆唯你马首是瞻。至于这些东西,你解释了,我们也未必听得懂!”周健良忽然心中一动,在旁边笑着拱手。
“镇守使不必解释,尽管下令便是,我等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镇守使尽管下令,我等必竭尽所能!”
……
其余几位跟着周健良从朔方来的旅率,也纷纷表态,都不想再把心思花费在令大伙头疼无比的阵图上。反正在朔方军那边,每次作战,大伙也只管按照主帅的命令行事,从不准问东问西。
“镇守使尽管下令,我等必竭尽所能!”见周健良等武将如此,张旭、卫道等文职互相看了看,忽然间,也心有灵犀,纷纷向张潜拱手。
大伙之所以态度如此一致,并非对新鲜事物缺乏好奇心,也不是知难而退,却是受了骆怀祖和周健良两个的误导。
在大伙想来,张潜乃是旷古绝今的制造兵器高手。他说有办法兵不血刃地破城,就绝对不会欺骗大伙。至于“阵图”上所展示的东西,多半是墨家不传之秘。骆怀祖自己看懂了,却不愿意让大伙也弄明白,故意东拉西扯,再正常不过。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想多了。张潜先是被他们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头,“各位误会了,张某既然把这张草图画出来,就没打算对各位藏私。更何况,这里边也没什么秘密可言。毒烟所需要之物,大多数都是旷野中西域常见的毒草和野麻,我在来怛罗斯的路上就留意到了,附近应该很容易找。”
“在下也留意到了,镇守使只管说个数量,明天一早,在下就带人去采毒草和野麻!”骆怀祖率先红了脸,赶紧主动请缨。
张潜知道骆师叔要面子,立刻笑着点头,“好,此事就交给骆师叔。每样采个两三千斤就好,不必太多。明天和后天各晒上一日,大后天看看风向如何。如果刮的是东风或者北风,咱们就从东方或者北方施放毒烟攻城。”
“得令!”骆怀祖终于将自己不懂装懂的尴尬遮掩了过去,兴奋地上前接令。
张潜从帅案上抓了一支令箭递给他,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草图,笑着解释,“刚才纲经说得没错,守军长着腿,肯定不会死挺在城头上挨熏。我的目的,也不是把他们全都熏死。而是为了把城墙上,特别是马脸上的守军熏走。给上面那些被迫充当肉盾的唐人,制造一次逃生机会。”
“镇守使果然仁厚!”众人终于恍然大悟,随即,钦佩地轻轻点头。
俗话说,慈不掌兵。如何换了别人做主帅,即便被奕胡驱赶到马脸上充当肉盾的唐人,个个都如假包换。该让碎叶军应用火药弹轰击之时,他也不会手软。否则,就是对参战将士的残忍。
而张潜,为了避免火药弹误伤到城头上的唐人,居然专门花费心思,想出了一个奇招。
如果能用毒烟把守军从城头上熏跑。马脸上的唐人肉盾们,自然也可以趁机脱身。接下来,碎叶军的投石车,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朝城墙和马脸等处倾泻火药弹,将石军重新安放就位的防守利器,如床弩、钉拍、牛皮盾车等物,尽数炸个稀烂。
果然如大伙所料,张潜的手朝着草图上指了指,继续说道:“当毒烟将城头上人熏得无法立足之后,我军就发动第二轮攻势,用投石车投掷火药弹,清理城头上的防御设施。这次,任务交由周校尉的朔方营来执行。雨后地面泥泞,咱们明天和后天不攻城,朔方营的弟兄刚好可以趁机熟练投石车和火药弹的使用。”
“遵命!”周去疾快步上前,满脸感激地向张潜行礼。
“用昭,多谢了!”周健良明白张潜的良苦用心,也在旁边躬身行礼。
论对投石车和火药弹的操作娴熟,远道而来的朔方营,当然无论如何比不上碎叶军的教导团。然而,张潜却将施放火药弹清理城头的任务交给了周去疾,很明显,是给周去疾机会锻炼队伍,以免将来远征突厥之时,朔方军弟兄因为操作生疏而发挥不出利器的最佳性能。
“二位不必多礼!”抓起第二支令箭,递给周去疾,张潜随即笑着摆手。
其余众将,则眼巴巴地看着草图,一个个心痒难搔。一方面,想要知道张潜的下一步安排到底是什么,采用的器械又是哪种神兵利器。另一方面,则巴不得被安排执行任务的是自己,也好让自己也扬威异域,光宗耀祖!
张潜见士气可用,也不故弄玄虚。抓起草图,一边解释,一边发号施令。很快,就把第三,第四,第五支、第六、第七令箭,行云流水般发了下去,同时也将整个作战安排以及使用的器具,讲解完毕。
他讲得浅显易懂,又对着草图,接到令箭的武将和文职们,基本上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在战场上即将做什么事情,需要怎么去做。个别反应稍慢者,即便心中还有一些疑问,却也明白只要自己照着镇守使的安排去做,就肯定不会误事。
而张潜,为了让大伙完成任务之时能顺风顺水,特意又强调。明天和后天,只会派遣少量弟兄,对敌军进行恐吓。所有刚刚领到任务的将领,都不必出战。只管带着各自分配到的弟兄,提前演练任务,以免临场手生。
众将领和文职幕僚们,顿时信心大增,再度齐齐拱手称谢。张潜则笑着冲大伙摆了摆手,抓起最后一支令箭,郑重交给了周健良,“周都尉,两天之后,攻城号角一响,你立刻带领两个团的骑兵,绕向怛罗斯之西。然后,在五里外,堵住前往白水城和拔汗那的所有道路。凡是从怛罗斯逃出去的石国贵胄及大食人,逮到之后当场斩杀。除了奕胡本人之外,一个不留!”
无形杀气,忽然从他身上透体而出。饶是周健良身经百战,也被吓了一跳。然而,后者却什么都没有问,只管接过令箭,躬身行礼,“末将遵命!”
第二十四章
摧城(下)
镇守使跟怛罗斯人有仇!在周健良躬身领命的刹那,在场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凛。再看向放在帅案上的“阵图”,寒意瞬间布满了脊背。
但是,大伙却全都自觉地保持了沉默。包括跟张潜交情不错的卫道,也没有胡乱开口去打听,双方到底有何旧怨,竟然让向来待人宽厚的张潜,想一举将怛罗斯抹平?!
要知道,在西域这种地方,一百个人里都找不到一个读书识字的。有关城市的历史,全靠长老们口传面授。而一个族群的凝聚力,则全靠族里上层贵胄。
如果一座城市,或者一个部族的上层贵胄被杀光了,这座城市或者部族就成了无根之木。很快,城市就会破败下去,成为一个遗迹,而族群,则会成为别人的依附者,直到彻底被别的部族吞并。
远的例子,又高昌。当初高昌国势力何等庞大,被侯君集一怒斩杀了所有王族之后,高昌古城,现在已经成了遗址。近的,有铁勒,高宗时代,铁勒精骑,也曾名扬西域。却不幸遇到了薛仁贵,一连串打压过后,铁勒就变成葛逻禄。(注:葛逻禄曾经是铁勒的一个分支,后取代铁勒。)
如今,怛罗斯的粟特人,又遇到了张潜。无论该城曾经在西域地位何等重要,可以预见,此战之后,西域将再无怛罗斯!
怀着四分忐忑,六分困惑,众将领和文职,分头下去准备。第二天和第三天,碎叶军按照张潜的布置,从分别从正东和正北两个方向,朝怛罗斯城发动了数次进攻。但是,每次进攻,都因为守军抵抗激烈,并且祭出了“肉盾大法”,无功而返。
敌我双方的伤亡,也都非常寥寥。石军除了床弩还能偶尔给碎叶军带来一些伤害之外,其他武器,因为隔得距离太远,都很难射穿火龙车的挡板。而碎叶军砸上城头的火药弹,因为飞行速度不够快,也让粟特武士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躲避,杀伤的效果越来越差。
到了第三天下午,守城的粟特武士也打出了经验。看到碎叶军的投石车装填完毕,要么迎着车头方向,驱赶“唐人”登城当肉盾。要么撒腿就跑,将空空荡荡的城墙留给火药弹。等一轮火药弹爆炸结束,他们又迅速跑回来补位,端着弓弩朝着城下乱射,坚决不给进攻方靠近城墙架设云梯的机会。
碎叶军将士早就得到了张潜的命令,故意麻痹石军。所以连续两天,都不到日落,就草草收兵。而石军发现进攻方的手段如此单一,并且攻势越来越乏力,顿时士气暴涨。
有些大胆的石国武士,甚至冲着城下,撒起了尿来。碎叶将士看到了之后,除了痛骂几句,似乎也拿这些人无可奈何。
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石国将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主动找到奕胡,提醒他小心碎叶军别有图谋。而那奕胡,已经被大食智者忽悠得找不到北,坚信只要自己死守不出,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坚持到大食援兵到来的那一天,对所有提醒都置若罔闻。
第四天一大早,东南风刮得人神清气爽。用过了朝食之后,五千余碎叶军,两千余从碎叶镇各地专程赶来助战的突骑施仆从,相继在怛罗斯城的正东方集结。半个时辰之后,战鼓声响起,整个队伍,踏着鼓点,缓缓朝怛罗斯城压了过去。
当值的石国将领,小伯克苏勒德是个身经百战的行家,见到碎叶军几乎全军出动,立即意识到决战时刻来了。赶紧一边派人向奕胡汇报,一边将麾下所有兵卒全都赶上了城头,严阵以待。
然而,他忙得满头大汗,却迟迟没听到熟悉的爆炸声。匆匆顺着马道返回城头,他定神向外细看,只见碎叶唐军推进到距离怛罗斯东门三百步处后,竟然全体停了下来。而上千辆装载着不同器物的独轮车,则被精挑细选的碎叶将士,推到了军阵正前方,重新排列,层次分明。
“达干,快来看看,唐军在干什么?那一车车绿色的东西,看起来好生眼熟?”即便隔着两百七八十步远,苏勒德依旧隐约分辩出,排在最前方的两三百辆独轮车上,装的有可能是杂草,转过身,一把从马道上将达干佘拓拉上来,高声询问。
“杂草?怎么可能?”达干佘拓大吃一惊,佝偻着腰,手扶城垛向外张望。半晌,才迟疑着点头,“好像的确是杂草,还是没晒干的,还泛着绿呢。唐军莫非又要使用什么妖法?”
说到“妖法”两个字,他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迅速将头扭向小伯克苏勒德,高声建议,“甭管车上装的是什么,都别让它靠近怛罗斯。姓张的是个恶魔,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能变成凶器,就跟铁雷一样。”
话音刚落,城外的唐军队伍中,已经响起了一声激越的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寒冬腊月时刮过沙漠的北风,刹那间,令人彻骨生寒。
紧跟着,所有独轮车都开始向前缓缓移动。一排接着一排,如同海浪扑向沙滩。
“铁翅车,会喷火的铁翅车!会喷火的铁翅车也出动了,跟在绿色的独轮车之后!”
“投石车,唐军的投石车又来了,赶紧把“唐人”押到马脸上,阻挡他们投掷铁雷!”
“那是什么车,怎么上面放着好多木头箱子?”
“箱子,搬家么,这么多箱子都用独轮车推着走?”
“箱子上怎么还有竹竿,他们莫非想要搭云梯?”
……
纷乱的惊呼声,也陆续在城头上响起。石军将士们分辨出了独轮车之间装载物的差别,却不明白大部分独轮车上所装载物品的作用,一个个哑着嗓子高声叫嚷。
“用床弩拦截,用床弩拦截,不管推过来的是什么车!”达干佘拓忽然像疯了一样,扯住小伯克苏勒德的铠甲叫嚷,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恐。“赶快,姓张的肯定没安好心,等你看明白了,就什么都晚了。”
“床弩准备,向唐军射击。”苏勒德被他吵得头皮发乍,顾不上再仔细揣摩唐军的意图,扯开嗓子,高声命令,“草车,不,瞄准草车和铁翅车后的投石车,给我射!”
“床弩,伯克命令床弩射击。瞄准了后面的投石车!”传令兵扯开嗓子,迅速将命令传遍整个东侧城墙。
“是!”城门左侧的马脸上,有几名石军兵卒高声答应,随即,举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发射机关上。
“呼!”三根一丈半长的弩箭,带着风声从左右两侧的马脸上飞出,呼啸着朝唐军的车流中央飞去,速度快如闪电。
“呼————”东风甚急,吹得城头旌旗飘舞。被阳光蒸发的水汽,无形无色,却无处不在。木制的弩杆在风力、水汽和重力影响下,很快就偏离了既定轨道,上浮、下沉,左右摇摆,在半空中,宛若一条条游动的毒蛇。
两条“毒蛇”没等靠近唐军的车流,就由掉头扎进了泥土中,捡起大团大团的泥巴。另外一条“毒蛇”被风吹歪,贴着车流的边缘落地,留下了条深深的泥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