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校对)第102部分在线阅读
手指指着安乐公主的鼻子,他的咆哮声宛若滚雷:“什么时候,你家的一个婢女,比朕的五品官员地位还高了!谁给你的胆子?明天若是有人弹劾,朕该怎么帮你遮掩?还有,别以为那武延秀,是真心为你出气!他只不过是看不惯他哥尸骨未寒……”
骂到一半儿,又碍着对方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多少得留一些脸面。咬了咬牙,又匆忙改口,“他只不过是看慧岸和尚打着你的招牌招摇撞骗,侮辱了他武氏的名声而已。”
“父皇,你派人监视我?”安乐公主的眼睛瞪得更圆,泪珠滚滚而下,“你竟然派人监视我?我为了你,当年才不惜以身饲虎,嫁入武家。你……”
“朕没有!”李显被问得心里发虚,将目光避开,沉声反驳,“朕不用派人监视,也能知道武延秀终日跟你出双入对。朕再根据白马寺灭门案当晚武家人的动静,自然知道你是替谁去拿药!”
“父皇,你派人监视我!”安乐公主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继续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李显,反复强调。“你派人监视我!监视你的裹儿!你连我也防着,你……”
“朕说了,朕没有!”李显忍无可忍,再度厉声咆哮。猛然间,胸口一痛,天旋地转。
“圣上小心!”高延福手疾眼快,立刻冲上前,单手将李显牢牢托住。另外一只手伸出食指,迅速戳向李显的极泉和至阳两处要穴。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安乐公祖主也大惊失色,不敢继续抗议对自己可能存在的监视,冲上去,牢牢抱住了李显的腰。
“带着锦盒里的丹药,滚!朕不想看到你!”李显无力地推了自家女儿一把,低声吩咐,“朕今天不想再看到你。朕没监视过你,但是,你也莫要当朕是瞎子。更不要当别人,都是蠢材。你看武延秀顺眼,等他伤好之后,尽管嫁给他,朕不会阻拦这幢婚事!”
“父皇,儿臣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安乐公主得偿所愿,却感觉不到多少高兴。松开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她压根儿没想过嫁给武延秀。但是,武延秀是她的臣子,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延秀“毒”发而死。
除了武延秀之外,她还需要很多臣子,如此,在他父亲百年之后,她才能像她的祖母一般,一言九鼎。
今天她之所以哄骗张潜去替武延秀顶缸,只是为了把张潜变成自己的臣子,为了更好地控制此人而已。
包括低价购买张潜的药,也是为了拉近双方的关系,制造张潜已经是自己麾下臣子的事实。否则,以她的身家,岂会真的差了那九万吊铜钱?
可那姓张的,居然敢自己把药给吃了两粒,还扣下了另外四粒?
可自己的父皇,居然不给自己撑腰,反而要替张潜出头?
……
“怎么回事儿,裹儿,你又气你父皇了?”正委屈得无法自己之际,紫宸殿门口,却又传来了韦后慈爱的声音,“娘亲早就说过你,别总是跟你父皇对着干,你就是不听!先退下去吧,等你父皇气儿消了,你再入宫谢罪也不迟!”
说罢,从宫女手上接过一个药碗,缓缓走到了李显身边,“唉,妾身只是晚来了一小会儿,你们父女俩就吵成了这般模样!行了,圣上,别生气了。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气的。来,吃药了,先把药吃了,咱们俩再慢慢教训她!”
“嗯!”知道妻子一来,女儿无论犯下什么错,都无法再追究,李显长长吐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巴。
“啪啪,啪啪,啪啪……”窗外,霰雪宛若冰雹,越下越急,越下越急,转眼间,就将天地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第五十七章
丧钟为谁而鸣(上)
当一碗汤药喝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心脏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在高延福的帮助下,他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御书房后的寝宫,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裹儿今天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竟然惹圣上生这么大的气?她向来是个孝顺孩子,从小时候,就知道千方百计讨你这个当父亲的欢心。”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也缓缓跟了进来,坐在床边,拉着李显一只手,温柔地询问。
“她今天去张少监家去强买别人的救命丹药了!”李显余怒未消,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回应,“还说她是君,对方是臣。君有所需,臣理应双手奉上!”
“这孩子,说话真的不知道规矩!”韦无双楞了楞,眼前迅速闪过先前安乐公主抱着锦盒匆匆离去的身影,随即又笑着帮忙解释:“不过她也应该是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张少监不肯卖,拒绝她就是了。怎么又把状告到了圣上这里来?”
“她不是一时情急,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一直想做第二个母后!”李显横了妻子一眼,无力地摇头,“你不要老惯着她!她这种模样,早晚会惹祸上身!”
“有圣上在,谁敢动她分毫!”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立刻像被触了逆鳞的蟒蛇般,将眼睛竖了起来,俊俏的脸上,寒气翻滚,“圣上你会准许么?当初为了咱们,她可是刚刚及笈,就舍身嫁入了武家!”
后半句话,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应天神龙李显的脸上,立刻又泛起了无法掩饰的痛楚之色,刚刚恢复平稳的呼吸,也变得短促且沉重。
当年他被他的母亲,女皇武则天重新立为太子,随时都面临第二次被废黜的危险。而跟佛门借来的贷款,那时也差不多消耗殆尽。危急关头,是安乐公主与女皇最喜欢的侄孙武崇训未婚先孕,怀着孩子嫁入了武家,才让武氏一族彻底对他这个太子放了心。
换句话说,是安乐公主拿自己的一辈子幸福,帮他稳住了太子之位。否则,他很可能早就又被他的母亲废黜了,并且很有可能已经像他的两个亲哥哥一样,惨死在了母亲的屠刀之下。
此事,一直被他视为奇耻大辱。并且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所以,安乐公主平素再胡闹,再任性,他都舍不得给予半点而责罚。因为在他心中,自己的皇位有一半儿是女儿用身体帮他换来的,这笔债,他这个做父亲的几辈子都还不清!
“况且以裹儿的身份,怎么可能做得了第二个则天大圣皇后!”明明看到了李显脸上的痛楚,韦无双却仍然不依不饶,“她也就是仗着你的宠爱,才能任性一些。等你百年之后,太子即位,朝堂内外,哪里还有裹儿说话的地方?”
这,就是李显心中第二道伤疤了。被自己的结发妻子故意戳中后,立刻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和韦无双伉俪情深,然而,却只生了一个儿子。并且,这个唯一的儿子,在十九岁那年,因为喝酒后跟他妹妹李仙蕙两个,非议女皇的面首张易之,被女皇下令一起处死。
所以,在他百年之后,无论哪个皇子即位,都不会跟安乐公主是同母所生。届时,安乐公主的地位和待遇,必然一落千丈。
“七郎,裹儿命苦,出生之时连件衣服都没有。”轻轻握紧李显的手,韦无双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而又哀婉,“你就多容忍她一下。再胡闹,她一个女孩子家,还能胡闹到哪去?不过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做一做白日梦罢了。”
“唉——”李显的心里又酸又痛,叹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淌了出来。“我当然可以容忍她,包括那丹药,我再生气,最后还不是一样赐给了她?可她这样任性胡闹,将来哪个皇子即位,能受得了?若是姐弟两个祸起萧墙……”
四根白皙的手指,迅速按在了他嘴唇上。皇后韦无双咬了咬牙,笑着摇头,“圣上,你一直做皇帝不就好了。只要你一直做皇帝,就不怕裹儿把天给捅破!”
“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韦无双眼睛里刚刚一闪即逝的狠厉,李显闭着眼睛,疲惫地摇头,“自古以来,人人皆喊皇上万岁。但是,有谁见过不死的帝王?”
“则天大圣皇后活了八十二岁,圣上肯定只会比她长寿。”迅速挥动手指,驱散鼻孔处的药味儿,韦后继续温柔地开解,“臣妾已经在洛阳圣善寺里,为圣上点了长命灯。有高僧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诵经护持。灯火每持续一年,可为圣上添寿一纪!”(注:一纪,十二年。)
“无双费心了!”李显看了妻子一眼,笑着点头。
对于和尚们这种所为的添寿把戏,他向来是将信将疑。但是妻子能为他做这么多,依旧让他感觉心里好生温暖。
他这辈子,被母亲嫌弃,被信任的人辜负,被权臣和外戚欺凌,可谓尝尽人间凉薄。唯独妻子,从没嫌弃过他,辜负过他。始终与他风雨相随,患难与共。
“则天大圣皇后,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却仍旧能活到八十二岁,就是因为礼佛甚诚。”知道李显对不相信长命灯的效果,韦后想了想,又低声补充。
这话,说服力可就太强了,不由得李显不闭着眼睛深思。
无论从一个儿子的角度,还是从一国之君的角度,他眼里的则天大圣皇后,都是古今少有的暴君!比起夏桀,商纣,都毫不逊色!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则天大圣皇后,运气和身体强健程度,都远远超过了他的祖父和曾祖父,更是将他的父亲甩得无影无踪。
如果真的有什么善行,可以为则天大圣皇后抵消杀孽,恐怕就是礼佛这件事了。毕竟礼佛礼到派毫无领兵经验的和尚去做大军主帅的地步,恐怕梁武帝都得甘拜下风。(注:梁武帝萧衍信佛,多次出家当和尚。武则天时期,白马寺主持薛怀义多次出任行军大总管,带兵抵御突厥。)
“下午时慧范派遣其师弟慧重拜见家兄,说修洛阳圣善寺时,结余善男信女所捐献功德钱四万吊,想献给陛下以为年礼。”看看铺垫得差不多了,韦后轻轻晃了晃李显的手,用极低的声音汇报。
“你不要收了。圣善寺刚刚重修过,洛阳那边的寺院已经快比街巷都多了!”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眉头迅速皱紧,睁开了眼睛,果断拒绝。
“他这次没提任何要求,是诚心进献礼金给圣上。”韦后也不失望,笑了笑,声音和先前一样温柔。
“没提任何要求?”李显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妻子的陈述,明显跟上庸公慧范以往的做派不一样。然而,很快他就将和尚们的作为,与最近的几件大事联系在一起,又皱了下眉,低声问道:“白马寺的事情和刺杀案,已经传到洛阳那边去了?不可能,即便传过去,慧范这么短时间里,也来不及派他师弟慧重过来!除非他和慧重两个,最近一直逗留在长安。”
“也许佛门有什么秘法吧!”韦后笑着接过话头,低声解释,“谁知道呢?他们门内,向来有许多神通,轻易不会展示于人。”
“嗯!”李显听得心中一紧,再度冷笑着摇头:“那也不要收了,这份心意,朕领了就是。还有,你以皇后的名义传一道口谕给慧范和慧重,让他最近约束佛门中人,不要胡闹。在朕的官员家门口设坛做法,真当朝廷不存在么?”
话,虽然说得重,但事实上,让皇后韦氏以个人身份下口谕,还是给足了慧范、慧重等人面子。然而,皇后韦无双却不甚满意,缓缓收起笑容,低声说道:“圣上,白马善德寺,可是昨夜才被大火烧掉……”
“与军器监无关,放火者泼了很多猛火油!”李显难得在妻子面前认真了一次,坐起身,郑重补充,“白马寺的灭门案,朕也派人查清楚了,也与张卿无关。具体是谁干的,等会儿你把裹儿召到身边问问就清楚了。”
“白马寺灭门案子,与裹儿有关?”这回,终于轮到韦后惊诧了一次。瞪圆了一双杏眼,满脸难以置信。
“你去问她,再问问,她是为了谁去讨的救命丹药?就全明白了!”李显看了一眼妻子,满脸严肃地摇头,“曲江白马寺的和尚,的确是自寻死路。此案涉及安乐的名声和武家,朕很难深究。但和尚们当街行刺官员的案子,朕却不能轻易放过。即便如你所说,树大难免有枯枝,枯枝也得剪掉,而不是光扔出几片烂叶子就想蒙混过关。”
“那上善寺被人蓄意纵火,就不追究了么?”事关自己最喜欢的小女儿,韦后心中方寸大乱,却仍硬着头皮,继续替佛门寻求“公道”。
“有人试图将水搅浑,具体是哪个,百骑司还在追查!”李显又看了他一眼,脸色极为难看,“但这不能成为让朕放弃追究刺杀案的理由。更不是和尚借机生事的理由!朕是大唐皇帝,和尚堵了五品官员的家门口做法,没有任何官员会高兴。朕不能将所有折子都留中,也不可能躲起来,不见百官!”
“圣上,臣妾遵旨!”韦后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明媚的笑容。离开椅子,调皮地向李显蹲身行礼,“圣上不准臣妾收慧范的年礼,臣妾不收就是,何必把脸板得这么紧,好像臣妾惹你生气了一般?”
“不是生你的气,而是希望你以后,离那些和尚远一点儿。你是一国之母,威严和地位,来自朕和朝廷,而不是佛门。”意识到刚才自己对妻子说话语气太重,李显歉意地笑了笑,放缓了声音解释,“并且,他们也该收敛一些了。他们对你我有恩不假,但朕却不能将大唐变成佛国!”
“当然不能,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任由佛门摆布?”如同哄孩子一般,韦后顺着李显的口风说道,心中,却对他提出的警告,很是不以为然,“臣妾明早就派人去传口谕给慧重。但是……”
故意做出一副犹豫了模样,她沉吟了片刻,才柔声补充:“陛下现在就让和尚们撤了法坛,是不是太早了一些?这点而小事儿,按理该交给地方处理,不该惊动圣上。况且和尚们刚刚找张少监的麻烦,陛下就急着替他撑腰,他那么年青,将来难免会恃宠而骄!倒不如让他难受几天,等被和尚们逼得走投无路了,陛下再拉他一把,也好让他彻底对陛下归心!”
几句话,正好抓住了李显耳软心活的弱点。登时,就让后者犯起了犹豫。
凭心而论,九寺五监的官员那么多,一个正五品少监遇到麻烦,的确不值得惊动李显这个神龙皇帝!他之所以急着想要和尚们罢手,纯粹为了避免事情越闹越大,让自己面临更多地麻烦去处理而已。(注:李显处理问题,与别的帝王不同。据资治通鉴上记载,言官崔琬劾宰相宗楚客受贿,他的处理办法是,让二人结为兄弟。)
“圣上,恩威并施,才是驾驭臣子之道。张潜此人,臣妾平素也略有耳闻。才华的确过人,不枉圣上对他青眼有加。却也恃才傲物,好像陛下无论给他如何礼遇,都是他应得的一般。所以,借着这次机会,陛下不妨对他略加“雕琢”!”看出李显已经被自己的话说动,韦后笑了笑,继续柔声补充,“皇上如果不放心,就派百骑司盯着,一有情况,随时向圣上汇报。说不定,被和尚逼得狠了,他还能拿出更多真本事来,给圣上一个惊喜呢!”
“嗯——”李显听得怦然心动,沉吟着缓缓点头。
正如他聪明体贴的皇后所说,在他心里,张潜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为人却着实过分放任不羁了些,对任何人,包括自己这个皇帝,都缺乏足够的敬畏。所以,磨一磨他的性子,的确是应该的,否则,将来真的很难有人驾驭得了他!
“圣上,夜深了,这里好暖和,臣妾不想回去了!”妻子的声音,再度传来,温柔而甜腻,得宛若春夜里的猫叫。
“不想回去,就留下。这里是朕的,也是你的。朕当年承诺过,朕说话自然算数!”李显立刻心领神会,迅速抓紧了韦后的手,用力将对方拉入自己的怀抱。
“咕嘟嘟,咕嘟嘟,咕嘟嘟……”管道里的水,又被水炉子烧开了。在特制的减压箱里上下翻滚,将浓浓的水雾和春意,散得满屋满室。
而门外,雪下得更大,更急。
……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然而,地面上却没有积住半点儿,没等太阳出来,雪粒子就全都变成了冰水,将长安城内外,凡是有人走动的地方,都弄得泥泞不堪。
仿佛唯恐行人遭得罪还不够分量,日出之后,老天爷忽然又刮起了北风。这一招,可就太狠了。湿漉漉的水汽被寒风吹着,几乎无孔不入,吹得人脸色发青,鼻涕长流,身上的外袍内衣都又冷又硬,比铠甲还要沉重!
如此恶劣的天气,对于信奉“佛法无边”的善男信女们来说,绝对是个考验。张家庄对面的法坛周围,前来观礼、放生和帮忙的人数,比起昨天少了足足四分之三。而环坐在法坛周围的念经的和尚们,声势也明显弱了许多。并且每隔半个时辰,就得换下一批到法坛内烤火,以免没等除掉小河对面的魔,和尚们自己先卧病不起。
消息传回皇宫,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立刻松了一口气。而原本已经跟张潜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的官员们,发现天气如此恶劣,和尚也许会闹个大笑话,也都不再着急催促有司尽快去把和尚们驱散了。甚至还有一些年轻的官员,笑呵呵地开起了赌局,看是张潜显受不了和尚们的念经声,还是和尚们先忍受不住天气的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