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精校)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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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码头泊下船,田七便去镇上的盐课司办探视的票照,盐场虽不是牢房,出入之禁也不差太多,擅入者以盗窃官盐论罪。
  等到天擦黑,田七才办好了票照,但今日已经无法探视,三人只好在镇上歇着。
  这么晚,码头也没有滑竿可雇了,田七只好对林清儿道:“姑娘帮我把他架到岸上,然后咱们去客店投宿。”
  林清儿小脸腾地红了,心里暗暗埋怨七叔不懂事,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让我个大姑娘扶他呢?但这话没法说出口,只好忍着羞,和田七一边一个,架起了王贤。
  王贤比林清儿高出半头,站起来,手臂正好搭在她肩上,就像搂着她一样。
  林清儿小脸滚烫,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脚像踩在棉花上,自个都不知道怎么把他扶上岸的。
  好在上了岸,七叔便把王贤背起来,不用林清儿再搭手。到了镇上的客店,要了两间客房,七叔小声问道:“姑娘,还是我跟王小哥睡一间吧。”
  林清儿气得直哆嗦,难不成我跟他睡一间?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七叔对林清儿道:“小姐在客店等消息吧,我和王小哥去,傍晌就能回来。”
  林清儿才知道,能让盐场放两人进去,已经是极限了,心中苦笑道,那我这趟是来干什么?
  ……
  田七背着王贤来到镇外盐场门口。先在攒典处验了票牌、路引。其实王贤没有路引,但田七使了钱也一样。放行之后,两人在一个场丁的带领下,进入了一望无际的钱清盐场。
  打眼看上去,这里开阔平坦、阡陌纵横,切割出一方方盐田,人在田间劳作,在田垄行走,很像江南的水田。
  看着一具具水车,远处的芦苇荡,嗅着空气中腥咸的味道,王贤感到很是惬意。让人背着,不用走,当然惬意了……
  场丁带着田七穿过数片盐田,把七叔累得汗流浃背喘粗气,才来到一片晒盐场前。场丁对忙碌的役丁道:“王头呢?”
  “芦苇荡里歇着呢。”役丁赤着脚、光着背、手持大耙,浑身晒得黝黑。说完朝荡子里高声道:“王头,钱爷来了!”
  “钱爷稀客啊……”芦苇荡里站起几个男子,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长着跟王贵一样的圆脸厚嘴唇,一副忠厚老实像,正是哥俩的老爹王兴业。只见他未曾开口先堆笑,话里透着亲热,“快进来歇歇,走这一趟可真够远的。”
  那老钱对他的态度,明显跟对一般人不同,笑道:“你儿子来给你送冬衣了。”
  “呃……”王头看到田七,还有他手里的包袱,愣了一下,边上人起哄道:“王头,你还有这么大的儿子?”
  “别瞎说!”王头瞪他们一眼,朝田七抱歉道:“老七别在意,一帮子贼配军,说话跟放屁一样,臭不可闻。”同样是见到仇家,老爹的表现可比老娘强多了。风遗尘校对。
  田七笑笑侧过头,便露出王贤的脸,“爹,是我……”
  ……
  三人进了芦苇荡,才见里面别有洞天。盐丁们将荡子里砍出一片空地来,铺上厚厚的芦苇,再搭起棚子,就是可遮风避雨的休息处。
  王贤看见位置最好的个棚子里,摆着一张矮桌,上面几个瓷碗,碗里有茴香豆、拌海带、醉虾、腌鱼,还有一坛黄酒。看四周的筷子酒盅,骨牌鱼刺,显然老爹方才在跟人吃酒耍牌……
  王贤当时就无语了,来之前,他设想过老爹各种悲惨状况,已经做好了惨不忍睹的准备。还在为到底要不要掉泪,是无声饮泣还是放声大哭而纠结,此刻却张大了嘴合不上,请问,你这是在劳改,还是在度假?
  王老爹有些尴尬,儿子拖着病体来看自己,自己却在这里喝着小酒玩着牌,确实不太像话,只好呵呵笑道:“苦中作乐、苦中作乐嘛。”
  说着背起儿子,对一个手下道:“赶紧弄两个热菜,陪钱爷和田兄弟喝几盅。”他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钱,又有个当刑书时卖过人情的朋友,在这里当司吏,是以一来就当上这一片的灶长,基本没下田晒过盐。
  不过他会做人,上下逢源,倒也没人特别不爽。
  众人知道,王头的儿子让人背着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冬衣,必然有什么事要说,便只管喝酒,让他父子俩到远处说话。
  王老爹背着王贤往海边无人处走,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咋弄成这样了?”
  王老爹每月都会收到报平安的家信,竟对儿子差点被打死,家里债台高筑,儿媳跑回娘家这些事儿一无所知。
  王贤讲完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儿,低声道:“娘可能是觉着,爹在这里服劳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白担心,所以没说。”
  “唉……”王老爹叹口气,他知道儿子方才为何是那副表情了。
  一路沉默地背着王贤,来到海边,找了块大石头让他坐下。王老爹缓缓站直了腰,又叹一口气道:“你娘看着精明,实际是个笨蛋。她要是告诉我,老子总能给她弄到钱。”说着看王贤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的儿子?”
  王贤眼泪差点涌出来,心说,怪不得王二那样的家伙,做梦都想让老爹回家。有爹的感觉,实在太是太好了……
  “说话!”老爹催促道。
  “不知道,是六个膀大腰圆的外县人,”王贤轻声道:“但应该和赵家有关系。”
  “……”听到‘赵家’两个字,王老爹眼里的寒芒盛了十倍,双拳攥得咯咯直响,良久才长吁口气,问道:“赵家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因为……”王贤低头道:“孩儿找人写状子,想为老爹伸冤……哎哟!”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眼泪都下来了,赶忙两手抱头。
  “混账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吃几碗干饭,还想学人家翻案!”老爹气得胡子直翘:“要不是看你还病着,老子非把你卸成八块!”
  “爹,陈知县他爹已经下狱死了……”王贤抱着头道:“林荣兴也要秋后问斩了。”
  “唉……”老爹登时颓然。王贤猜得一点错没有,当年他吃了大刑也要保陈知县,就是指望陈知县的爹,那位凶名赫赫、震古烁今的左都御史陈瑛,能在救儿子的同时,拉自己一把。这选择一点错没有,可是陈瑛这一倒台,自己就成了个笑话。
  所谓‘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爹,你是被冤枉的。”王贤轻声道。
  “废话。”老爹撇撇嘴道。“老爹我从来不收造孽钱,就是怕报应在你们身上。”
  “林秀才也是冤枉的。”王贤又道。
  “嗯。”到这地步,老爹也无可不言了:“就他那个熊样还杀人,连只鸡他也杀不了。”
  “那女尸根本不是他媳妇,而是被上游一家大户人家杀死的!”王贤接着道。
  “咦……”老爹面现惊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
  “我大明齐民编户、里甲互保,小户人家失踪人口,根本瞒不住,父亲查访那么久,都没有消息,说明死者肯定是深宅大院里的。”
  “你还知道什么?”老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贤,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
  “我还知道这个凶手,为了避免查到他头上,才暗中胁迫赵家上告,因为他知道,何观察和陈知县有仇,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整!”
  “对!”老爹一拍儿子大腿道:“龟孙子就是打的这主意!”说完叹口气道:“知道有什么用,人家用的是阳谋,已经板上钉钉了。”
  王贤痛得龇牙咧嘴道:“但是林荣兴他媳妇很可能没死!”
  “什么?”老爹又是一惊道:“怎么可能?”
  “很有可能……”王贤沉声道:“我听说,那赵美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美则美矣,就是太浪,不然林秀才也不会打她。”老爹色色地啧啧道。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而且案子已经结束,那幕后凶手有什么理由杀掉她?”王贤悠悠道:“家里死一个人,他既然能瞒住,当然也能瞒住,家里多一个人了……”
第0012章
胡捕头
  “嗯。”老爹想想也是,上一个女子死亡的后果,应该把那凶手折腾怕了。现下好容易才抹平,只要没感到什么威胁,他估计不会再杀人的。
  “所以只要找到赵氏,就能翻案!”王贤一脸果决道。
  “废话!”老爹骂道:“老子找了她半年,把个富阳翻了个底朝天,人毛都没见到一根!”
  “肯定有没搜到的地方。”王贤道:“比如当年爹排查无名女尸案,即将查到的那个大户家!”
  “不错,老子后来在牢里想过,就数他们家嫌疑最大!”老爹叹口气道:“可惜何观察为泄私怨,根本不容我开口。”
  “那,是谁家?”王贤沉声问道。
  “是……”老爹回头看看他,一下下揪着胡子道:“算了,这事儿你办不成,等我家去再想办法吧。”
  “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王贤断然反对道:“林荣兴的人头一落地,谁还敢翻这个案子?那可是当今皇帝御笔勾决过的啊!”
  “嗯。”老爹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却摇头道:“我差不多猜出那厮的身份了,可正是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你。”
  “为啥?”
  “老子还不想绝后!”
  “这样窝囊的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王贤激动地挥舞着双手道:“若不能平反,老爹这一生毁了,你儿子这一生毁了,甚至你孙子的一生,也毁了!这比断子绝孙更可怕!至少断子绝孙了,儿孙不用来世上被人践踏一生,还能投个好人家!”
  王兴业瞪大眼睛,看着血脉贲张的儿子,虽然他素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也不影响他认为,儿子说得也对。
  “这件事,家里没人知道,连累不到他们!”王贤压低声音道:“何况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给家里减少负担。爹,你就让儿子试一次吧!我,不甘啊!”
  “……”老爹面色变幻许久,方盯着王贤咬牙道:“儿啊,你今年十六了,这是你选的路!要是被人宰了,可不许后悔!”
  “我不后悔!”王贤早想清楚了,这样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豁出命去,闯出一片天!不然,毋宁死!
  回富阳的船上,王贤心潮澎湃,望着两岸蒹葭苍苍、芦花飘飘、偶有水鸟从眼前掠过,他竟有剑客赴约决斗之感,不是狂热,而是冷静!不是害怕,而是决绝!
  ……
  第二天早晨,船回到了富阳县,在码头停稳后,田七招呼个滑竿过来,把王贤弄上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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