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精校)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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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教万民、训子弟、党正族、师月吉、朝夕告诫人知自爱,不敢偶蹈于非。”魏知县接着,翻开太祖皇帝的《大诰》,沉声道:“勿作非为的要求是不做禁止之事,更不作违法之事。譬如太祖圣训曰:‘天下利病,士、农、工、商,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生员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报告,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扛帮,骂帮官长,为首者问遣,尽革为民!’”
  衙前鸦雀无声,老百姓听不懂文言,乡绅们则陷入了震惊……他们万想不到,知县大人竟从老掉牙的《大诰》上,找到了惩治那些生员的依据!
  蒋县丞又用白话为百姓讲解道:“太祖圣训规定,对国家大事,士、农、工、商都可以提出意见,唯独在校生员不许。只要提一句意见,以违反祖制论,开除治罪。如果是关系到生员切身的事情,允许其家人报告。若是事不干己,却出入衙门的,以行止有亏革退。如果胆敢聚众公堂,咆哮官长的,为首者问罪发配,其余人尽革为民!”
  这下连老百姓也听懂了,大老爷果然开始发飙了,这第一刀便砍向了那些告状的生员!
  这富阳县本就没有秘密,何况那样轰动的大事。老百姓都知道十天前,十几名县学生员击鼓告状,要求知县召回并惩治下乡催税的胥吏。县老爷不愿答应,又不想得罪他们,便欲拖后再说。
  谁知这群生员胆大包天,竟包围了大老爷,迫使他不得不先召回手下,并进行审查。
  对于生员们的作为,老百姓是众说纷纭,有人觉着他们太无法无天了,竟不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但更多的人还是站在他们这边,毕竟生员们打着‘解黎民倒悬’的旗号,在大家看来,是替老百姓说话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生员们的举动,违反了太祖皇帝制定的法律,这让百姓们好生为难。因为太祖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高太高,老百姓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绝对不愿违背。
  但另一方面,因为种种原因,官府已经不再宣讲《大诰》好几年了,百姓们又感到有些陌生。而且考个秀才多难啊,只是替老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要革掉人家的功名,这不是在打击报复么?
  “韩教谕,那日到衙门告状的十三名生员,你处置了么?”当着阖县百姓的面,魏知县沉声问道。
  “暂时没有,”县学教谕连忙出列道:“主要是县学无权开革生员,还需上报提学道!”
  “需尽快上报,本县也会行文提学道,对公然违反祖制的生员严惩不贷!”魏知县沉声道:“并非本县不仁,实乃祖制难违,且这帮人也罪有应得!就算没有祖制,本县也要治他们的罪!”
  人群一片哗然,这也太坦白了吧……
  “诸位知道,太祖皇帝为何于百忙中编写《大诰》,教化官民么?”魏知县却话锋一转道:“是发生‘郭桓案’案之后!”
  “‘郭桓案’是个什么样的案子呢,为什么会让太祖皇帝痛下决心,编写《大诰》呢?诸位听我细细道来。”魏知县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名粮长身上稍稍停留,方道:“这是一起规模巨大的贪污窝案,大明朝上至户部侍郎郭桓,下至小小粮长,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合谋搜刮百姓钱财,贪污朝廷税赋!”八字墙有回音功能,使魏知县的声音振聋发聩:
  “太祖皇帝听闻有贪官污吏剥削子民,马上命人彻查,结果查来查去,有问题的官吏越来越多,涉案数额竟达两千四百万石!太祖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狠心,下令处死了全国三万贪官、污吏、坏粮长!”
  此言一出,百姓大哗,杀了三万多人啊,那还不把全国的官吏和粮长杀光了?
  “就是杀光了,才一扫蒙元遗毒,遏制了贪污腐败,让国家政治清明,国力蒸蒸日上,年纪稍大点的,应该都有体会!”魏知县悠然神往,一副恨不得‘再来一次’的表情道。
  “是啊……”四十岁以上的纷纷点头,缅怀道:“太祖爷时确实没有贪官污吏,税赋也轻得多,日子比现在好过多了。”
  “他们是如何贪污了这么多钱粮?”也有人好奇问道。
  “他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先说诸位身边的粮长。《大诰》上说,他们在征收税粮时,踢斛淋尖、起立名色、肆意加征!其加派的名目花样繁多,如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
  魏知县没说完,百姓再次喧哗,因为这些捞钱的名目,现在又复活了!
  “现在为非作歹的又多了,真该请太祖爷重临,再杀一批贪官污吏!”百姓们恨恨道。
  粮长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哪还有脸见人?
  “但这只是上不得台面小手段,还有真正的大招数呢!”魏知县沉声道:“《大诰》上说,朝廷和地方相勾结,官吏和粮长、里正相勾结,在黄册上捣鬼,以达到‘多收少解’的目的!比如洪武十八年的浙西秋粮,应该是四百五十五万石,但只解赴太仓两百多万石,其余的两百五十五万石,就被他们私分了!”
第0057章
反击之黄册碑
  “这下你们说,那些贪官、污吏、坏粮长,到底该不该杀!”
  魏知县话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哗:
  “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爷要杀人,杀得好,杀得好哇!”
  “就是,我们交的皇粮,他们竟贪去一大半,这大明朝到底是谁的天下?该杀该杀!”
  老百姓一片‘该杀’声中,魏知县高声道:“距离此案过去已经将近三十年,国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虫来!郭桓案中的种种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诸位说,该不该再来一次清扫!还我大明、还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千百人一齐高举手臂,狂呼起来:“该!”
  “想不想知道,我们富阳县,有没有这样的蛀虫?”魏知县又大声道。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让你们看得明明白白!”魏知县一挥手,两个差役推出辆大车,扯掉车上覆盖的红绸,便露出两块石碑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只听魏知县道:“本官将本县的赋役黄册,刻在石碑上,立在各里村头!诸位回去后,可告知乡人查看,如果发现碑上没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却一直在交税,就立即来县衙禀报,本县定将上达天听!想我永乐皇帝的气魄直追先帝,绝不会让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经陷入狂热状态,恨不得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这些年交的皇粮,到底是进了国库,还是被王八羔子贪去了!
  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那些粮长被吓得腿都软了,胆子最小的一个,竟然尿了裤子……
  乡绅们的老脸也青的青、白的白,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终于见到了棺材……
  人群外围,一个孔武有力的劲装汉子,眉头紧皱地对个戴着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爷,这魏知县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揶揄道:“你刚才不是击节叫好么……”
  “刚才是刚才,老爷不是常说,过犹不及么?”壮汉忧虑道:“他抬出‘生员条例’来,惩治那些闹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训那些粮长,都是极好的招数,可要是真揭开盖子,怕是要掀起大狱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为那张脸过于冷峻,笑容跟冷笑无异:“你小子,竟然也开始动脑子了。”
  “俺不是心疼这样的好官么?”壮汉挠挠头道:“再说了,真要掀起大狱,对老爷也是大麻烦。”
  “瞎操心。”中年男子哼一声:“魏知县有分寸,是不会揭盖子的?”
  “为啥?”壮汉看这节奏,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除非他嫌命长,否则万不会用这种方式揭盖子。”中年男子缓缓道:“现在这样大张旗鼓,恰恰说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这哪是唬人啊?他已经把棋走死了,这时候停下来,要成为笑柄的。”壮汉难以置信道。
  “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有恃无恐的老狐狸。”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张牙舞爪,我自八风不动。对他们吓唬是没用的,非得动真格的不可!”
  “老爷你咋给自己下绊子呢,”壮汉笑道:“刚说他只是唬人,又说他要动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爷叹了口气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运用之妙、收发自如啊……”
  “哦……”壮汉缩缩脖子,看向台上时看,见魏知县已经打道回衙,众官吏衙役也跟着离开八字墙,“老爷,咱们这就去见魏知县?”
  “等等吧。”中年男子随着人群转身道:“魏知县还有下半场,这会儿没工夫见咱们。”
  “啊,老爷,我好像明白了。”壮汉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说立就能立起来的……”
  “看来还没彻底朽掉……”中年人摇头笑笑,和壮汉一前一后,消失在街角。
  魏知县前脚回到签押房,刚刚摘下梁冠,后脚便有六大粮长联袂求见。
  魏知县没有理会,让长随为他解下大带、敝膝、朝服、又接过浸湿的毛巾压在脸上,借着冰凉的触感平复下亢躁的情绪。
  “大老爷,粮长们跪在签押房外了。”签押房的值班长随又禀报道。
  魏知县换上燕坐时的公服,坐回大案后,见他还在,端起茶盏润润喉咙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
  那长随只好退出去,魏知县便拿起一本《大诰》细细翻阅,他可知道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了,那王贤从已经快被遗忘的大诰里,翻出的两条条文,让他今天这场翻身仗打得有理有据,实在是比当年金榜题名还痛快!
  ‘看来没有无用之物,只有无用之人!’魏知县深恨自己不熟悉律条,结果白白受辱。要是早知道这条律例,当场就能把那些生员轰出去,不比事后补救强多了?
  魏知县刚学了两页《大诰》,那亲随再次返回来道:“大老爷,韩公正刚才一头撞向假山,亏着旁边人拉了一把,还是头破血流。”
  魏知县没作声,一张白面渐渐冷峻。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亲随硬着头皮劝道。
  ‘砰!’魏知县将手里的书重重一摔,吓得那亲随一缩脖子。
  魏知县两眼紧紧盯着他,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亲随在衙门里混久了,竟丝毫不慌,从容答道:“大老爷消消气,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为那些粮长不仅寻死觅活,还尽说些吓人的话,小人怕闹出人命来,才不得不禀报。”
  “都说了些什么吓人的话?”
  “您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就一起死在门外。”
  “你怎么当值的?”魏知县黑着脸,尖刻地讥讽道:“签押重地,就由着他们在外面胡搅蛮缠?我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朝他们汪汪两声!”
  那亲随被骂狗都不如,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现在去办两件事!”魏知县沉声道:“第一件,命人将他们叉出县衙,要寻死去漏泽园,省得人家收尸了。”
  亲随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魏知县接着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马师爷,把这个月的工食银结了,然后卷铺盖离开县衙,不再录用!”
  亲随彻底愣怔了,嘴巴半张着,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魏知县替他说道。
  “是……不敢!”亲随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扑通跪下道:“大老爷,小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开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县继续拿起《大诰》,不再理会他道:“天下哪个长官,也不会用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亲随这才明白原因,原来是东窗事发了,便不再说什么,重重哼了一声,爬起来便往外走。
  “来人!”魏知县突然断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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