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大明(校对)第374部分在线阅读
当朝中君臣在宫里祭祀天地祖先时,皇宫一角,一处被视作禁地的冷清宫殿之内,一名面带苦相的男子也正规规矩矩地跪在廊下,口中念念有词,向着天地念叨着什么。
这是个乍看都已是四五十岁年纪的男子,但只要仔细观瞧其模样就会发现,其实他的岁数并不大,最多也就过而立罢了。只是额头的皱纹,以及斑斑的白发,却让人错认为他已经年近半百。
而在其身后,则是一名同样憔悴的宫装妇人,她也做着相同的事情,跪在了男子身后,轻轻念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东西。
这一对男女,身上的衣裳已经很是陈旧,完全和这皇宫不搭,但他们又实实在在地身在皇宫大内,是这至高无上所在的一份子。他们,正是当初的大明天子朱祁镇,以及他的妻子钱后!
自草原回到北京这一晃就有三四年时间了,现在若再问朱祁镇,只怕他会后悔当初想要回来的决定。因为这三四年间,他完全成了一个囚犯,连这南宫的门都迈不出去,每日里抬头能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小方天空罢了。
明里,他还是大明的太上皇,可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囚犯,甚至各项待遇也就比寻常的罪囚好那么一点而已。吃的是最差的糙米饭,穿的也是布衣,就连晚上想要看看书,都没有人为他们提供蜡烛。
每当夜晚降临,整座南宫就陷入到了绝对的黑暗,让他饱受惊吓。即便在此已待了足有数年,依然还未曾习惯这等黑暗的环境。在这里,甚至还比不上当初在草原做俘虏的时候,那时还有伯颜这样的朋友肯以上宾之礼来对他……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糊涂,听信了王振的谗言而妄动刀兵,结果一战之下,不但让自己落到了蒙人之手,还导致了几十万大军,上百的大明栋梁就这么葬身在了土木堡。
其实朱祁镇对黑暗的恐惧,多半是由此而起。他实在是心生愧疚,每每想起,都会汗出如浆。甚至于,他都觉着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完全就是报应,是老天,是大明的列祖列宗对自己的惩罚。
当然,他心里也有怨,怨自己的弟弟不该这样冷酷无情。其实自己并没有想拿回皇位的意思,因为他实在无颜再去面对大明的臣民,又何必再如此地提防自己呢?只要将自己送往一处地方就藩,让自己安度余生也就罢了。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还望列祖列宗能保佑我大明江山永固,黎民安居乐业。”在最后默默地祝祷了这么一句后,朱祁镇才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来,然后来到妻子跟前,把她也给搀扶了起来。
在他心里,现在最感到亲近与愧疚的,就当数面前的这位皇后了。在自己落难时,是她多番求助,甚至把体己钱都给拿了出来。更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日夜流泪,导致一只眼睛都哭坏了。
而当自己归来后,哪怕被软禁在这条件极度恶劣的南宫里,她也没有半句怨言。或许在她心里,只要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就已心满意足了吧。
想着这些,朱祁镇的心里更觉惭愧。得妻如此,实在是自己的幸事,可以前的自己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又纳了许多的嫔妃。
只可惜,当知道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自己已什么都给不了她……
轻轻一叹,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珍儿,今日天气还好,我陪你在这院子里走走吧。”
钱后点了点头:“也好。今日是初一元旦,新年新气象,我们也确实不该总留在屋子里。”
于是,这一对原来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如今的落魄囚徒就手挽着手,在这依然有不少积雪的院子里小心地踱起了步子来。
每当远处有钟鼓声传来时,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头往头顶那方小小的天空之外张望过去。只可惜,除了高高的宫墙之外,他们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人默然无语地走动了好久,直到腹中饥饿,才转回了略显阴暗逼仄的寝宫,打算把昨天留下的那点食物也给吃了。
就在这时,前头的宫门处却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这让朱祁镇为之一愣。一般来说,负责给他们送东西的太监都是直接开了锁推门进来,就没敲门这一说。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朱祁镇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刚张口想问谁在外头呢,外面一个恭敬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奴婢给陛下拜年了……”
第698章
动心
陛下……这是多么熟悉而又遥远的称呼啊,这让朱祁镇竟有些恍惚了,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时光倒流了回去,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还是天下之主,一呼百诺的岁月之中。
直过了有好半晌,门外之人又轻轻唤了几声陛下后,才让他从对曾经的缅怀里回过神来,用微带颤抖的声音低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见……朕?”
“奴婢是宫里的人,其实早就想来给陛下请安了,只是一时都得不到机会。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以过来……至于原因,陛下应该可知道今日元旦大典出了一桩变故么?”外面之人没有急着表露身份,而是把话题转到了自己想说的事上。
果然,朱祁镇对此也大感兴趣:“出了什么变故?”
“以往由太子陪同皇上祭祀天地祖宗,今日却换成了郕王殿下。”
听他这么一说,朱祁镇是明显愣了一阵,有些闹不明白他想表述的是什么。但在一想之后,他的脸色终于是变了,身子再度颤抖起来,只是这回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惶恐!
他想起来了,对方所说的太子,正是自己的长子朱见深!是自己在位时所册封的太子,也是和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却并未软禁在这南宫里的人了。
这几年来,能让朱祁镇忍受幽禁的种种屈辱活下去的,除了求生的意念和希望陪伴妻子外,就只有一个期盼了,那就是有朝一日,当自己的儿子登基称帝后,便会把自己接出去好好奉养了。毕竟他依旧是太子,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当然,有些时候,朱祁镇心里也会感到一些不安,觉着朱祁钰既然敢把自己这个兄长幽禁在此,就绝不会任由朱见深一直当着太子,并最后继承皇位。但这一想法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这已是他苟且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可不会轻易推翻。
没想到今日这大过年的,却有人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大一个噩耗!
确实是噩耗,以朱祁镇对天家事,对自己弟弟的了解,他相信今日这样的事情只是个开始!有了第一次取代太子的行为,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皇帝一定会找出许多理由来,废除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立自己儿子为太子!
而就他所知,历朝历代,就没一个废太子能得善终的。也就是说,很快地,不但自己最后的那点期盼也将消失,而且连唯一的儿子怕也将性命不保!
当这一念头从心里生出后,愤怒、怨怼、恐惧、绝望……种种的负面情绪如火山喷发般从心底喷薄而出,让他只觉着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办?我……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能去求他,让他放我们父子一条生路么?他肯放过我们么?他会念当初的兄弟之情么?他不会!他早就不是当初的他了,从他把我关进这里的一刻开始,他就再不是我的兄弟了……”一个个想法生出,又被他否定,朱祁镇只觉着自己的脑袋在这一刻都要炸裂开来了。
就在他因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而双手捧头地蹲在地上时,外面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陛下,其实宫里宫外有许多人是对此大有看法的,只是这毕竟是天子之意,所以……”
“他算的哪门子的天子!不过是趁着朕北狩时出了状况窃据高位而已!”强烈的绝望与恐惧,让一直压抑着,变得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的朱祁镇彻底爆发出来。说这话时,他双拳紧握,指甲都陷入到了手掌之中,目光更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宫门,仿佛想要用眼中的怒火将困死自己的这道门户给烧穿了一般。
外头那人明显感觉到了他心里的变化,便附和道:“陛下说的是,但眼下他已是皇帝却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天下间,能帮到陛下的,只有一人了。”
“你说的是谁?”已经被对方调动了情绪的朱祁镇顺势就问道。
“那就是陛下自己了。您是曾经的大明天子,更是他的兄长,又有太上皇的身份,只要您能出面召集群臣,重新夺回皇位也不是太难的一件事情。”
“重新夺回皇位?”朱祁镇痴痴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里先是一阵渴盼,继而又黯淡了下去:“这可能么?”
是啊,这可能么?如今已是景泰六年了,朱祁钰在皇位上已坐了六年,他早已巩固皇权,别说自己连这南宫大门都出不去,
即便出去了,还有人肯冒着灭族的风险跟着自己么?即便是在激动中,朱祁镇依然认为这事极不靠谱。
“陛下当年多行善政泽被苍生,多少臣民直到今日还念着陛下的好处呢。奴婢相信,只要陛下登高一呼,必应者如云,就是这朝堂之上,也有的是支持陛下重登大宝的。”那人忙给朱祁镇鼓劲儿道。
朱祁镇沉默了,他的心里两个念头在作着激烈的交锋。一个让他不要冒着被杀的风险去做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另一个则告诉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不搏一把,余生就只能像这样无声无息,就算死了也没人知道了。
像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最后,这一个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让他的眼中透出了几许决绝来:“你有办法把朕从这儿放出来?”
“奴婢可以想法子,不过这是远远不够的。如今宫里虽然有许多人心向陛下,但终究没这个胆子,所以需要有外边的人配合,才能让陛下安然出来的同时,夺回皇位。”那人已经感受到了朱祁镇的心意,语气里也明显带了几丝兴奋的颤抖。
“你这是何意?”
“是朝中大人们的支持,以及兵权。”见朱祁镇有些疑问,他便耐着性子解释道:“自他登基以来,最看重的就是军权了,尤其是京城,京营大军尽在他亲信之人的掌握之中,所以奴婢才想问一问陛下,有没有可信之人,能让他们帮到陛下!”
此时的朱祁镇已完全被对方鼓动起来,彻底忽略了他话中前后矛盾的地方。这位一开始还说外头臣子里多的是心念旧主的,现在又提到没有可用之人,只要他稍微清醒些,便可猜到这是在欺骗自己了。
但朱祁镇此时完全没有察觉这点,反倒顺着对方的说法沉思了起来:“京城这里看来是寻不到可信之人了,只有从外省找援军。而论对朕最为忠心,且有兵权的,就只有南京的魏国公一脉了!”
“魏国公一门确实是朝廷忠良,一定能听从陛下旨意,想法勤王的。”宫外之人忙应声附和道:“不过奴婢毕竟身份低微,即便去了南京怕也难让魏国公相信此事,所以还请陛下赐下信物,取信于人。”
“信物……”朱祁镇看了看身上,如今连块玉佩都没有了,试问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证明呢?
似乎是明白了他的难处,外面的人又说道:“不如就请陛下写一道旨意吧,奴婢相信魏国公一定会认得陛下墨宝的。”
“对,你且等着。”朱祁镇已被对方彻底说服,没有细想,便答应了下来,转身就往里走。
前殿门口,钱后正一脸不安地看着明显兴奋,连脸色都潮红了不少的丈夫:“外边是?”
“我们有救了!”朱祁镇兴奋地回了一句,便直接来到案前,抓起了一支都快磨秃了的毛笔,拿过一张纸来,就上头迅速写起了诏书来。
关在这南宫里终日无所事事,倒是让朱祁镇的文化素养得到了不小的提升,只片刻工夫,一道旨意就写成了。随后,他又取过所剩的唯一那枚印章,按上了印迹。
直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钱后才一把拉住了他:“太上皇,三思哪。你这可是造反,一旦揭发出去,恐怕……”
“什么造反?这是夺回本就属于朕的一切而已!朕才是这天下之主,而不是那个窃据大位的朱祁钰!”朱祁镇当即呵斥道,又用力一挣,迅速把手从钱后那里挣脱了出来。
“太上皇!”钱后又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你可知道,朱祁钰他这次已打算废了深儿另立太子了。你就算不为朕考虑,也该为深儿考虑一下吧!”对上这个自己所敬所爱的妻子,朱祁镇终于软化了一些,拿出了一个理由来。
而当听他这么一说后,钱后的动作也明显僵住了,脸上更满是担忧与痛苦之色。
见此,朱祁镇便趁机从她身前快步走过,直来到了宫门前,将那份天下间最最简陋的诏书通过门缝递了过去:“你可要收好了,这可关系到朕的性命!关系我大明江山!”
“奴婢领旨。奴婢就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让这诏书被他人看到的。”对方接过诏书后,忙保证道。
“那就好。对了,朕还不知道你是谁呢……”糊涂的朱祁镇直到这时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名身份。
“奴婢曹吉祥,原先曾在司礼监里听用,现在御马监中当差……”外头这人一面把这份要紧的诏书收进袖子里,一面小声言明了自己的身份,眼中闪过了几许果决……
第699章
曹吉祥的奋斗
御马监,要是只听名字,很容易就让人生出这是个为皇帝养马的机构的想法。而事实上,当初太祖皇帝初设御马监时也确实是怀了这样的心思,命其掌御厩马匹事。
只是随着后来的一些变故,天子的更迭,御马监的权力才慢慢地增长起来,从单纯地为天子管马变成涉及军事,到了如今,御马监已成为只在内官监、司礼监之下,执掌京营军事的宫中实权机构。
当朱祁镇听曹吉祥报出自己的身份后,心下更是一喜:“你曾是司礼监里的人?朕可曾见过你么?”
“奴婢有幸曾得慕天颜,不过因为地位卑下,只能在旁远远瞻仰陛下而已。对了,奴婢的干爹曹瑞之前便是司礼监里的随堂太监,不知陛下可还有印象么?”
“曹瑞么?”朱祁镇略作回忆,便想了起来:“他是个勤恳之人,朕还记得他。对了,他现在何处?”
“干爹他……早在正统十四年就被人害了。”说起此事,曹吉祥的眼中便是一红,他不觉想起了这几年来自己的艰辛。
作为曾经司礼监里听用的太监,虽然外人并不知道他与曹瑞之间的紧密联系,但受牵连还是不小。所以当宫里进行洗牌时,曹吉祥便被直接从司礼监调到了宫里最最卑贱的所在——浣衣局里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