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大明(校对)第329部分在线阅读
“孔公子这话就有些妄自菲薄,不提你的才智能力,光是你孔家子弟的身份,有些事情就比我们要方便得多。至少孔家里的那些人,对你是不会有任何防范之心的。”陆缜说着,举杯示意了一下后,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面色一阵变幻之后,孔承广才道:“大人说笑了,你也说了小人乃是孔家子弟。你既然有意要对我本家不利,我又怎会出卖自家帮你呢?此等不孝之举,别说是我孔家了,就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怕也做不出来吧。”
“寻常人物当然做不出来,但孔公子你却非寻常人物哪。你之抱负,可要远比其他族人要大得多,但因为出身问题,一直难得伸展。你难道会甘心一直如此沉沦下去么?”
说话间,陆缜身子往前略倾,更近地盯着对方:“在你把一些孔家内部的重要消息透与林兄所知,就已把自己的心思给暴露出来了。你很清楚,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只靠自身是不成的,需要有外部的力量来颠覆孔家现有的一切,而本官就有这个能力,来让你如愿以偿!”
在这一刻,陆缜的模样看着就像是伊甸园中引诱夏娃吃下果实的毒蛇,就像是引诱人走上犯罪道路的恶魔一般,言语和容色间都充满了诱惑。
孔承广的身子不禁轻轻地颤抖起来,目光却是低垂着,未敢与陆缜相撞。他实在没想到,这位会把自己的心思看得如此之透,这也让他有些激动了起来。
二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在等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翻身的机会。为此,他可以装傻充愣,可以忍受所有人对自己的轻视和鄙夷,只因他相信,总会有那一天的,让那些轻贱自己的族人全部匍匐于自己脚下。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对孔家了解得越深,他的这一想法就越发淡薄。因为他发现,连官府都难以奈何孔家,因为自家头顶上的圣人光环实在太强,官员压根就不敢得罪。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一切,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时,陆缜却出现了。而且还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试图颠覆整个孔家!
这话对他的冲击自然是极其巨大的,但多年的隐忍也让他变得小心谨慎,哪怕对方是一省巡抚,有些话也得先问清楚了:“陆大人,你当真有成事的把握?你又打算让我做什么?”
“既然本官敢出现在曲阜,自然有一定的成算。而要是有你在孔家为内应,则成算必然更大。”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孔承广显然还有顾虑,只是默然地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陆缜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小声地将自己已想好的对策道了出来:“孔公子,你以为如此行事,能不能让孔家陷入少有的被动?”
听他这么道来,孔承广也略略吃了一惊,但随即又有些试探地道:“大人就不怕我回去就把这一切告诉家人,从而坏了你的全盘大计?”
陆缜笑了起来:“你不会的。这么做对你的好处实在有限,甚至还可能让人对你生出更强的猜忌来。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干出如此损人损己之事。而且你也明白,这是改变一切的大好机会,错过了,你一辈子都会为此后悔。”
孔承广面上的肌肉好一阵地跳动,最终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一口把杯中酒喝了个干净。而看到他这一举动后,陆缜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在此事上,确实有一点需要孔公子你出手相助……”
第610章
猝然发难(上)
大明景泰元年,十月初一日。宜,开市,出行;忌,动土。
对如今天下各地方衙门来说,一月之始的这天都是极忙碌的。早早地,下属官员就得赶往衙门应卯排衙,然后县令大人还得在衙门的申明亭前跟治下百姓宣讲朝廷律令,赏功罚过,完了还会接受百姓的状纸,在大堂之上当众断案。
最后,这一切都会被写成告示,张贴在县衙前的八字墙上,以及县城各要紧路段与城门处,以作到让满城百姓都知道县衙的决断。而在此期间,不少书吏还得站在这些榜文下方,一遍遍地跟往来的百姓宣读上头的内容,毕竟这时代识字的百姓太少,只贴告示是没什么用处的。
不过这一切对曲阜县的人来说却是那么的遥远而陌生。城里的官吏和百姓已记不得上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地做这些事情是啥年月的事情了。这曲阜县真正做主的只有孔家,至于县令大人,那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他哪有权力处理这些一县要务啊?
可今日,情况却明显有些不同。当户房典吏贾明一如以往般在日上三竿后才姗姗来到县衙时,却发现那八字墙前竟围了不少的百姓,正看着一份新贴的榜文,甚至有些人还在那儿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这反常的一幕,也让贾明大感意外,好奇之下,便也凑上去一看究竟。其实他都不用靠得太近费眼神去看那榜文上写的是什么,因为一如规矩,如今榜下也有个书生正中气十足地跟面前的百姓们解释着告示上的内容:“县令大人得知今年所收秋粮之中多有以次充好,将陈粮当作新粮上缴的行为,因此大发雷霆,下令将本年所收之粮全部打回各村,待你们换上新粮,再上交不迟。另外,为防有人从中舞弊,今年这税粮会有衙门中人亲自下去收取,就不必再交给各乡粮长了!”
听了这话后,百姓们自然大感意外,有些个交了粮的更是叫起了屈来,咱们怎么敢如此糊弄官府呢,明明之前交上的都是新收的粮食,怎么官府就把它认定成了陈粮了?而且,咱们这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一年下来也没什么节余,怎么可能拿往年的陈粮来充新粮呢?
这些话当然都很在理,不过这些百姓是不可能和官府讲道理的。那书吏见大家叫得急了,才解释道:“知县大人是说有发现这样的弊病,却非说各位就一定做了此等事情。大家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可到时去那些粮长那里拿回自己的粮食,再上缴县衙也不迟哪。而且县令大人说了,为了补偿大家时间上的损失,再来缴粮时只消上交原来数目的九成即可。”
这话一说,不少百姓脸上便有了意动之色。虽然只是减了一成,但按平均每户上缴两三百斤粮食来算,也能省下二三十斤,够好几天的口粮了。虽然这么一来确实挺麻烦也耽搁工夫,可和看得见的好处比起来,浪费这么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乎,不少百姓在确认这一切无误后,便满怀希望,兴高采烈地回去了。显然他们中的一些在回去后,便会把县衙的这一决定传播开来,让自家周围的邻居都知道,用不了多久,整个县城内外的百姓都会知道县衙有此决定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神色间带着些疑虑与不安,这其中就有贾明。因为身为县衙户房的典吏,他居然完全不知道县令大人竟有如此安排,而这收秋粮一事,可都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哪。
心里一急,他便不再原地逗留,当即快步就进了衙门,然后直奔向了二堂,县令大人的公房跟前。因为心里感到有些恼火与急切,虽然房门是关着的,他也没有细想,猛一伸手,就将之推开,口中则说道:“大人,外头告示上所写之事可是真的么?”
直到话出口,他才为之一愣。因为他赫然发现房内竟坐了好几个官员,除了知县之外,还有县丞和主簿也坐在下首处,另外还有个年轻人更大剌剌地坐在几位官员的上头。
贾明这突然的推门,自然就惊动了那四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往他这儿看来,尤其是那年轻人的目光,更是如两道寒冰般射来,刺得他身子一僵,动作也彻底顿住了。
“邱县令,你们这县衙也忒没规矩了些,一个小吏居然就敢直接闯到县令的公房里来,还打断我等的商谈,你说该怎么处置?”上头的年轻人皱了下眉后,才开口说道。
“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管教无方。”邱长元立刻承认错误,随后把脸一板:“贾明,你擅闯本官公房实在不该,赶紧去刑房领罚,按律就打你五十大板吧。”
这话一出,更让贾明有些发怔,甚至是不认识似地盯着邱县令直看。说实在的,他还从未见县令大人敢追究自己这样的县衙书吏的罪过呢。因为他应该很清楚,真正管着县衙大事小情的六房书吏多多少少都是一体,并受孔家掌握的,所以无论他们做什么,邱长元这个傀儡县令都得接受。
见他居然一动不动,邱长元的脸色更是一沉:“怎么,你还想加个不遵号令的罪名么?”
“大人恕罪,小的也是因为一时情急才打扰到你们的。”终于,贾明从刚才的诧异间清醒过来,但却并未照对方的意思退下,反倒跨步走进了房中:“只因外头突然张贴了那么一道告示,而我身为本县户房典吏竟全然不知,这实在于理不合哪。还望大人能指点一二。”
“上头不是写得很清楚了么?因为本官发现那些秋粮有问题,所以需要发回去让人认领之后再收。怎么,本官这个县令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得主了么?”
这话说得贾明只想发笑。他口中的秋粮,可是连一粒都未曾进入县衙大门,这点他这个户房典吏自然是很清楚的。可县令居然睁眼说瞎话,说什么粮食有问题,这不是开玩笑么?
但随即,他又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年轻人开口道:“邱县令,你这一县正堂实在叫人失望哪。区区一名下等胥吏就敢直闯进来对你的政令提出质疑,这要是传了出去,你的颜面何存?以我之见,该当严惩以儆效尤才是。”
这几句话,终于让贾明清醒过来,这次的事情大有问题。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前两日突然被县令奉为上宾的神秘来客了,而县令突然来这么一手,也一定是得自他的授意。
很明显,这次公告换粮一事是他们针对孔家的手段,而自己居然就这么傻愣愣地一头撞了进来,这不是往人刀口上撞么?
其实这事要怪只能怪他一向以来都不把邱长元放在心里,自以为县衙胥吏上下一体,又有孔家这座大靠山在,县令是全然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是有变化了。
而还没等他识相地认错退出呢,邱长元已经猛地变了脸色,说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好好惩治此獠,以正我县衙之风气。来人!”
随着这一声号令,本来空荡荡的公房跟前竟突地闪出了四五名身材魁梧,形容剽悍的汉子,随着县令一声拿下,他们便已进得屋来,伸出如铁钳般的手,将受惊不小的贾明给一把按住,然后就往外拖。
“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来此吵闹……”直到这时,贾明才真个有些慌了。因为这些突然出现拿人的家伙不但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一个个身上都带着让人心悸的杀气,似乎只要落到他们手里,就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但邱长元根本不为所动,只是一摆手道:“就在这院子里,打他五十板,不得留情!”对这个总是与自己为难,让自己好多次都下不来台的下属,县令大人自然是恨之入骨。如今终于有了个出气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了。而且,他更清楚,其实做主的是跟前的陆缜,自己即便出言相饶也没什么用。
于是,就在贾明的一阵惊呼,以及闻声赶来的其他县衙书吏和差役们惊讶目光的注视下,他这个衙门里地位颇高,权力颇大的户房典吏就被人如拎小鸡崽般拖到了院子正当中,然后两名拖着他的汉子手上一使劲儿,就将之狠狠地掼在了地面之上。
他一声惨叫刚一发出,几只大脚已经踩了上来,将他的手掌和脚踝给踩按在了地面之上。随后,就有人拿来了两根县衙里打板子用的木杖,由两名汉子分列左右,吐气开声之后,便挥起木杖,狠狠地抽在了贾明的臀背之上。
砰砰的闷响声与惨叫顿时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直看得周围众人一阵心惊肉跳。而更叫他们感到慌张的是,这些家伙是真把人往死了打呀,才十来杖,贾明的惨叫就已弱了下去,等打了有三十杖,他竟已没了声息,木杖抽在上头,就像是落在了一块死肉之上!
第611章
猝然发难(下)
其实何止是外边看着贾明被杖责的那些人,就是房内只听到那闷响和惨叫声的几名佐贰官,此刻的脸上也明显多了几分惶恐之意。不过与此同时,他们心里又不觉有些庆幸,看来自己所做的选择还是正确的。
就在昨日,陆缜身边之人就给他们带了话,让这些县衙里和知县邱长元一样几乎被架空的佐贰官们做出选择,是继续沉默,还是奋起一搏,如果选了后者,今日便须一早就赶来县衙议事。
对于陆缜的身份,这些佐贰官自然是早有所猜测了,直到发现连来带话之人都是锦衣卫后,几人便更清楚其地位不低了。所以在经过一夜的权衡思考之后,几名官员全都选择了与陆缜,与邱县令站在一起。
他们作此选择自然不光是因为已查知陆缜实力不凡,更因为他们的身份其实和邱长元也没什么两样。同样是朝廷委派到地方的命官,在这曲阜完全是外人,又几乎被当地的胥吏和孔家压得难有伸展的机会。
或许放在以前,他们还不敢下此决定,因为这毕竟是要和孔家为敌,谁也没有把握能得胜。但陆缜这个能驱使锦衣卫为己所用的高官出现,还是让的看到了一线希望,谁会甘心一直被人当傀儡摆布呢?
陆缜的目光从这几人的面上一扫而过,随即就笑了起来:“大家就不要为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家伙分心了,咱们还是继续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是是,还请大人吩咐。”庞县丞忙点头应和道,而那黄主簿也随之附和。
“以我的意思,就是等上两日,然后就派衙门里的人前往各乡村催缴秋粮,想必到了那时候,曲阜县城内外的百姓应该都知道县衙的意思了,不知各位以为如何?”陆缜开口说道。
几人先是一阵沉默,还是由邱长元开口道:“大人,此事恐怕有几桩难处哪。”
“哦?你且说来听听,看能不能妥当地把它解决了。”
“这一来,这县衙之中真正肯从命行事者可有限得紧,而我曲阜虽不是什么大县,底下的乡村却是不少,恐怕人不够用哪。”
“这个只管放心,本官已有了计较。一者,可以让衙门里那些胥吏前往办差,并加以追比,若是时限之内未能把差事办成,自然就该严惩不贷了。”陆缜说着,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此时外头已听不到那贾明的叫声,只有砰砰的木杖抽打声还在继续。
即便是身在房内的几人,也很清楚这一回贾明即便不死也得去掉大半条命,落下残疾了。他们也相信,这一杀鸡儆猴的举动一定能对衙门里众人生出敬畏之心,不敢再轻视上司的威严了。
事实上,这一效果也确实达到了。此时众人虽然因不忍见贾明的惨状而纷纷散去,但心中已暗存警惕,知道接下来日子将不好过,得要小心应付了。
“可即便如此,若他们找各种借口比如身体不适而不肯办差呢?我们总不能将所有人都重重杖责吧?”邱县令依然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与此同时,其他两名官员也大点其头,显然他们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当然不可能将这些人全数严惩了,但是这天下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肯为我们办事的人还不好找么?就是在这曲阜城里,也有的是想要跻身官府之人,只要邱县令你张贴出招贤的告示,还怕找不到人为我所用?”陆缜很轻松地就提出了这么个主意来:“而且我们也正好借此机会把衙门里不肯听话,怀有二心之人都给换了。几位大人你们可不要忘了,这县衙的人事任免之权可就在你们手里哪。”
此话说得几人再度张大了嘴,一脸诧异的同时,又有种如醍醐灌顶般的畅快感。是啊,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用这一招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没有陆缜这个巡抚在后头撑腰,他们压根就没这个本事,敢和这些盘踞在此多年的胥吏们开战。当县衙上下都沆瀣一气时,即便是县令也无法与之抗衡的,不然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政令连这公房的房门都发不出去。
而且,还有更关键的一点,那就是陆缜身边有一批足以震慑衙门上下的属下。只要他们往前一站,这股子杀气就能吓得县衙中人连屁都不敢放。如今还在受刑的贾明就是明证,若换在以前,早就有人出面为其开脱了。
解决了这一问题,几人的神色又振奋了不少:“大人说的是,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若那些粮长不肯照县衙的号令把粮食发还给百姓们又当如何?”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事实上谁都知道,以孔家为首的这些士绅是断然不会让他们的计划成功的。而这些人要做的,也就是一个拖字而已。只要拖着不把早前收上的粮食还给百姓,官府又从哪儿收粮呢?
陆缜的嘴角陡然就是一翘,露出了一抹让面前这几人都为之心惊的冷笑来:“若是他们不再生事,我的计划倒只能成一半。可要是他们真敢无视官府号令,非要与此对着干的话,收拾他们的机会也就真正到了!”
听他说得信心满满,几名官员的精神再度一振,正欲再问得明白一些呢,一名护卫已来到了门前禀报道:“大人,行刑完毕,那家伙看着已经断气了。”
一听这话,纵然有所准备,几人还是倒吸了口凉气,这下手也太狠了吧,直接就把一名县衙典吏生生打杀了。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以陆巡抚的身份,杀一个胥吏那跟碾死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谁叫他非要当这只出头鸟呢?
陆缜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些年来,因他而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又岂会在意这么个小人物的生死?而且,这段在山东的日子也实在憋屈,让他亟需发泄,这才哪到哪啊?
“把他的尸体拖到外头示众,告诫众人,这就是不遵县衙号令的下场。”陆缜随后又下了一道命令。那护卫当即就抱拳领命,直看得几名官员再次心生寒意,同时又隐隐觉着,这才是干大事该有的样子,自己这一次的选择是真个选对了。
曲阜县本就不大,如今县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消息自然很快就被传到了孔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