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8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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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沈默也不是神,他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尾……闻听赵贞吉赤膊上阵,要亲自审理王金案后,高拱说:“不要担心,我来也!”便也主动请缨,参与审讯。
  按惯例,吏部尚书也应该参与此机务,担当执笔之责,也就是作为书记官存在,监督三法司的审理。只是一般吏部尚书自持身份,都只派一名郎中过来执笔,多少年了,还没有吏部尚书亲历现场,更何况他还兼着阁臣呢!
  赵贞吉对他的瞎掺合提出异议,说:“内阁公务繁忙,你我都参加此类琐碎案件的复审,恐怕不妥吧。”
  “你能来的,我又为何不能来?”高拱不屑道。
  “我是左都御史,我不来能叫三司会审吗?”赵贞吉不屑道。
  “我是吏部尚书,执笔记录同样是我分内之事,怎能推脱?”高拱说着冷笑一声道:“况且既然要复审,就得详审。若我不来,只怕又将像往年一样只走个形式,白白浪费工夫!”
  赵贞吉无言以对,只能让他死乞白赖的掺和进来。
  但其实当时高拱已经和沈默,在推行那庞大的军事改革了,每天的事务极为繁忙,除了一开始来扎了一头,根本没有时间来旁听审判。
  所有人都认为,他只不过是为了给毛恺和孙丕扬壮声色,并不会真的参与进审案中。就连赵贞吉也暗暗冷笑:‘莫非以为我是稻田里的麻雀,看见稻草人就能惊飞?’
  然而在之后连续的二十余天内,众人知道自己错了。他们错就错在,把高拱看成一般人了……一般人确实是一忙起来就没空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超高的工作效率,使其可以在下班前,将所有要办的事务处理完。然后再利用下班休息时间,详细阅读各个案件的证词,乃至于深夜秉烛,直至更深漏尽,才会眯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又振奋精神投入到第二天的工作中……搞得和他一屋的沈默,都觉着自己睡懒觉是罪恶了。天可怜见的,沈阁老每天最多才睡三个时辰,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劳模典范了。谁知跟高拱一屋后,竟开始觉着自个像猪一样了。果然是要想进步,就得跟上进的人在一起啊。
  见高拱不知疲倦的连轴运转,沈默也未免有些担心,劝说道:“还是要多休息啊,累垮了怎么办?”
  “时不我待啊!”高拱总会很认真告诉道:“我这辈子已经歇够了,将来也有的是休息时间,必须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啊!”搞得沈默又是一阵脸红。
  ※※※※
  高拱就这样利用夜间休息时间,审阅三法司白天审讯的卷宗,但有疑惑,便在白天召集法司诸臣在朝房里商议询问……他的政务能力十分强大,虽然不在现场,但能从审讯记录中,捕捉到任何需要的蛛丝马迹,并给出不容置疑的判断,让赵贞吉十分不是滋味……他一直想抓住些把柄,狠狠羞辱高胡子一番,可高拱的判断从不出错,让他有劲儿都没地方使。
  如此细致的审察之下,果然看出不少问题……为何世上事情只怕认真二字?是因为有太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此案本身,并非那种迷雾重重的疑案。因为当初政治需要,所以刑部快速强行结案了,这就导致供词本身与审判结果两相对照,已是错漏百出,经由刑部尚书毛恺,与法司众僚详讯,很快便认定,王金等人虽然确实装神弄鬼,迷惑皇帝,也为嘉靖炼制了传说中的‘九转金丹’,然而还没等到金丹出炉,嘉靖就已经病情恶化,随即龙驭宾天了。
  在两位大学士的密切关注下,复审很快有了结论——无论如何,先帝确实没有吃过王金等人的丹药,将这些人按毒死君父的罪行判决,实为冤狱;然而这些人妖言惑众、蛊惑圣听,劳民伤财、中饱私囊,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其罪责深重,杀之何惜?……这是三法司最后的结论。
  令人奇怪的是,在整个审讯过程中,赵贞吉一直保持沉默,让人无法理解……既然如此,为何非得来浪费时间呢?
  他们不会明白,对于一位信仰道义的老人来说,公平公正是高于一切的。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维护公平公正而已,既然预想的不公与不平没有发生,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现在结果出来了,虽然毒死先帝的罪名不成立,但这几个方士犯得罪,足以把他们碎尸万段了。所以看起来,与起先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政治家眼里,这就是大大的不同了,只要占住‘皇帝不是被方士毒死的’这一理,就能做出一片大大的文章来。
  高拱遂上疏隆庆道:‘日前,微臣参与法司对重囚的会审,阅读了王金等方士的狱词,不禁为先帝受诬之甚而伤心流泪。自古死于非命的君王,无不在后世留下恶名。然而先帝在世时,对于保重龙体一向极为慎重,即使对于太医院开出的方剂,都必然发下御札,与辅臣商量以后才服用,怎么可能轻易服食方士之药呢?又怎么可能服食过后感觉不适却不言明、而继续服用呢?先帝御宇四十五载,享年六十,虽然晚年多病,但属于寿终正寝。而当朝议事者不知意欲何为,竟然诬称先帝不得善终,声称先帝是被王金等方士所毒害,天下人遂信以为真,每每言及,都说先帝是被害而死的。如果不向世人辩诬,恐怕污蔑之言将载于史册,为后世人所当真,则先帝之冤将永无白日。是故,微臣恳请陛下为先帝昭雪,制止毁谤先帝名声的谬传,以尽君臣父子之恩义。至于王金等人的罪恶自有公断,当以其本罪治之,勿使攀诬先帝!’
  高拱这道奏疏,可谓是处心积虑,他避开王金等人的实罪不谈,而是抓住隆庆想要重塑孝子形象的心理,牢牢以为先帝身后之名考虑为由,希望皇帝不杀这几个方士。如果谁还要再发异议,就会被扣上抹黑皇室尊严的大帽子,保准不死也得脱层皮。
  疏入,隆庆果然震动,要求法司重新拟定判决结果。
  这一次,高拱不再隐身幕后,而是放下手头繁重的工作,来到朝房与毛恺、孙丕扬、赵贞吉三人,共同议定对王金等人的判决。
  毛恺先对案情进行了简单概括,然后才轻声给出自己的建议道:“既然王金等六人并无‘妄进药物’的事实,那就谈不上弑君。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是效仿以前著名方士邵元节、陶仲文等人的把戏,应当视为从犯……”阐述完自己的态度后,又按危害程度对受审的六名方士分别拟罪,轻者贬黜为民发回原籍,重者本人编戍,而其先前遭流放的家属亦应免放归。
  说完之后,毛恺便静静望向高拱和赵贞吉,他知道,自己什么意见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二位到底什么意见。
  “毛部堂是很有水平的,”高拱总是当仁不让,先声夺人道:“他的意见很完美,我认为可以照此判定。”
  “我不同意!”这几日一直沉默的赵贞吉,此刻终于出声了:“请问按照《大明律》,蛊惑君上妄行者,该如何处置?”
  “斩。”毛恺咽口吐沫道。
  “强毁民居上百处,浪费国帑百万两,该如何处置?”赵贞吉淡淡道。
  “斩。”毛恺艰难道。
  “那私藏宫中珍宝,贪污公款二十万两者,又该如何处置?”赵贞吉追问道。
  “斩……”毛恺只能第三次回答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赵贞吉两手一摊道:“为何你建议,这几个方士为何一个都不死?莫非这些人是你亲戚?”
  “阁老开玩笑了,”毛恺苦笑道:“我哪有这样的倒霉亲戚?”
  “哦,我明白了?”赵贞吉冷笑道:“原来是他们没有炼成丹药,没来得及把先帝毒死,所以立功了,对不对?”
  “这太荒唐了……”毛恺脸上的苦笑更重道。
  “比你的判决还荒唐吗?!”赵贞吉重重一拍桌面道:“姓毛的,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毛恺也是老臣了,只不过当年曾依附过严嵩,所以素来不被赵贞吉放在眼里,此刻被骂得狗血喷头,却不敢骂回来,只能一个劲儿的看向高拱……意思是,那位让我们听你的,你现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高拱淡淡看他一眼,才对赵贞吉微笑道:“肝火太旺可不好啊,我就觉着毛部堂的判决挺好的。”这就是高拱与赵贞吉的最大不同,对于高拱来说,怎么对改革有利,他就会怎么做。而赵贞吉要先问一问自己的良心,违背良心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所以他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政治家。
  ※※※※
  儒法不同路,儒法不同炉,永远说不出谁对谁错。
  但至少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赵贞吉瞪着高拱,多日来郁积的愤怒,终于倾泻而出道:“还有没有王法?!”
  高拱呵呵一笑,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道:“王法王法,先有王,后才能有法。要是连王的尊严都丢了,那还有谁会对法保持敬畏呢?”
  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赵贞吉面前,高拱的诡辩是足够用了,把个赵老父子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道:“亏你也是读书人,还知道‘道义’二字怎么写吗?!”
  “我学的是圣人之言,”高拱依然不咸不淡道:“学的首先是忠孝,难道你要为了你的道义,去抹黑先帝,让皇上蒙受耻辱吗?”
  “什么叫我的道义?”赵贞吉气极了,老脸涨得通红道:“难道不是你的道义,不是这个大明朝的道义?还是你们都不要道义了?那这国家还不如亡了算了。”
  “谁说我没有道义?”高拱冷冷道:“我的道义是你这种死脑瓜永远无法理解的。”
  “道不同,不相与谋!”赵贞吉拂袖而去,道:“就算你能偷天换日,我也会把真相公布出去的。”
  “悉听尊便……”高拱看都不看他一眼。
  自始至终,孙丕扬不发一言……这就是沈默找他的目的所在,不是想拜托这个正义感过剩的同年什么,只是求他不要节外生枝。
  于是按照毛恺的意见,定下奏本呈交上去,很快得到了隆庆的同意,于是王金等人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这种给妖道开脱减罪的判决,并不能得到朝野公认。毕竟大家还是认个‘理’字的——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就算那些妖道没有向先帝进献药物,但他们以邪术荧惑主上、在北京城欺男霸女、强拆民宅的罪行也不容轻判。
  科道终于按捺不住,纷纷上疏弹劾道:“现在刑部把王金等人都判作‘从犯’,那么主犯在哪里?难道不应当与从犯一同治罪吗?假如以邵元节、陶仲文为主犯,现在其人已死,不能再伏诛了。既然连主犯都没有,还谈什么从犯?法司这样判案明显是在为这些方士脱罪!”要求更换审判官,重判此案,将这些方士问斩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看到这些雪片般飞来的奏章,高拱笑了……终于忍不住了吗?且看我将你们一网打尽!
  第八三七章
三鸡报晓(上)
  王金一案的反复,不出意外的引起了朝野极大的哗然,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那些第三方在内,全都一致认为,高拱平反该案的根本目地,就是为了利用此案徐阶栽上个‘假托诏旨,欺谤先帝’的罪名,欲将其彻底批倒批臭。
  这下就连沈默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一来,他要是再不作为,会被人认为,是对座师的见死不救,这对本身的清誉有很大影响;二来,高拱要是再搞下去,非得惹得天怒人怨,就算自己也保不住他了。是的,一直以来,世人只能看到高拱在台前横冲直撞,却不知为了配合他,沈默在幕后调动了多少人脉,协调了多少关系。对于这点,高拱心知肚明,也很清楚,没有沈默帮自己打点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根本不可能酣畅漓淋的大杀四方。
  两人一夕长谈,这才使本案仅止于平反本身,并没有牵连到松江那位致仕的老人身上……
  然而高拱接二连三的重拳出击,已经彻底激怒了他要打击的对象,那些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不按照规矩出牌的人……在他们以往所经历的政治游戏中,虽然也有你来我往,但总是要讲些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规矩,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有个时乖运背的时候。
  但这高拱显然不是这样,他已经摆明车马,非要把那位老人家的影响力,从京城的天空中彻底抹去,非要把徐党全都赶尽杀绝不可!
  忍无可忍,已经无须再忍,言官们做出了凌厉的反击,紧锣密鼓地搜集证据,每日多则十余本、少则三五本的弹劾高拱。在坊间也放出风来,说高拱收受了王金等人的贿赂,所以强留这几人性命,造成了很大反响。
  而老百姓之所以相信这种谣传,皆因为王金案的终审判决,实在不能让人信服。使人不得不质疑掀起复审的高拱,动机是否纯正?继而强烈质疑其人品,所以才会相信那些污蔑之言。
  高拱这边也不甘示弱,他的亲信喉舌开始频频发炮,为王金一案辩护,认为这是法律的胜利。而那些指责高拱之人,不过是畏惧真相被揭开,从而使他们做的丑事败露而已,矛头直指在背后操纵言路的赵贞吉。
  两位阁老之间的关系也急剧恶化,甚至连政客最基本的表面和气也做不到。只要是这个支持的,那个就一定反对,每天不吵上三回,就好像过不下这一天来。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动手,高拱差点把砚台扔到赵贞吉的头上,赵贞吉的老拳差点打得高拱满脸开花,让人惊诧莫名又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都是一点就着的直筒子脾气,想让他们学徐阶、沈默那种口蜜腹剑,还真是学不来。
  谁都知道,这两位肯定不能共存了。一时间,内阁充满了战前的紧张空气,大家就等着他俩什么时候下定决心,拼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首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日袍泽——陈以勤。这位大有古君子之风的陈阁老,当初虽然是高拱引入内阁,后来在历次政争中,也一直受高拱牵连,被徐阶打压。然而他对高拱在王金案中的表现,却大有异议。不断旁敲侧击,甚至直接上书,要求终止复审,以正人心。他又不是沈默,这当然触怒了高拱,不过高拱念及旧谊,且也不想树敌太多,只是对其不理不睬。
  那厢间,他的老乡赵贞吉又下定决心,要跟高拱死磕到底,劝都劝不住。眼看着内阁又要变成斗鸡场,陷入无休止政争的泥潭之中,这让夹在高拱和赵贞吉之间左右为难的陈阁老十分的无趣。加上他的儿子也已经中进士、选了庶吉士,这更加坚定了老先生‘抛却君王天下事,采菊东篱见南山’的决心。
  说走就走,去意已决的陈以勤,连上了八道辞呈,皇帝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好厚加恩赐,流着泪送走了可亲可敬的陈师傅。
  ※※※※
  陈以勤的归隐田园,尤其是他临走前,对隆庆说的一番话,对皇帝触动很大。一直置身事外,管你两虎相斗,我自金樽美酒花姑娘的隆庆,终于决心要做个和事老了……他请高拱和陈以勤吃饭,说:“你们都是定国安邦的硕德老臣,朝堂上有你们二位给朕看家,朕尽可以放心了。”然后亲自给两人把盏道:“听说你们有些不愉快,朕十分的忧虑,整天整天的吃不好、睡不着,只能把你们二位请来,做个和事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精诚团结,一起给朕当好这个家,好不好?”
  皇帝都这样说,两人哪敢说不,不仅诺诺的答应下来,甚至在皇帝的撺掇下,连碰了三杯和气酒,还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间其乐融融,好像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然而说和管用的话,还要军队干什么?就算劝架的是皇帝,也一样没用。因为‘一山容二虎’这句滥俗到家的俗语,里面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比孔老二话还可信……高拱与赵贞吉,若真是能如隆庆所愿,携手并进,那还真是大明朝的至福。可惜,两人从来就没打算和解过。
  不过高拱知道隆庆的脾气,虽然依旧在内阁和赵贞吉猛掐,但不再把事儿闹到皇帝那里,以免圣心烦扰。但赵贞吉不懂这个理儿,见在内阁中骂不过姓高的,便要手下小弟一起上……还自欺欺人道,我可管不着下面这些人干什么。于是对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高拱一事毫不阻拦,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把高拱骂得体无完肤,但是高拱根本不惧。开玩笑呢,当初被南北两京科道一起弹劾,老子都巍然不动,就凭现在这点火力,还不够给老子挠痒的呢。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见一本本奏疏递上去,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连个影儿都没了,言官们自然不干了,便有御史叶梦熊等人上疏君上,要求皇帝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庇护高拱,以免让天下人齿寒。
  这份奏疏一上,一直保持沉默的高拱,马上瞪起眼来,拿着就去找隆庆,到了往地上一跪,道:“陛下,臣就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现在连您也埋怨上了。”
  隆庆一看那奏疏,果然火冒三丈道:“果然,徐阁老虽走了,但这些言官阴魂不散。看来不用上雷霆手段,这股子邪风还煞不下来!”自御极以来,他被言官折腾的苦不堪言,早就烦了这些讨人厌的家伙,现在见他们要再次撵高师傅走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便问高拱道:“高师傅,你认为这几人应如何处置?”
  高拱稍稍一想,欲擒故纵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
  “这是不是太轻了?”隆庆欲求不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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