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7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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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心说今儿是遇上善人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高拱道:“您老想打听什么,俺们虽然是乡下人,但整天在集上摆摊,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的知道多了,包您舒坦。”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高拱心中苦笑,清清嗓子道:“老潘,就说说你这花这么贵,咋就不赚钱呢?”
  “唉……”那老潘顿时吃不下了,硬咽下嘴里的点心,喝口茶道:“您老问,咱就说。别看卖得贵,可那玉兰是树,不是草,得专门建两丈多高的花棚子,还不能栽密了,全村的暖棚子加起来,也不过两千株……像俺家里有八十株,一年最多不过产三千斤鲜花。”
  “那也将近万把两银子了。”高拱咋舌道:“肯定是大户了。”
  “呵呵,本钱摆在那呢,照料这么个花棚子,光烧炭就得三万多斤,还有肥料、维护……这就得三千多两。”老潘摇头苦笑道:“整一个吞金兽。”
  “那也还有七千两呢。”高拱道。
  “我的爷,您家里肯定没买卖,”老潘苦笑道:“宫里的岁贡、衙门里的岁办,可全都落在俺们村里,我家两个花棚子,一年就是五百斤的定额,又有五百斤的增额,皇店里还要低价强收一千斤。再加上给官老爷们的孝敬,一年下来,满打满算能整个持平,运气不好,还得往里赊钱。”
  “宫里要这么多花干啥?”高拱奇怪问道,光玉兰就几万斤,别的花肯定也少不了,当饭吃也吃不了啊。
  “嗨,卖呗。”大嘴老赵吃饱了,打开话匣道:“花收上去,小半送宫里,大半就要转到那些皇店还有私店,他们再卖了挣大钱,个个富得流油。”
  高拱和沈默对望一眼,没想到宫里的太监竟猖獗若斯。所谓皇店,初设于正德年间,店的收入应该归内库,但由内官经管,大半倒要流失了。皇店有多种,如三人所说的花酒铺,就是太监们以皇店为名,收商贩货物专卖……其出售的商品不多,但无一不是紧俏值钱的好东西。或者说,宦官们就是看着啥值钱收啥,且只付极少本钱,当然大赚特赚。
  宦官除把持皇店外,还依仗政治特权,在京畿附近建立私店。这些私店势焰之盛、扰害商民之甚,更烈于皇店……毕竟皇店还挂着皇帝的名头,多少还得讲究点吃相。而私店就毫无顾忌了,他们直接向工农索要产出,恃强分文不给!已经不是与民争利,而是直接抢劫了。
  皇店、私店之祸,在武宗朝闹得怨声载道,官员上书说,它已经‘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谋利’了,以致武宗遗诏中不得不令‘革京城内外皇店’。世宗初即位,马上对掌皇店的首恶太监加以惩处,将其爪牙发配充军,迫使宦官勋贵在这方面稍作收敛。但厚利之所在,收敛只能是暂时的,随着世宗日渐痴迷修道、花费巨万,只能默许太监们重开皇店。随着世宗日渐老病,太监们也逐渐大胆起来,又把私店重新开起来……沈默知道的,前朝司礼诸监中。马森八店,岁有四千金之课。陈洪市‘店遍于都市,所积之资,都人号为百乐川’。连像黄锦这样比较正直的太监,也开设布店,以善经商知名。这些形形色色的皇店、私店暗损国税,垄断经营,甚至断绝一些商人生计,严重扼杀了京畿附近商业的发展。
  现在换了隆庆皇帝,看起来他们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加嚣张了。
  话题涉及到宫里,三人也是不敢多说,只是唉声叹气。
  高拱已是心情大坏,道:“既然如此,就不种那些招眼的花,多种点不值钱的呗……或者干脆种地,省得整天白忙活。”
  “那就更活不下去了……”老赵眼泪都快下来了,道:“您觉着玉兰、牡丹、黄月季种的不值,可是要没有这几种花,俺们三个还不一定在哪呢……农民苦啊,太苦了。这租那税、加派提编,变着花样的往咱头上加,结果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吃饭都不够。”顿一顿道:“还要出丁去修长城、修楼堡、一去就是大半年,死了残了太正常不过。您出去北京城看看,丰台那边除了咱们花乡十八村,哪个村不是死的死逃的逃,十户能剩下两户就不错了。”
  “就算咱们花乡,十八村也是有高低之分,那些养不出名花来的村子,整天有官府的差老爷下来催租催税,要吃要喝,稍有怠慢,就闹得你鸡犬不宁,日子根本过不下去。”老樊接话道:“俺在侯家庄有个姑表舅,穷得眼冒金星,三个儿子根本找不上媳妇……他都发穷恨说,找不上也好,多一双筷子就得饿死人。”说着有些小幸福道:“至少俺家四个小子都娶上媳妇了,也没饿死一个。”
  “这是为何?”高拱低声问道。
  “因为咱是给宫里进贡的,官府不收税不抽丁;再说公公们每年要收俺们的话,就不让差老爷再来骚扰。”老赵也有些自豪道:“俺种牡丹虽然不挣钱,可俺还能插着种别的呀,像梅花、迎春、海棠、石榴啥的,寻常人家都喜欢,不愁卖。一年下来,也能收入个二三十两银子,刨去吃穿,还能给儿子娶媳妇,就知足了。”
  看着他们一脸知足的表情,高拱心里酸涩的很,沈默心里也不好受,被人盘剥若斯,还知足成这样,可见这世道,还让老百姓有没有活路了。
  “卖这些花就是纯赚了?”见高拱喘开粗气了,沈默接过话头问道。
  “当然不是了。”老赵道:“进城有进城税,摆摊有摆摊税,还有些闲大爷过来打秋风,这都得好生孝敬着……但总归是还有得赚的。”京师税务主要是在进城的九个门收税。各门均有内官监税,而且征税日苛,且在税额外,宦官们还另有需索。嘉靖四年,户部主事缪宗用监税,亲见‘九门守视内官每门增至十余人,轮收钱钞,竞为削,行旅苦之’。于是请上裁之,但没过些年,又被太监们想方设法的变回来了。
  ※※※※
  和三个花农又聊了一会儿,知道他们还要赶路回家,沈默便付了钱,让他们离去了。
  待三个花农一走,高拱终于抑制不住怒气,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都震落了,两眼通红的怒喝道:“这些阉竖太可恶了若不整治,大明要亡在他们手上!”
  沈默点头道:“太监,毒瘤也。”侍卫们已经清场,他也不担心这话会传出去。
  “我明日就上书皇上,要他把皇庄全撤了。”高拱喘着粗气道:“还有那些监税太监!”
  沈默也不接茬,重又拿了个茶杯,倒上茶喝起来。
  “……”高拱憋了一阵子,道:“你怎么不劝我?”
  “您自己也知道不现实,”沈默轻笑道:“还用我劝吗?”
  “唉……”高拱叹口气,有些郁卒道:“是啊,当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宠幸宦官,就算老夫说,皇上也不会听,还平白得罪了那些阉竖。”他虽然鲁直了些,但也知道小人难防、谗言难当,那些太监现在得罪不起。
  “时机不到。”沈默轻声道:“坐稳了位子,再办这件事也不迟。”
  “嗯……”高拱闷哼一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行,就算现在铲除不了,我也要敲打他们一下,不能让死太监们这么嚣张了。”
  “在这件事上,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沈默低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我能等,老百姓可不能等。”高拱黑着脸道:“多等一年,就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知而不作,当政之耻也!”
  高拱的话虽然令人钦佩,但沈默不能认同,正如方才所言,他奉行的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其实很多的社会弊端,他都深有了解,对那些需要改革需要消灭的地方,更是了然于胸。但他绝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去挑战那些利益集团……至少在能承受住反噬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拯救万民于水火,那是高胡子的兴趣;解决国库空虚,那是张居正的理想,我是不会插手的,因为我想要的更高更难更危险。我知道官员的政治生命有多脆弱,我必须小心的坚持下去,积蓄、准备、筹划、等待……直到机会降临,我才会赌出自己的一切,为毕生的理想赌一次明天!
  只要我还在,那希望就一直在,或早或晚,终有实现的那一天……所以高大人,您要失望了,我只会站在你身后,不会站在你身前,更不会为了你的理想献身。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并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保护你……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上)
  分手时,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
  “鲜花可以使人愉悦。”沈默笑道:“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胆了,敢编排我!”高拱笑骂一声,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经过这一下午,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来有些不乐,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顿时消了气,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独自去耍乐了。
  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鲜花,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来还没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徐阶的门生们,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都没有缺席过。但每年这种场合,都是歌功颂德、争相拍马屁的调调,自己现在身为阁臣,若是去随大流,难免让人看轻;但要是特立独行,吝惜辞藻,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着实让人为难。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
  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这一趟,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些许浮言伤不了身。
  ※※※※
  第二天,沈默也没早走,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到徐阶家门前时,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时间拿捏的刚刚好……他一下轿,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等级越高、到的越晚,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
  三位大学士一下轿,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璠,说:“三位中堂已经到门口了,大爷赶紧迎一迎!”徐璠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出去迎一迎。
  听说正主终于来了,徐璠高兴得一跃站起,一推门出去,就见三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忙拱手笑道:“三位中堂到了,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这时屋里的官员们也都听见了,纷纷出来欢迎。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头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双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爱说话,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其余人问好,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
  相较而言,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没有任何修饰,但他胜在风华内蕴,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一面呵呵笑着与徐璠说话,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每个人都觉着他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只能仰视;沈默就像温玉一样,从不耀眼,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让人愿意与他亲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
  “还没给老师拜年,哪有脸入席?”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老学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显眼了。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对徐璠道:“快领我们去见老师。”
  徐璠忙将三人向后堂引。一进门,就见徐阶穿一身深蓝色的五蝠捧寿纹大襟,笑眯眯的坐在堂上,三人连忙下拜道:“学生给老师拜年了。”便在蒲团上磕了头。
  “快快起来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阶笑着起身,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他们都要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
  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见正主都到了,徐璠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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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徐阶执弟子礼,但徐阶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还是运气爆棚,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比如说丁未科的,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张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杨豫树;佥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黄元白;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陕西巡抚杨巍、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虽然稍逊,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级。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内阁大学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国子监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山东巡抚孙鑨;江西督学陶大临;福建按察副使孙铤;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逊者,大都在五六品。虽然总体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进步倒更快些。
  今天来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厅只能摆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宾时,都会告知桌次,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但每年的都有变动,有人向前进,有人往后退,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师,争取来年能扳回来。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现,争取更进一步了。
  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与他所倡之‘三还’南辕北辙了。
  不过官场之上,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这次的座次安排,也着实令人寻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为主察官员,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
  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却有五个丁未科,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与政治无关。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沈默一个,对丁未科的四个。
  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两侧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辈。但沈默清楚记得,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诸大绶还能上主桌,正厅里的丙辰科,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时光过了三年,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这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强烈的政治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张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与他虚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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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简单祝酒后,便让学生们自便。大家都是同门,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借助这个机会,正好叙叙旧,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于是觥筹交错,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逐渐热闹起来。
  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徐阶已是红光满面,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因为他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过他发现,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兴许皆是位高权重,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便想活跃一下气氛、恰好听到旁边桌上,有学生们在议论,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越来越偏难怪。便笑着对众人说:“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十分有趣。”顿一顿道:“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如何破题。”
  众人皆欣然应命。
  “题目很简单,就四个字‘井上有李’,”徐阶笑道:“难是不难,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
  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就听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难。”
  “哦,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徐阶高兴道。
  “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都笑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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