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5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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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一零章
礼部
  嘉靖四十二年深冬。转眼间,沈默到礼部上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和上司同僚间,相处的极为融洽。
  其实想不融洽都难,因为礼部尚书严讷和左侍郎李春芳,都是朝廷有数的老好人,加上沈默这个向来好脾气的右侍郎,有这三位堂官坐镇,一时间礼部上下一团和气,被京官们称为‘菩萨满堂’,虽有戏谑之意,却也着实成了中下层官员向往的地方。
  当然,礼部能一团和气,也跟其职责有关——大体可分三部分,一是负责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这也是礼部之名的来由;二是管理全国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三是负责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都是些斯文至极的事情,所以才能保持心平气和。
  要是换成负责全国工程的工部,或者负责钱粮收支的户部,或者负责全国刑名的兵部;负责官吏任免的吏部;负责全国军事的兵部,再或者专门告状弹劾的都察院……你就是想心平气和。也不可能啊。
  在礼部的三大块事务中,严讷总揽全局、主抓‘礼’仪,这也是礼部工作的重中之重,可不小觑这些后世看来无用的东西,因为在这个年代,礼,是立国之本!
  《礼记》云:‘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师服云:‘礼以体政’;孔子说:‘为国以礼’;晏婴说:‘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左传》引君子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女叔齐云:‘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荀子云:‘国之命在礼’。
  可以说,以礼治天下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坚信‘国之治乱系于礼之兴废’。所以荀子说:‘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
  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智勇,以功为己。’按沈默的理解,便是以礼为纲,可以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使人们懂得贵贱、尊卑、长幼、亲疏有别,并要求人们的行为符合他们在家族内的身份和社会、政治地位,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行为规范,这就是礼。
  所以说,礼和礼治,是这个儒家社会的构筑基石和行为准则,而礼部,作为管理和践行一国礼制的最高部门,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也正因为礼部尚书,都精通一国礼法,并有丰富的礼治经验,所以才会成为入阁为相的前提条件。
  所以说,在袁炜病故,内阁独相的形势下,严讷几乎一定会成为大学士的,因此袁部堂于公于私,都不大过问吏部的日常事务了。
  至于二把手李春芳,负责的是对番邦与外国的交往,这差事也算是礼的一部分,勉强称之为‘外礼’,但大明泱泱大国。向来只把眼睛放在自身,所以其重要性与‘内礼’远远无法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是不受重视的。但因为袁炜死后,李春芳变成了青词写得做好的一个,皇帝须臾离不开他,所以也只能象征性的领了这差事,但真有外事的话,还是得拜托沈默帮忙。
  剩下的,都是沈默的差事,或者说,几乎礼部的所有事务,一下子都压在他肩上。除了要管理包括国子监、庶常馆、各级州府县学在内的全国学校机构、各级科举考试外,他还兼着翰林学士……沈默本想辞去此职,但严讷不接,李春芳也不接,都让他能者多劳。
  沈默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位都是懒极了的翰林官出身,信奉的是那套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至于自己,虽然这几年没干正事儿,但早年间毕竟挣下了‘干吏’的名头,又在南巡中大大出彩,这次落在他们手里,那还不是小长工进了地主家,不用你用谁去?
  如果仅这些也就罢了,沈默闲了这些年,早就浑身骨头松了,何况下面还有那么多的司、厅、局。有的是郎中、主事、员外郎听他调遣,何必事事亲躬?恰好他的长处就是调配指挥,无论多繁冗的差事,都能层层剥茧,条理清楚的分配下去,就是事情再多点,也不耽误回家吃饭。
  ※※※※
  但这并不说明沈默心里就不烦,恰恰相反,他最近比较烦、很上火,极憋闷……只是从不挂在脸上罢了。而他烦恼的源泉,则来自一个曾经崇高无比,现在却屈居在礼部门下的衙门——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族属籍和纂修玉牒的衙门,专管皇族宗藩事务,洪武三年,沿元制设大宗正院,二十二年改名宗人府。设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并正一品,由亲王充任……顺便一提的是,后来的成祖朱棣,只能在其中担任右宗正,才能排到老三。就知道其最初的地位有多显赫了。
  但不要崇拜它,它只是个传说,经过了靖难之役,当年的右宗正当上了皇帝,而原本的皇帝朱允炆则下落不明,皇族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监视提防、打压钳制。所以此时,宗人府这样一个地位崇高,可以号令皇族、甚至对皇帝指手划脚的机构,自然成为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定要大加削弱的。
  从朱棣开始。历代皇帝先是取消了亲王领宗人府事的规定,改由勋旧外戚领宗人府事;后来更是直接将宗人府归于礼部管理,彻底将这股超然的势力消弭无形。
  这下皇帝是放心了,可礼部的堂官们就闹心了……宗人府管的是什么?宗室啊!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权力,可各个都以天潢贵胄自居,脾气大、架子大,火气更大——因为经过百多年条件优渥的繁衍,宗室人数已经是开国时的好几千倍了,可国家还是得奉养啊,对财政的压力之大,甚至超过了军费。
  换成谁当皇帝,都想在这件事上,日朱元璋的先人板板,哪怕那也是他们自个的先人,这狗屎政策实在是太狗屎了,更不行的是,再狗屎它也是祖制,想改没门。
  所以历代皇帝和他们的大臣,都致力于削减这方面的开支,虽然不能大张旗鼓的削藩,但可以零敲碎打、积少成多啊。比如说,只要亲王、郡王无子,一死就会除藩,犯了罪也会被直接贬为庶民除藩,甚至连正常可以继承王位的,都会无故拖延数年,因为手续没完成,就不用发俸禄……至于连没有封地的奉国、镇国、辅国将军和中尉们,就更加没有保障了,拖欠苛扣禄米的事情时有发生,换了谁都得怨气冲天。
  说句实在的,现在宗人府,就是给宗室们出气用的撒气桶,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拍桌子骂娘,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甚至要死要活。偏偏你还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笑着赔不是。哄着这些爷,闹心程度堪称天下衙门一绝。
  这么有碍和谐的部门,自然不能放在礼部衙门里,所以宗人府并不在东江米巷中,而是被发配到宣武门以南的菜市口南大吉巷胡同里,可谓是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惹人厌烦的差事,严讷和李春芳二位‘仙长’自然不会去管的,欺负沈默初来乍到,不由分说便交到他肩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又是初来乍到,沈默只能苦笑着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勉强也能应付过去。
  不过总体来说,在当时满朝风声鹤唳,官员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这三位仁厚长官,为礼部官员撑起了一片温暖的避风港,使他们不论原先派别,都得以躲过徐阁老的大清洗,确实是人人羡慕的世外桃源。
  ※※※※
  但有道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到了腊月里,沈默还是被拖入了风口浪尖,‘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同年好友、告发伊王的功臣林润。
  因为一切都坐在明处,嘉靖没法贪污他的功劳,加之他与沈默同年,自然也是徐阁老的学生了,所以在大清洗后的大提拔上,素有直名的南京右佥都御史林润,竟被廷推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为言官系统的三把手……顺便提一句的是,邹应龙为右副都御史,还在他之下。
  得以进阶高位,林润士气大振,进京后不久,便上了一道《议宗藩禄米疏》,此疏一大白于天下,就如巨石投水,激起轩然大波!
  这道奏疏的大意是:‘今天下之事,极弊而大为可虑者,莫如宗藩!因为今日宗室繁衍,岁禄不继,宗藩禄米所支比过去多出数百倍。如河南开封,洪武中惟一个周王府,至嘉靖初郡王已增三十九,将军至五百余,中尉、仪宾不可胜计,举一府而可知天下。今距嘉靖初又四十余年,所增之数又不难推知。’乃是直接向宗室藩王开炮,直指天下第一大弊!
  究竟这弊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呢?‘计天下财赋每年供京师粮食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多达八百五十三万石,超过供京师之粮一倍以上。如山西存留米为一百五十二万石,禄米则为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王府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以此二省论之,即便田赋粮全征,也不够供王府禄米之半,况且吏禄、军饷皆出其中。因此形成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下至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有司困于难供,宗藩苦于不给。于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就是说,国家的全部收入,要有大半供给王府,而御用、吏禄和军饷这些国家开支的传统大头,却只能在剩下的一半中权宜,国家怎能不疲敝至极呢?
  但如何解决呢?林润说‘臣以为宜令大臣和科道集议于朝廷,然后颁论诸王,示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之意。令户部全计赋额,以十年为准,大约兵荒、蠲免、存留费用几何,王府增封几何,禄米及诸费几何,令宗藩晓然,知赋入有限,而费出无穷,共陈善后之策,然后通集众论,请皇上定夺,以为万世不易之规。’
  他也没有好办法,建议大家凑到一起开会解决……
  嘉靖也许是被宗室摆了一道、险些连命都丢了,也想狠狠治治这帮蠹虫,所以便将林润的奏章明发朝中,命百官进行讨论,看看谁有什么好办法。而那厢间,宗室藩王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纷纷派人进京活动,坚决抵制这种不可饶恕的‘倒行逆施’。
  而宗人府作为连接朝廷与宗室的纽带,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处在十分微妙的境地中。
  这几日,沈默已经接连接待了十几波皇室宗亲……没有皇命,藩王是不得离开封地的,但这不妨碍他们把子弟派到京城来奔走联络。这些世子爷普遍脾气不好,见不着正主只好拿宗人府的官员出气,肆无忌惮的打骂羞辱,唯恐事情闹不大。
  没办法,沈默只好亲自出面,安抚这些大爷们,又是请吃饭、又是请听戏,这才没被烧了衙门。
  “少宗伯,这样下去不行啊,”跟着沈默来到礼部,已经升任员外郎的王启明,愁眉苦脸道:“那帮爷们儿太能花钱了,这才几天啊,咱们的招待费就已经见底了。”
  “钱的问题不用操心,”沈默手捧着个怀炉,目光盯在一本账册上,漫不经心道:“先把这些大爷们稳住了才是第一。”
  “怎么,您老又要自个掏钱垫上?”王启明可知道,这位家里太有钱了。
  “想得美,我家里已经不做生意了,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哪有余粮打发他们。”沈默耷拉下眼皮道:“从他们年底应发的禄米里出。”
  “啊,到时候还不闹翻了?”王启明大惊小怪道:“您这叫,叫饮鸩止渴。”
  “少废话。”沈默将那小暖炉搁下,翻一页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
  “得了,反正您老说了算。”王启明应下来,又转个话题道:“大人,下面人这几天都在求我,跟您打个商量……”
  “什么事儿?”沈默提起笔,从那账本上摘抄着什么,还是没抬头。
  “是这样的,今年冬天奇冷无比,还没进腊月呢,就下了好几场雪,这柴火的价钱打着滚的往上翻。”王启明小声道:“弟兄们想问问,能不能多发点柴火票,就算少发钱也行啊。”柴火票是官员的一种福利,就是凭票领取一定数量的柴禾,而且是质量很高的官柴。
  “账算的不错啊,”沈默不动声色道:“什么值钱要什么……”
  “嘿嘿,”王启明恬着脸笑道:“您总不能看着弟兄们挨冻吧。”
  “嗯,知道了。”沈默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道:“不过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部堂大人说了算,等有机会我跟他说说,看看能不能行。”
  “您别推呀……”王启明仗着是他的老臣子,软磨硬泡道:“扣那些宗室的禄米您都不跟部堂商量,怎么给咱们发点柴火票,还用得着商量了。”
  “好你个王启明,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沈默又不看他了,继续写字道:“赶紧滚蛋,别在这碍眼。”前者那是背黑锅,后者那是市下恩,性质能一样吗?
  王启明无奈的叹口气,心说,大人现在是越来越不好说话了,哪像原来,求求就求出来了。只好恹恹的施礼告退,回去后好几天都躲着大伙,唯恐他们问起,那柴火票的事情。
  谁知才过了两天,礼部的同僚们,便纷纷找上他,却不是问罪,而是一个劲儿的道谢起来,王启明一问,原来是早晨部堂大人过来,发了五千斤柴火票……礼部本来就人少,这下过冬都够了。严部堂还告诉他们,这五千斤柴火票,是沈侍郎利用关系,在内廷惜薪司用平价买的呢。
  王启明这个奇怪啊,心说大人这是何必的,害得我这几天不敢见人。
  他正琢磨着,有人叫他道:“老王,少宗伯叫你呢。”
  他赶紧颠颠的过去沈默的签押房,一脸恭敬道:“少宗伯,您找小得。”
  “嗯,”沈默点头道:“帮我发几份请柬,今晚我要请客。”
  “是。”
  第七一一章
宗藩
  十一月初八是冬至,过了冬至便入九,也就是俗话说的‘数九寒冬’,得过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但今年这个冬天冷得邪性,注定要比往年难熬许多……才刚二九便天寒地冻,又纷纷扬扬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直下得京城积雪三尺、滴水成冰,家家关门闭户,街上路断人稀。每天早晨,顺天府的兵丁,都得拉着车沿大街小巷走一圈,总能找到十个八个饿死冻死的乞丐,堆到车上,送去城外化人厂烧了。
  老百姓愁着严冬难过,可不少的文人雅士,甚至翰林词臣,见此多年未遇之雪景,却都喜不自胜,纷纷组织茶围饭局,对着白雪红梅,吟诗作赋。顿觉人生境界提高不少,似乎可与魏晋风度比肩了……
  “这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面对着一桌的请柬,风尘仆仆的林润,一边伸直了手臂,让下人打扫袍子上的灰土,一边不屑一顾道:“一班蠹虫。”
  “那小人把这些全扔了,”随从是当初陪着他单刀赴会的两位,说起话来自然随意。
  “扔了干什么,”林润走到水盆边,浸泡湿洁白的毛巾洗脸道:“这么硬括的纸壳子,给夫人打鞋底,她一准喜欢。”
  随从这个汗啊,人家巴巴送来请柬,您却用来打鞋底,这也太……太不把人当回事儿了吧?不过他也知道老爷的脾气,二话没说,便开始收拾请柬,把所有的归拢到一起,却独独剩下一本淡蓝色封面的,问林润道:“您那位贵同年的,也要打鞋底?”
  “谁的?”林润走到桌边一看,原来是沈默派人送来的请柬,便笑道:“这次就饶了他吧。”说着打开一看,道:“今日申时,一品居。”再看看天色,已经渐黑了,赶紧吩咐那走到门口的随从道:“顺便告诉夫人。老爷我有局了,晚上让她自己吃吧。”
  看着时候不早了,林润命人备轿,麻利利的换身衣服,披上大氅,戴上棉帽、手套、围脖,全副武装的出了门,坐上他那顶通风良好的轿子,往西直门外一品居去了。
  ※※※※
  到了冬天,北方人都很喜欢吃火锅子,这家坐落在西直门外大街的一品居,就是专营此道的。火锅子,江南人叫‘暖锅’,实际不如北方的叫法恰当,因为它不单纯是暖,而是实实在在生了火的。
  南北方用的器具也不一样,南方多用砂锅,而北方的火锅则是铜制的,中间是炉膛火口,四周是盛汤放菜的锅槽,上面是有圆洞的锅盖。正好套在‘火口’上盖锅子。锅子中装好锅底高汤后,把点燃的木炭从‘火口’放进去,扇子煽旺炭火,木炭噼噼啪啪地火苗从火口窜出来,锅子中便‘滋滋’作响。烧开了端上桌子,一掀锅盖白气四溢,便可以涮着吃了,不仅味道十分鲜美,还有动手的乐趣。
  当林润到时,天已经黑了,大堂里高朋满座,热气蒸腾,一口口火锅子,都冒着火星子,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锅里,忘情的大快朵颐,谁都没注意这位晚来的客人。
  当然,店小二不会那么没眼力劲儿,他迎上来一脸歉意道:“小店已然客满,您老要是有约,那就里面请……”
  林润还没说话,一个声音响起道:“这位爷有约了。”小二一回头,见是早先进去的客人,便笑着让到一边道:“小人多嘴了。”
  那人便朝林润行礼,林润一看,是沈默的侍卫长,便笑着点点头,跟他穿过大堂,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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