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3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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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说,嘉靖便感到面颊上那道浅浅的伤口。一阵阵火辣辣的痛,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满脸兴奋道:“值了,真值了,这次能炼出金丹,朕终于大道可期,吃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皇上如此兴致高昂,李芳自己不能扫兴,陪笑道:“是啊,这次的仙丹不比往常,原先都是红的绿的,却没有这次这样的金黄。”
  “金丹金丹,不金黄怎么叫金丹?”嘉靖伸手打开身边的景泰蓝罐子,便见几粒黄橙橙的丹药静静躺在里面,他看了又看,不住赞道:“真美啊……”
  他正在这边陶醉,外面传来陈洪的声音道:“主子,蓝神仙来了。”
  “快快请进。”嘉靖这才小心合上盖子,正襟危坐起来。
  蓝道行趋布进来,山呼万岁之后,嘉靖帝没有让他马上起来。而是下旨道:“着,全真教忠贞神通,有大功,合教晋为护国阐教,一切待遇与天师道同;封掌门丘机子为‘靖微妙济守静神通真人’,牺牲二位道长为‘忠贞献国真人’……”说着看蓝道行一眼道:“蓝神仙鞠躬甚伟,封少傅,赐蟒袍玉印、食双俸,荫一子为太常寺丞,钦赐!”
  “谢主隆恩……”蓝道行赶紧代替全真教,也替自己谢谢皇上的恩典。
  ※※※※
  待他起身后,嘉靖赐坐,一脸感慨的对他道:“当初多亏你一番话,才有了今天的收获,如今大道可期,实在可喜可贺。”
  “皇上过誉了。”蓝道行赶紧逊谢,又十分关切道:“不知服了丹药没?感觉如何?”
  “还未曾。”嘉靖摇摇头道:“按丘真人的意思,朕得先辟谷七七四十九日,排除体内杂质,而后才能用丹,方可有所成效。”
  “哦……”蓝道行对丹道一窍不通,只能随声附和几句,便问道:“不知陛下唤俺有何贵干?”
  “哦,有件事儿,朕一直拿不定主意,”嘉靖挥挥手,让吕方清场,淡淡道:“还得劳烦你问一问紫姑神,看看朕该如何决断?”
  蓝道行点点头。道:“遵旨。”于是开坛设法,嘉靖也在那写好了问题,密封进信封中,让李芳递给蓝道行。
  蓝道行手法纯熟的调包了信封,将个空的烧掉,又趁着神鬼乱舞的当口,悄悄打开他藏起来的那个一看,只见上面有六个大字道:‘如意当近裕王乎?’这话搁一般人是整不明白的,但蓝道行就是吃装神弄鬼这碗饭的,整天都在揣测嘉靖的言行,却能猜到这‘如意’就是那柄‘黄玉如意’,指的便是他的恩公沈默。
  他马上想到,徐渭前几天告诉自己,说翰林院推举沈默和另一人,入裕王府讲学,记得当时徐渭明确告诉他,沈默很想得到这个职位。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便抽风似的抖抖手,那乩笔立刻竖起来,在沙盘上写下两个字道:‘大善’!
  “大善?”嘉靖微微皱眉,缓缓问道:“为何?”
  ‘裕王,孝子也,当得贤德者教之。’蓝道行抖出一行字道。
  “哦……”嘉靖缓缓点头。不再说话。
  ※※※※
  第二天,嘉靖帝的手诏到了翰林院,选司经局洗马兼国子监司业沈默,为裕王府侍讲,专讲《孟子》……当然是节本了。
  收到谕旨之后,高拱和张居正十分高兴,非要给沈默庆贺庆贺,难得祭酒大人组织一次饭局,沈默哪能不赏光呢?于是下班后,便与张居正一道,往高拱家去了。
  高拱住在西直门外。一处普通的四合院内,家里人不多,除了他和老伴,便只有一子一女,倒不是他刻意低调,实在是京都米贵,又从未掌权,仅凭那点俸禄,还有裕王的一点赏赐过日子,能养活一家人就不错了,哪还有显然雇佣?
  所以他没有去酒楼饭馆请客,而是设了家宴,即亲热又实惠,还能省钱……
  在天井里,高大的老槐树下,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高拱老伴精心烹制的豫菜,这来自河南大地的美食,让沈默与张居正两个南方人,感到十分的好奇。
  高拱换上了便装,指着桌上的盘盘碗碗介绍道:“这个是‘炸八块’,我们那里堂倌包菜都唱:‘一只鸡子剁八瓣,又香又嫩又好看’的唱词便是其一。这八瓣之鸡就是叫响了二百余年的炸八块。炸的外脆里嫩,再蘸点椒盐酱油,及其爽口。”还有什么葱烧海参、卤煮黄香管、酸辣乌鱼蛋汤,等等等等,虽然卖相一般,但味道十分鲜美,沈默两个吃得十分痛快。
  只是这高拱有个习惯,那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谈事儿,沈默和张居正两个,见他一直光吃饭不说话,只好陪着一直闷头吃下去。如此一来,不一会儿就感到饱了,再看高拱还在那大口大口吃得香甜,无奈相视苦笑,一边喝汤一边等着。
  足足过了一刻钟,高拱才抬起头来。看他俩早就停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吃好了么?”
  “很好很好了。”两人笑着答道:“一点都吃不下了。”
  “那可不行,”高拱摇头道:“还有一道压轴的,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尝一尝的。”
  看看桌上的菜肴,不过才动了三四分,沈默想说‘别浪费了’,但张居正已经好奇道:“什么菜肴足以压轴?”只好闭上了嘴。
  “听说过一句话,生在苏杭,死于北邙吗?”高拱笑道。
  “那当然了。”张居正笑道:“据说是幸福人生的写照。”生在苏杭自不必说了,那是人间的天堂。可死于邙山与幸福何干?盖因邙山风水好,葬身于此,可以荫庇后代,让子孙一代代的出大官,有大出息,是人人向往的埋骨处所。
  “不过这与美食有什么关系?”张居正不解道。
  “我河南境内有龙门,黄河上的鲤鱼,一生皆要跳一次龙门,跳过去就变会被天火烧尾,化作天龙而去。”高拱意味深长道:“这邙山便在龙门的下游,鲤鱼们在此觅食养憩,间或操练,以健体魄,为跳龙门做最后的准备。所以,这里的黄河鲤鱼,都极其肥硕健壮,堪称一绝。”
  沈默两个闻之心驰神往,但转念一想,却又道:“这么远的路,怎么请得来?”
  “渔民将其捉了,用笼子仍养在水里,五天五夜送到京城来,鱼仍然是活的!”高拱一脸唏嘘道:“这样的一条,要二两银子呢,若不是你们来了,我是不会买的。”
  这番话激起两人的好奇心,便要去观赏一下,那欲跃龙门而未遂的黄河鲤鱼,高拱欣然答应,带他俩去后厨考察,见盆中养着一条鲤鱼,果然很长很大,但沈默眼尖,发现其腰尾已有鳞脱落,似乎已经失却大河激情。不过他自然不会扫兴,还夸赞了几句呢。
  被看过之后,这条志向远大的鲤鱼,便到了生命的尽头,被高夫人拎出来开膛破肚,去掉鳞片、抽掉腥线,下锅烹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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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谨遵孔夫子远离厨房的教诲,此时天已经黑下来,蚊子也上班了,天井里是不能呆了,高拱便让儿子帮着移席厅内,点了灯,跟他俩一边小酌一边说话。
  不一会儿,高拱夫人已经将那北邙鲤鱼端上来了,沈默一看,却是红烧的。虽然红烧鱼吃了许多,但高氏红烧还是初次领教,它是在鱼背上划花,裹以面粉用油炸了,再勾芡,略焖,搁置盘中,作鱼跃状,仿佛至死不忘跳龙门的大业。
  高拱用筷子点着鱼,笑道:“这是鱼跃龙门,好彩头啊。”说着不动声色的将盘子一拨,那原先冲着他的鱼头,便朝向了沈默。
  沈默前世是干什么的?怎会不知这饭局上,再没有比鱼的内涵更丰富的东西了,高拱显然是要用这鱼,表达一些什么。
  一杯鱼头酒下肚,官大表准,这时候两个副校长,只能听正校长的。只听高拱笑笑道:“有人说,看一个人吃鱼,就看的出来他的家庭出身,如果这第一筷子就夹鱼肚或鱼尾,就是小家出身……因为光认大去了;若是夹鱼背就表明他家可能是大户,因为鱼身上最嫩的肉在背上。”
  “大人高论。”沈默笑道,心中却腹诽道:看来什么年代的领导,都是一个样,都有批讲‘鱼文化’的雅兴,连高拱这种人,也不能免俗啊。
  好在高拱性子急,不喜欢拐弯抹角,伸筷子夹出鱼眼和鱼唇道:“不过我却觉着,这鱼唇和鱼唇却是最好吃的,”说着搁到沈默碗里道:“不信,拙言你尝尝?”
  沈默心中好笑,他两辈子都在酒场上搏杀,哪能不知道这鱼的各部分,其实是有丰富含义的。一般来说,拥有分鱼权力的是在坐的官位最高者,他会把鱼眼剔出来,呈送给主客,曰‘高看一眼’;把鱼骨头剔出来,赠给另一位贵客,曰‘中流砥柱’。然后,若分配鱼嘴巴,叫做‘唇齿相依’,分配鱼尾巴,叫做‘委以重任’,分配鱼翅膀,叫做‘展翅高飞’,分配鱼肚子,叫做‘推心置腹’。甚至还有高手能一筷子找准鱼腚。分给座中不怎么得意的一位,此谓之‘定有后福’也……
  沈默即被分过鱼,也操过分鱼的权柄,他不乏恶意的揣测,最先发明这个高人,定然是个极爱吃鱼的贪食者,不然怎会将鱼身上的杂碎,都搭配着各种好听的名目送出去,最好的鱼肉反留给自己呢?
  现在看到高拱分鱼,沈默不仅感叹,中华文明果然源远流长,不是西夷可比,看看吧,我们三百多年前进行的活动,三百多年后仍然在乐此不彼的继续着……不过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分鱼人罢了……比起来,那些洋鬼子可就太数典忘祖了,哪里还能看到一点传统的影子,真是可悲可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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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淡淡的嘲讽的笑,便不禁挂在脸上,高拱敏感地瞥见他脸上余波荡漾的微笑,不禁皱眉道:“怎么,不爱吃吗?”
  沈默这下回归过神来,赶紧摇头道:“大人误会了,属下实在是欢喜得不能自禁了……”
  高拱没法体会沈默的真实感观,只以为他明白了自己‘高看一眼,唇齿相依’的暗示,便欣慰的笑了起来。
  一边的张居正半真半假的笑道:“大人这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光顾着江南了,下官碗里可还空着呢。”
  “少不了你的。”高拱便将鱼骨头剔出来,鱼肚子夹出来,送到张居正碗里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居正嘿嘿一笑道:“其实我是喜欢吃鱼背的。”对于‘中流砥柱’、‘推心置腹’的暗示,他还是很满意的。
  “哈哈,光知道自己吃,”高拱笑道:“老匹夫的碗里也空着呢,你两个年轻人还不也给我夹一块?”
  沈默心说,这倒有趣,还来了双向表达了呢,便将鱼翅夹下来,送到高拱碗里道:“祝大人展翅高飞。”
  “那我就给大人夹尾巴吧。”张居正说着将鱼尾送到高拱碗里道:“恭祝大人被圣上委以重任,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高拱知道他俩完全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正色道:“我观二位,皆是难得栋梁之才,大明明日之股肱,现在国家战事稍定,却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正是我辈读书人,建功立业、济世救民的好时候,我愿与二位义结金兰,共同辅佐明主,创一番大业!何如!”
  张居正看看沈默,沈默也看看他,两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询问之色,这老小子想要彻底收编咱俩,你看怎么办?对于张居正来说,他是徐阶最亲爱的学生,这种举动似乎有背叛之嫌;而对于沈默来说,他早打定主意,跟着张居正走一段再说,所以只看他的反应,你答应我就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第五二六章
潜龙
  那一天谈话结果,除了他们三个谁也不知道。其实沈默两个答不答应都无所谓,因为当上裕王爷的侍讲,就相当于上了高拱的贼船,只能跟他同舟共济,休想半路下船。
  第二天,沈默到国子监上班,还没开始工作,便被高拱叫去道:“先把手头的活计放下,跟我去觐见殿下吧。”
  “这么急?”沈默有些吃惊道:“不是说过两日再说吗?”
  “呵呵,王爷听说你要来,十分的高兴啊,今早便派了王府的太监来催。”高拱用下巴指一指远处树荫下面,果然见一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中官站在那里。
  “那就赶紧走吧。”沈默毫不怠慢,朝那中官拱拱手,那太监便笑着过来,朝沈默施礼道:“您老就是沈大人吧?奴婢冯保有礼了。”
  沈默笑道:“在下正是沈默,冯公公多礼了。”
  冯保看一眼高拱,仿佛十分畏惧的样子,小声问道:“高公,可以走了吗?”
  高拱哼一声,点点头道:“头前带路吧。”显然没把他当成盘菜。
  “是。”冯保一脸小意的应下。便带着两人出了内院,请他们坐上王府专门的轿子。
  沈默道:“我坐自己的便可以。”
  “沈师傅是第一回去我们王府,还是坐我们的吧。”冯保小意笑道。
  高拱也淡淡道:“这是他们的规矩,你就别介意了。”沈默便不再说什么,坐上了王府的明黄轿子。坐进去一看,内里的装饰极为寒酸,椅子坐着也真硌人,跟他想想的差距真大——他本以为会是豪华座驾,非一般的感受呢。
  一路上颤颤巍巍,咯咯吱吱,整个轿子都在呻吟着,让沈默十分担心,它会随时会散架,不由暗自嘀咕,怎么如此怠慢我?难道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但当进了王府后,他的疑问便一下消失不见了……大红大绿的油漆,掩不住木料的廉价,低矮逼仄的院落,那像是一国亲王的府邸?原来不是裕王爷故意寒碜他,而是整个王府都寒碜的不行,实在让人怀疑,他爹不是他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他的亲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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