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精校)第2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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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心说,我得那个乖乖呀,可千万别去给我添乱,万一真让有心人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乱子的……目前的政治均势,是他愿意看到的,既有利于胡宗宪抗倭,也有利于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
  但他毕竟不是个混账官儿,还干不出派人暗阻群众进京上访的矬事儿。想一想便道:“老魏你其实不必跑那么远,昆山县归苏州府管,你告的又不是徐阁老,而是一个冒名投献的混混而已,相信府尊大人会为你主持公道的,只管去府城告状吧。”
  “府尊大人?”谁知两人连连摇头道:“谁不知府尊大人是徐阁老的学生,胳膊肘子岂能往外拐。”那魏有田还愤愤道:“要不是多了这层关系,那孙五也不会想到投献徐家,县太爷也不一定这么偏袒!”
  沈默这个汗啊,合着自己倒成帮凶了。
  ※※※※
  这时那掌柜的突然道:“我们长洲县出了位海青天,出了名的不畏强权,不妨找他告状……”
  话还没说完,却被沈默打断道:“海青天确实能为民伸冤,可被府尊停职禁足,自顾尚且不暇呢。”心说要是告到海阎王那里,小事也得变大,大事就得破天!所以他得想法打消这个念头:“况且他是你们长洲县令,也管不着他们昆山县。”
  听了他前半段话,两人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愤怒之情,皆是愤愤道:“这年头,好人没好报,好容易出了个好官,还被糊涂上司给拿下了!”
  沈默面上发紧,心说我虽然平素脱离群众,但也没干过坏事儿吧?怎么就成了糊涂上司呢?
  看来轻易不能当青天的对头啊,老百姓可不管你冤不冤,直接打成黑天了。便笑道:“你们这可是假消息,想府尊大人何其英明睿智,怎么可能冤枉海青天呢,事情一旦查清,不日便能重新出山了。”说着假装想一想道:“苏州推官归有光,老成持重,颇得民望,你们应该去问问他的意见。”
  “真的吗?”两人惊喜道:“海大人真没有被砍掉吗?”一听海青天还有出头之日,掌柜的和魏有田,便兴高采烈起来,根本听不进别的话去。
  “当然没有。”沈默干笑道:“你们误会府尊大人了,他也是青天大老爷……”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没劲,因为人家肯定不信。
  “是啊是啊。”两人草草点头敷衍,便兴高采烈的商量着,只等海青天复官,就去府城击鼓鸣冤,想来海青天一定会主持正义云云,让沈默好生没劲。
  好在两人看出他意兴阑珊,赶紧打住话头,掌柜的起身道:“不打扰公子爷了,我给您热热万三糕,做个醒酒鱼汤去。”
  那魏有田也道:“方才搅了公子爷的雅兴,现在老朽收拾心情,给您重唱一曲赔罪吧。”邻座的魏家女儿赶紧过来,跟父亲重新支起乐器。
  若菡也过来坐下,沈默颔首笑道:“洗耳恭听。”父女俩便轻吹苏笛、慢敲堂鼓。
  待一段悠扬的前奏后,女儿轻启朱唇,清唱起来:“唱一声水红花也罗。偶尔闲步。试看世情。奔走侯门。驱驰尘境。我仔细想将起来。贫贱虽同草芥。富贵终是浮云。受祸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祸。与时消息。随世变迁。都是一场春梦也。”果然一扫忧思沉重,清丽的不食人间烟火……
  沈默夫妻俩虽然听过许多次昆腔,但皆要在大锣大鼓的烘托下,且稍显平直无韵,却从听过清唱也可以如此舒徐委婉,清丽悠远,让人,且旋律更加优美,让人耳目一新,不自觉便沉迷进去。
  ※※※※
  当夜,夫妻俩便歇在小镇上,一座临着清亮亮的河道的旅社中。
  残灯如豆,沈默披衣坐在窗前,手指轻敲着窗台,口中轻哼着唱词道:‘笑你驱驰荣贵。还是他们是他。笑我奔波尘土。终是咱们是咱。追思今古都付渔樵话。’似是还沉浸在那流丽悠远的水磨腔中一般。
  游玩了一天,若菡有些累了,倚在床头轻笑道:“相公若是喜欢,不如我们将那个魏良辅从太仓请到苏州,请他每天唱给你听。”经过询问,才知道父女俩唱的是魏良辅新改的水磨唱腔,目前仅在太仓、昆山一代流传。
  “魏良辅可不是个一般唱戏的。”沈默不禁失笑道:“我早听归有光说,他是嘉靖五年进士,官至山东左布政使,致仕以后才流连梨园,立志改革昆山腔的。”说着笑道:“我见他还要叫一声老大人呢,哪敢请他出台?”
  若菡吃惊道:“竟有这样的奇人?我还以为……”觉着后面的话有些唐突,便打住不说。
  可夫妻俩心意相通,沈默听了前半句,就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笑道:“还以为当官的都是掌权时捞银子,致仕后修园子吗?”
  若菡一吐小香舌道:“我可没那么说。”说着还为夫君分辩似的道:“也不能说的那么绝对,比如海瑞掌权时就不捞银子;魏良辅致仕后也不修园子。”
  沈默摇头笑道:“不能以偏概全,其实大部分人还就是那个德行。”说着起身道:“哎,戏文里唱得好,‘家有广厦千万间,睡觉只需三尺宽,家有良田万万顷,一日只能吃三餐。’你说那些人怎么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
  若菡轻声道:“相公是在想徐家的事吧。”
  沈默苦笑着挠挠头,往床上一躺道:“这个事儿啊,我左右都不是,只能为难自己。”
  若菡靠过去,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道:“我知道,夫君胸有经天纬地的锦绣,心里装着社稷和百姓,不肯一味的同流合污。”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沈默舒服的感受着妻子的柔软,面上却带着淡淡的忧伤道:“大义者连亲都可以灭,我却得包庇贪得无厌的徐家,真让人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灰心!”
  “为什么?”若菡轻声问道:“难道夫君永远都不能与徐阁老为敌吗?”
  沈默缓缓点头,闭上眼道:“天地君亲师,纲常的东西,我能奈何?谁都反得了徐阁老,我沈默却不能。”说着叹一口气道:“这个官场上,我可以做伪君子,却不能做真小人啊!”
  看到夫君纠结的样子,若菡心疼的将他紧紧搂住,想将他的痛苦尽量分担,轻声呢喃道:“何日学那张翰回乡归隐,你我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那该多好啊……”
  沈默的消沉只是一瞬,他不想传递消极给爱人,便贼眉鼠眼的笑道:“说道生儿育女,我觉着我们该抓紧了。”两手就开始不老实的伸进去摸索。
  这男人,若菡暗暗呻吟一声道:‘方才还悲伤的像个丢了风筝的孩子,怎么转眼就这样了。’不由娇笑道:“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沈默一边贪婪的吮吸着,一边笑道:“谨遵夫人教诲,名利于我如浮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鱼水之欢?”
  “讨厌……”若菡被他妈的不胜娇羞,看一眼红烛道:“先熄灯嘛。”
  “来不及了!”沈默鬼叫一声,被浪翻红间,襄王会神女。
  ※※※※
  翌日一早,启程离开这温柔的水乡小镇,返回苏州城,路上沈默便命铁柱,拿自己的手谕,传昆山县令祝乾寿速来府衙相见。
  一回到苏州城,还没在签押房坐稳,王用汲便急乎乎的找过来道:“大人,粮食没了。”
  “什么?”沈默登时惊得魂飞魄散道:“怎么没的?!”拜前些日子的折腾所赐,他最听不得这四个字。
  王用汲道:“吃完了,灾民太多,您给的两万石已经光了。”
  “靠,吓我一跳。”沈默一屁股坐下,骂一声道:“以后说话精确点,不知道本官胆子小吗?”
  “呵呵……”王用汲干笑一声,心说您胆子小,还敢跟九大家硬抗,那就没胆子大的了,便道:“大人得再批点粮食了。”
  “已经吃了我多少粮食了?”沈默使劲挠挠腮,当官最愿意干的,就是赈济本地灾民,最不愿干的,就是赈济外地灾民。因为前者可以名正言顺让本地士绅捐献,还可以向上级要求减免税赋、拨放赈灾粮,这哪一项都是吱吱冒油的。
  但摊上外地灾民就大不一样了……自己百姓没遭灾,士绅不捐你也没办法,上级同样给你免税,赈灾粮草更是一粒也别想。若是拿义仓的粮食赈济,老百姓还会不高兴,说‘那是我们的救命粮’!可谓是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而苏州城的北地灾民,已经盘桓三个月了,这就意味着,沈默已经养他们一百天了,翻一翻赈济的账册,前前后后已经吃了他十万石粮食,这亏着也就是苏州,换成一般的中下府,直接就吃垮了。
  但白花花的粮食都是钱啊!这对经过‘今春粮食危机’的沈默来说,认识尤为深刻,心疼的看着那一笔笔打了水漂的粮食,他愁眉苦脸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这个窟窿难道要我一直填下去吗?”
  “目前来开,好像是这样子的。”王用汲道:“去年王崇古大人在位时,他就足足养了那些人一年,最后到冬里实在受不了,将秋收的粮食放给他们,让他们回去过年。”
  “结果呢?”沈默斜着眼看他道。
  “结果回去过了个年,今年这不又回来了么。”王用汲苦笑道。
  “靠,缺心眼。”沈默骂一声道:“真给山西人丢脸。”
  王用汲笑笑,道:“您到底批不批啊?”
  “哎。”沈默提起笔来,又停住道:“我不能养闲人啊,前些日子没办法,白养就白养,现在安定下来了,就不能想办法,给这些人找点活干?”
  “城里的工场现在普遍开工不足,本地人还没活干哩。”王用汲道:“再说机工都是熟练活,那些北方人粗手笨脚的,根本干不了。”
  “不要歧视嘛。”沈默早发现在这个倾向了,这个时代的江南人,有着无比的优越感,瞧不起北方人,瞧不起巴蜀人,瞧不起闽粤人,更瞧不起西北、西南人,可以说除了江西湖广之外,就没有瞧得起的。
  当然,沈默也承认,人家确实有这个本钱,在倭乱之前,江浙一地缴纳的赋税就占了全国的七成,现在倭乱一起,江南自顾不暇,朝廷的财政立刻陷入窘境,怪不得都说宁为长江犬,不当黄河人呀,差距实在太大了。
  想了想,沈默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样吧,粮食先不发,你把归有光找来,我们三个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给他们找个活干。”无疑,他想到了那个时代,要促进就业,拉动‘基弟屁’,政府就会大兴土木搞工程,虽然时代不同,但有些方法是古今皆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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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之后,在归有光闪烁的泪光中,沈默擦擦汗道:“好吧好吧,准备疏浚吴淞江了,你把计划书准备好,我俩明天就去找海瑞,据说他妈来了,我这个上级应该去看一下,是不是。”
  第四一八章
孝子清官
  第二天吃过早饭,沈默便和归有光一起,备齐礼物,和那疏通吴淞河的计划书,便服简行往长洲县衙去了。
  海瑞停职反省,现在县衙的工作由县丞主持,沈默两个从车窗里看了看,一切如故,便不打扰他办公,命车夫转到后门去了。
  转到县衙后门,却见一些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门口,还有些光屁股的小孩嬉戏。再往里面看,院子里搭满了十分简易的窝棚,空地中晾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几个女人在劈柴洗衣的样子。沈默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当年他跟老爹住在河边贫民窟时,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两人抬头看看,心说没错呀,是县衙后门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归有光吃惊道:“吓,丐帮攻打县衙吗?”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让三尺去找个老头问问,海大人在里面吗?
  三尺颠颠的过去,跟那些闲着的老人家说话,不一会儿回来道:“海大人在里面,这些人都是他容留的。”
  归有光问道:“还进去吗?”
  “进,怎么不进?”沈默翻翻白眼道:“被吓退了多没面子。”
  护卫们提着东西,护着两位大人,小心翼翼进去县衙,从窝棚与晒衣架中穿过,还得小心别把人家的衣裳碰到地上。
  沈默看看那些窝棚,除了几床黑不留丢的破棉被,几个吃饭的破碗,一个破锅几块砖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那些灾民全部的家当吧……’沈默暗暗道,一直以来,他都回避着对底层苦难的触及,因为那会让他硬如铁石的心,出现裂缝,对自己的行为准则乃至道德标尺产生怀疑。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这几乎是毁灭性的,不仅于他的仕途无益,还会让一直支撑他的远大理想,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硬下心肠,与归有光一路打听着寻找海瑞。若不是有个小子主动带路,真要迷失在一层又一层的窝棚、衣架之中。
  “喏,那就是海大人的院子。”孩子带着他们东拐西拐,终于到了府衙角落的一个小跨院外,便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着那透风的危墙,和小院里的两间破瓦房,沈默小声问道:“是不是那臭小子耍咱俩啊?”
  归有光看到有个人正在拿着瓦刀,专心修补那摇摇欲坠的砖墙,他见此人灰头土脸,泥巴满面,小声道:“问问这个给他干活的民夫吧。”便走过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却见全是灰尘,遂缩回手问道:“劳驾,海瑞海大人住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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