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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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祭日到来。商人重一岁首尾,必要祭祀迎新。如今商灭,延续了殷商血脉的宋国,更是重视清祀之祭,非但宋公要在宗庙里举行仪典,国人也会在家中、乡间唱咒驱邪,占卜燎祭。整个宋国,似乎都成了烟雾和血牲笼罩的神鬼之地。
  穿着一身仪式所需的巫袍,脸上绘了凤鸟墨纹,楚子苓捧着一尊青铜礼器,跪在群巫之中。殷人崇信玄鸟,信奉天帝,故而大祭之上,同样的服色,同样的巫纹,模糊了所有人的样貌,只有玄鸟和礼器鲜明,犹若献上的祭牲。
  在悠扬古拙的乐声中,一身衮冕的宋公步入殿中。他容貌本就出众,加玄端冕旒,更显的俊美威仪,不可逼视。然而这样一位君主,也仅停在阶下,深深拜倒,向着其上祝史跪伏。在这虔诚的叩拜中,那身穿玄鸟巫袍的老妪,终于起身,舞起了手中铜杖。
  那杖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早已不复往昔金黄光泽,生了铜苔,变得黯淡,隐隐有了些后世人们常见的“青铜”色泽。
  随着她起身,十二名巫者也站了起来,围绕中央的柴燎,展袖而舞。那舞姿不似郑舞般轻盈,也不似楚舞般灵秀,相反,它是迟缓的,迟而凝沉。长袖慢挥,脚步蹒跚,在肃穆之余,透出了丝古怪,就像一群提线的偶人,在为她们的神祇匍匐行礼。
  祭台之下,编钟和铜鼓震耳,音色宏大,又蕴着沉闷的金属回音,与低哑的号角,萦绕的巫唱混在一处,犹如上苍之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头点地,喃喃吟唱,期盼神明降临,先祖归来,赐给他们足够的福运和启示。
  楚子苓则和身边人一起,举高了手中的礼器。迈着沉重的禹步,巫祝走到了她们面前,浓重的烟气从她身上传来,那枯痩的手掌,拂过一尊尊礼器,犹若验看器中之物。她脸上的花纹渐渐舒展开来,显出近乎诡异的满足神态。一步,又一步,那老妪掠过众人,来到柴燎正前。手中长杖“咚”的一声,敲在了祭坛正中!
  殿门敞开了。捧着祭品的礼官,鱼贯而入。
  硕大的牛首,洁白的羊头,痴愚的猪脸,吐舌的犬只,还有一个,是人类的首级。极为年轻的男子,也许尚未成年,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砍断的脖颈流淌,注入了青铜俎下面挂着的精美的容器中。
  一排又一排礼官鱼贯而入,三牛三羊三猪,还有九犬和两颗人头,被奉上了祭坛,摆在了篝火之前。所有捧着礼器的助祭都站起了身,把盛着谷物、酒水的青铜器,放在了那些祭牲之前。
  楚子苓的手颤抖了起来,颤抖的必须更狠,更用力,才能牢牢抓住那沉重的青铜器皿。她的脚步却未乱半分,亦步亦趋随着群巫,跪倒在祭坛之前。那些首级里尚未流净的血迹,正缓缓渗出,滴入下方盆中。那轻微的滴答声,掩在了祭乐之中,白色祭坛依旧洁净,犹若天边的云朵,泛着金光的礼器,稳稳的摆在了所有血牲之前。
  楚子苓木然的站起了身,跟着众人退到一边。那两张带着绝望和恐惧的面孔,犹如所有的畜生头颅一般狰狞无二,俯视着台下众人。然而没有人诧异,更无人在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巫祝身上,带着期盼和渴求,虔诚专注。
  那老妪重新坐了下来,把一片龟甲放在了火上。青烟腾起,云雾笼罩,彻底盖住了所有的血腥和死亡。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龟甲崩裂,巫祝捡起了那片大大的龟甲,高高举起,念出了一段冗长歌咒。
  犹如一阵清风吹过,那些人面上浮起了笑容,带出了喜色。这是吉兆,是来年五谷丰登,没有兵祸的预兆!珠帘晃动,俊美的君主再次俯下身躯,叩拜上苍。
  冷汗凝在了楚子苓背上,并不算长的指尖陷入肉中,握的几乎渗出血来。
  楚子苓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院中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躺在榻上的。然而她陷入了梦中,一个似乎不会醒来的噩梦。
  缚住了双手的男孩和女孩被推到了殿前,他们放声大哭,惊慌求饶,却没有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白森森的利刃挥起,一捧热血溅在脸上,又黏又滑,带着让人作呕的气息。转动的人头滴溜溜滚在了脚下,楚子苓想要避开,想要闭眼,想要阻止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重现面前。
  她什么都做不到。
  那人头为此听从她的意志,缓缓转了过来。并不稚嫩,也不肮脏,那是张俊美的脸,美到能让不少女人为之倾心。一双蓝眸镶在上面,就似幽深潭水。
  那头颅笑着开了口:“巫苓,你可要逃?”
  楚子苓猛地坐起了身,浑身犹如一张弓,绷到了极致,汗水顺着额角淌落,牙齿咯咯抖个不停。她逃出了吗?
  “大巫,可是魇着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子苓一寸一寸的扭过了头,看向身边那带着探究眼色的女子。那不是平日守着她的人,亦没有弹剑发出的铮铮轻鸣。
  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滚动,楚子苓吞了口唾液,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取盆水来。”
  阿杏躬身退了出去。楚子苓却没有动弹,只是双手环膝,静静坐在那里。
  第二日。宋公召见。
  “怕是斋戒坏了胃口,腹中又有不适,烦劳大巫施术。”还是那和煦温文,十分动人的笑容,宋公对来人说道。
  楚子苓缓缓躬身:“请宋公俯卧。”
  是了,能坏胃口的,当然唯有斋戒,而非奴隶的性命。在妖异巫纹的遮掩下,楚子苓把面上表情尽数藏了起来,无喜无悲,只用手指捻起金针。亦如往日的行针,亦如往日的背诵,精准的犹如一架机械。
  半个时辰后,宋公长舒一口气,在宫人的侍奉下穿上了衣衫:“还是大巫手法灵验。对了,今日鱼氏会送人入宫,说是有急症,也烦劳大巫了。”
  巫祝在祭祀中占出了吉兆,宋公的心情极好,对于前来求诊的卿士更是干脆允诺。然而楚子苓的神色依旧木然,只缓缓颔首。
  这宫廷之中,所有依靠供奉取悦上天的人,换成哪个不都一样?她会治好这些人的,就如治好那目盲者一般。
  退出寝宫,阿杏急急凑了上来,低声道:“大巫,来的是鱼氏的庶长啊,定要好生诊治!”
  鱼氏出自桓公,乃襄公庶兄目夷一脉。当年宋襄公在位时,目夷可是出了名的贤臣,故而鱼氏一脉势大,乃是华元急于拉拢的人选。这次竟然送人入宫治病,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木然向小院走去。
  等回到院中,已经有人候着了,就见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躺在榻上,浑身发抖,低低呻吟。
  这的确是重病!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楚子苓飞快上前,跪在了病人身边,一手拿住他的脉搏,问道:“他哪里疼痛,痛了几日?”
  “是,是腰上。”伺候一旁的年轻男子赶忙道,“起了几处疹子,家父便痛的厉害……”
  疹子?楚子苓立刻解开病人的衣衫,就见那男人腰侧红红一片,已经起了不少水泡。这是“缠腰火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引起的神经痛极其严重,还容易产生并发症。
  “把他抬到屏风后!”楚子苓立刻道。
  那年轻人急急问道:“大巫可能治?”
  “能!”楚子苓并不废话,起身便去洗手,给针具消毒。这是肝经郁火,湿邪留滞产生的病症,清热解毒利湿就能治愈。现在病人的出疹面积不大,不难治愈。
  听到这话,那青年松了口气,赶忙让人搀着老者,在屏风后的矮榻上躺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满面巫纹的大巫赶了出来。
  不多时,房中响起了咒颂之声,饶是听惯了诸国言语,也听不出这语调来自何方。不自觉的,那青年松了口气,乖乖守在了外面。
第56章
  让病人侧躺榻上,闭目不可偷看,楚子苓便开始施针。先用毫针围刺病灶,引邪外泄,随后取曲池、血海、太冲等穴,平补平泻,祛瘀止痛。
  下针虽然飞快,那人却依旧颤抖不休。疱疹的疼痛等级,岂是好忍的?就算是她,也要行针两三日才能减轻痛感,治愈则需更长时间。
  大半个小时后,楚子苓收了针具,让病人在榻上休息,自己则转到前面,对那青年道:“这是病邪入体,需要数日才能治愈。这几日莫让病人抓挠患处,不可饮酒,吃鱼,禁辛辣。”
  这和平日的斋戒可不大一样,但是大巫所言,哪敢不听?那青年连忙叩首:“多谢神巫!”
  随后楚子苓又开了个外涂消炎的方子,让他取蜜调和,涂在患处。
  送走了病人,阿杏急急凑上前来:“大巫为何不与鱼大夫多谈几句?”
  鱼氏这一代兄弟两人,嫡子鱼石掌家业,这庶长子鱼苕虽然无甚名气,却跟鱼石十分亲近。想要劝鱼氏投靠右师,怕是要从他身上动手……
  “此病痛彻心扉,是听不进旁人所言的。”楚子苓冷淡道,“况且右师让我在此处拉拢鱼氏了吗?”
  阿杏一噎,顿时闭上了嘴。右师没有给她这样的指使,还真不好冒然行事,只能问过再说。
  见她不答,楚子苓也不多言,自顾回到屋中。如今对她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是首要大事。那人祭的一幕,就如烙铁焊在了脑中。然而巫祝让她参加大祭,是好心提携,怎能在其后翻脸?
  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几个奴仆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得当,当晚,她还是失眠了,大汗淋漓从榻上惊醒,枯坐到天明。
  早上起来,阿杏低声道:“右师吩咐,让大巫先别轻举妄动。”
  鱼氏自然要拉拢,但是不能从巫医这里开始。楚子苓漠然点了点头,前往寝宫。
  给宋公针灸完毕,又轮到了那个鱼氏大夫。楚子苓诊过脉后,依照昨天的方法在屋内施针。今日的疱疹下去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病人昼夜不能安眠,太过疲惫,竟然在针灸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因而一套疗程做完,楚子苓也没叫他,自己走出了房门。
  “大巫,吾父如何了?”那青年见她出来,赶忙问道。
  “令尊睡过去了,还请少待。”楚子苓淡淡答道。
  那青年脸色立刻露出喜色,俯身拜倒:“大巫神术,家父已有几日未曾安寝了!”
  疱疹造成的神经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夜不安寝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谁料那青年又道:“敢问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宫,给国人看诊?”
  这是觉得她的“神术”,不该放在国人身上吗?楚子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谁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赞道:“大巫仁也!”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无奇,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害的温和,似是发觉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过两代,也要成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显贵,早晚也要有没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国人,与救吾等无异。”
  这是周代的世系法则,只有嫡长能继承家业,诸侯的庶子们要降阶分封,而这些卿士的庶子,又会沦为士人,待到士人没落,他们的子孙就成了国人,乃至成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正是此意。
  然而话是这么说,列国的诸侯卿士也许会笼络、利用这些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难想会有大夫之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子苓看着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谬赞了。”
  对方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贵贱之分。”
  宋国是个重巫鬼的国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贵。又有几人会说出自己每日都要诊治三人,还能出宫为国人诊病?他之前只是听闻此事,还未当真,然而当那大巫看到父亲重病,二话不说前来诊治时,那份赤忱之心,却无法错辨。这样的品性,是何其让人动容!
  楚子苓的嘴唇动了动:“吾出巫山一脉,自当爱人若爱其身。”
  《大医精诚》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兼爱”思想却自先秦有之。当然,不论是儒是墨,还是道,如今应当都不存在。
  那人双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脉有此德行!爱人若爱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叹发自内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说不出话来,在见惯了残酷和阶级,见惯了施舍和冷漠后,这一点点温情,似是把小小火烛扔进了冰冷寒窑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复。”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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