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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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汶睁大了双眼,这是神佛入梦?他竟然梦到了佛祖宣讲佛法的场面?当世之人多崇佛道,喜谶纬,没人会在这上面撒谎。他不由半倾身形,急急问道:“你可记得那篇经文?”
  “经文太长,已有些模糊。唯有点醒我的偈句,莫不敢忘。”梁峰微微喘了口气,朗朗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的声音略有黯哑,但是绝不影响音质美妙。山风徐徐,吹拂宽袖长袍,让那身影恍若乘风舞动。偈颂绕梁,有若梵唱。
  王汶掌中的如意磕在了案几上。他自幼熟读经文,对佛理了解极为精深,也学过不少经传。这句偈颂,他从未听过。但是任何粗通佛理的人,都应知道,这必然是句可以流芳百世的经典。百代之苦痛,万世之尘嚣,都被此句掩过。晋人本就身在乱世,朝不保夕,命若蜉蝣。因此他们才会任诞、放达,越名教而崇自然。这句偈颂简直就如当头棒喝、电过长空,撕裂了掩在心中的迷雾。怎能不让王汶目瞪口呆,浑然忘形。
  溯水亭畔,静了有那么几秒。王汶突然长身而起,双目之中已经隐隐有泪,俯身一揖:“仅此一句,便如醍醐灌顶。如若能想起其他经句,还请梁郎赠与鄙人。”
  他的门地、身份与梁峰差的何止万千,这一揖,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梁峰却没有分毫动容,轻轻一叹:“如今晚辈病弱难支,怕是要慢慢想来。如若默出其他经文,定当原封奉上。”
  王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考评的事情,赶忙道:“不如到我府上,你我二人大可秉烛夜谈,清谈佛理。”
  这可是晋阳王氏的邀请,放在谁面前都是殊荣。梁峰却摇了摇头:“家中尚有幼子,晚辈归心似箭,还请中正见谅。”
  可能是站得太久,他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王汶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刚刚患过重病,如今更是命在旦夕。他心头一紧,道:“少府姜太医与我有旧,他是王太令的入室弟子,医术很是了得,如今告老致仕,正在铜鞮。我这就去信与他,邀他前往梁府。”
  这可是送上门的好事,梁峰面上也不由露出微笑,躬身道:“多谢中正厚爱,晚辈方可安心返回故里。”
  这是要辞行了。眼见留不住人了,王汶不由喟然长叹:“能够得见子熙,实乃我之幸也。可惜时间太过仓促。路上务必小心,我在晋阳静候佳音。”
  梁峰郑重躬身,道:“中正言重。晚辈告辞。”
  这一番对谈,不涉及任何浮名虚利,宛若朗风入怀,高古雅绝。亭内外一众人早就呆若木鸡,身处角落的李朗更是目眦欲裂,浑身颤抖。他当然知道自家这个表兄美貌多才,但是谁能想到,他竟然会这么闯入雅集,还说什么佛祖入梦的鬼话!之前完全没有看出迹象啊?难道那些都是迷惑自己的伪装?
  正当李朗咬牙切齿的时候,梁峰突然转过身,冲他一揖,幽幽说道:“三弟,多谢你这些时日来的照顾。只是有一话,不得不讲。燕生,他罪不当死。”
  说完这句话,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等李朗回答,就转过身,向着山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帅不帅!爽不爽!梁少表示打脸也要讲究逼格讲究手段=w=
  何平叔:何晏,关键词“何郎傅粉”。
  潘安仁:潘安,关键词“貌比潘安”。
  卫玠此时还是个孩子,没传出声名,魏晋以美貌著称的就数这二人了
第7章
暗手
  踏云履轻软,走在石阶上悄无声息。宽大的袍袖垂落在地,随着山风轻摆,让那背影显得格外飘渺,恍若仙人。
  梁峰走得潇洒,李朗却早已满头冷汗。刚刚还黏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大半落在了他身上。王汶这才注意到蜷缩在角落里,面色大变的李朗。李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王汶对这人当然没有任何印象。这是梁子熙的表兄?怎么如此形容猥琐!梁子熙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也是高门出身,王汶只是思索片刻,就厌恶的皱起眉,开口道:“梁郎近日住在你府上?”
  李朗嘴唇哆嗦了一下:“是……”
  “他为何会错过雅集?”
  “小人,小人害怕他思虑过度,伤了身体……”
  李朗结结巴巴的想要辩解,王汶已经一抬如意,止住了他的话头:“那个燕生因何而死?”
  “偷……偷盗家主的寒食散,他,他是梁家的仆役!”李朗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突然叫道,“他,他是被梁子熙杖责的……”
  “住口!”王汶轻喝一声,音量不大,却险些让李朗瘫倒在地。看着对方这么副不堪模样,王汶眼中的厌恶之色更加浓重,冲身边仆役挥了挥手:“污了我的雅集,拖下去。”
  “中正!中正饶了我……”没想到会被赶出雅集,猝不及防,李朗失态的哭叫起来。然而王家仆役可不会让这人扫了家主雅兴,干脆利落的把人叉出了溯水亭。
  明明身为表亲,品性竟然相差悬殊。说不定梁子熙的病,也跟李府脱不开关系。王汶用如意敲了敲掌心,轻叹一声。若那人肯参加雅集,少不得也要濯他个“灼然二品”。可惜他根本无心于此。也是,那样的人物,又怎么会被名利所动。罢了,还是托人探问一下,看能不能帮他留住亭侯的封邑吧。只盼姜太医能够尽早赶到梁府……
  见识了如此惊艳人物,其他人就更像污浊鱼目了。王汶厌倦的看了眼剩下那些士族子弟,哼了一声,心不在焉的继续考评。
  ※
  “郎君!”看着自家郎君脚步虚浮的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绿竹惊呼一声,冲了过去,一把扶住了梁峰的手臂。
  “放心,我还好。”梁峰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重病过后,他身体实在虚的要命,强撑着上下了百来个台阶,还要保证站军姿一样的笔挺身形,早就耗光了体力。不过身边这小姑娘可经不住压,踉踉跄跄的又撑了几步,他才在阿良的帮助下,爬上了车厢。当竹帘落下时,那股憋着的劲儿彻底泄了,他倒头仰躺在柔软的锦被上。
  看来装逼的效果,比想象的还要好些。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梁峰躺在那里费力的喘息着,任小丫鬟给他宽衣拭汗。从王汶的表现看,这次他还真是走对了棋。
  魏晋是个讲究“隐世”的朝代,不论是竹林畅游还是归隐南山,在这个时代想当名士,先决条件就是远离官场和那些“污浊”的政务。甭管是被逼无奈没法当官,还是真心不想当官,一旦表露出这个倾向,逼格立刻就会飙升,可谓是不二法门。而《世说新语》中大半故事都只有一个核心思想,“有才,任性!”
  所以面对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特别是以名士自居的高门勋贵,恃才放旷是个百试不爽的妙招。只要他表现出对于考评全无兴趣,病的快要死了还专门跑去辞行,就已经够得上洒脱不羁。而那段《金刚经》,更是得知王汶喜爱佛理后,专门看人下的菜。
  梁峰其实并不懂佛理,对这些更是全无兴趣。熟悉《金刚经》完全是因为小时候老爷子逼着练习毛笔字时,选了柳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柳公权字帖中极为重要的一贴,他翻来覆去写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更清楚其中精华所在。“如梦幻泡影”一句,直指四句偈核心,把“空身”、“空心”、“空性”、“空法”说到了极致。
  而《金刚经》全文译本,要到后秦时期才会出现。现在才西晋,差着百八十年呢。拿那部后世最为流行的经典佛经做幌子,对于王汶的吸引力自然不言而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又有充足的后手铺垫,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自然也就立体了起来。至于最后专门对李朗说的那句话……呵呵,只要王汶不是太笨,李朗就有好果子吃了。
  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颈边,绿竹看着自家郎君嘴角浮起的淡淡笑意,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错过了雅集真的没关系吗?下次考评可就要三年以后了啊……”
  “没关系。”梁峰答得干脆。
  虽然不清楚那几位司马家的亲王打到了何种地步,但是西晋亡国是肯定的。最多几年时间,洛阳城破,数万衣冠南渡。这么个节骨眼,捞个清流起家官又有什么用处?能让你多活两天吗?所以梁峰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雅集,对那些故作姿态的门阀子弟更是毫无兴趣。如果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他宁愿活的自由自在。
  终于从繁琐的外袍中挣脱,梁峰倦怠的舒了口气,把自己裹进了锦被里:“我要休息一下,记得多熬些豆粥,等到回府,就有医生了……”
  ※
  “你说什么?王中正把你赶出了雅集?!”梁淑看着一身狼狈,连琴都丢了的儿子,脑袋里一阵眩晕,险些坐在了地上。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梁子熙会如此狠毒,不但偷偷前往雅集,还给中正官灌下了迷魂汤。这已经不是上品下品的问题了,被晋阳王氏子弟赶出雅集,以后不论谁来担任中正官,都不会给李朗什么好脸色。任何胆敢濯取他的人,都会被嗤笑品味低下,识人不清,这可不是那些达官贵人们甘于冒犯的风险。只是露了一面,就彻底斩断了李朗的晋升之路,甚至连李家都无法翻身。这个梁丰,简直狠毒!
  眼中金星乱冒,梁淑用力攥住了案几的一角,怒喝道:“梁丰!我好歹是你姑母,你竟然罔顾亲情,构陷我家朗儿!你这个杀胚!养不熟的白眼狼!”
  像是忘记了下毒、图谋别人家产的肮脏手段,梁淑恶狠狠的咒骂着。几句污言秽语过后,她看向瘫坐在地,神情混混沌沌的幼子,一股恨意冲上胸膛:“不行!不能就这么让他回到梁府!他一定知道了寒食散的事情,如果放任他攀上晋阳王氏的大腿,那么我儿,李家……”
  李朗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不可置信的问道:“娘亲,难道你要……杀……杀人……”
  “杀人灭口!”梁淑替他吐出了这句话,眼中闪过一抹凶狠戾气,“从上党到申门,牛车足足要行三日。他身体不适,只会走得更慢,只要请一队人马埋伏在梁府外的山沟里,一定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可是这要通匪……”李朗看着面色狰狞的母亲,哆嗦着说道。
  “通匪又如何?现在哪家豪强没有部曲、私兵,更有些直接劫掠商队,攻打县郡呢。”梁淑不是那种只会在深闺绣花品茶的弱女子,身处这样的乱世,又摊上靠不住的夫婿,她必须刚强一些,才能撑住李府的门地。
  冷冷一笑,她说道:“反正上党匪患频出,他一个病的快死的人,碰上山匪也不奇怪。只要梁丰一死,梁家就能落在我手中。到时候不论是买通官路,还是务农从商,都有了足够的根基。梁家可是亭侯,虽然邑户数目不如当年,但是有了钱粮,用心经营,还怕败落么?去,招飞廉进来!”
  飞廉是梁淑的贴身心腹,李朗当然知道。愣了片刻后,他猛然咬了咬牙,起身向外走去。兔子将死尚能蹬鹰呢!既然梁子熙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了!
第8章
买卖
  还是太天真了。牛车走了大半日后,梁峰就发觉,回家这件事也不像想象的那么轻松。这个时代的车辆可没减震系统,又因连年战乱,官道年久失修,坑凹不平。走在上面,简直就跟坐蹦蹦车一样,饶是牛车比马车的稳定性高上许多,也颠的人五脏六腑都要从腔子里窜出来了。
  搞定了雅集和李府的事情,梁峰的精神本就有些松懈,一股子强撑着的韧劲儿一旦消散,病痛就席卷而来。加上疲惫和严重的晕车,当晚后半夜,他就发了烧来,高烧不退。
  在昏昏沉沉中,梁峰梦到了自己开着吉普,载着几位发小在长安街上游荡;梦到了教官厉声呵斥,出操晨练,一槍槍正中十环;梦到了第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那猛烈跃动的心跳;梦到了后海边上一排排灯红酒绿的清吧,和那些妆容时尚,巧笑嫣然的姑娘。
  各种各样的梦在脑海中回荡,他就像迷失在了记忆长廊中,推开那一扇又一扇门,隔着千年的遥远距离,回顾自己的一生。画面不断闪动,最后,落在了一间灵堂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停灵的棺椁前,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头颅却垂的很低,像是有什么不堪忍受的重量,压倒了那永不会认输的老者。
  他就那么硬邦邦站在棺材前,用粗粝的大手抚摸着冰冷的棺面,一个很低很低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
  “小峰,你是个好孩子,没给梁家丢脸……”
  那语气带着颤抖,带着伤痛,也带着让人心碎的自豪。一滴浑浊的泪珠滚落,吧嗒一声滴在了老者脚边。
  “老爷子……”梁峰只觉得心脏都绞痛了起来,他想要冲上去,跪在老人脚边,狠狠抽自己的耳光。他想放声大哭,想阻止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场面。
  他后悔吗?后悔在那个关键时刻冲了上去,挡住了炸弹。如果他能够提前发现一秒,如果他有机会拔槍射击,如果他早点知道多出了一个人……万千可能在心头滚荡,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可耐。然而,他知道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冲上去。奋不顾身,舍生忘死。因为那是他的职责,那些人,是他生死相托的同伴。
  他不后悔。他只是,不甘心!
  喉腔猛然发出一声急喘,梁峰睁开了双眼。
  “郎君!你终于醒了!”
  一声呜咽从耳边传来,梁峰慢慢扭过头,只见一个哭的两眼通红的小姑娘跪在身边。那是绿竹。他还在牛车上,还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
  “郎君!你昨晚突然发热,奴婢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呜呜呜~~咱们回去吧,回去找个医工……”绿竹被吓坏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哭道。
  整整一晚,她都没能阖眼,就这么守着自家郎君,不断的为他拭汗,送药。有多少次,她都以为救不回郎君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能重新睁开眼。
  看着小丫鬟哭肿的眼睛,梁峰疲惫嗡动了一下嘴唇:“用酒,擦一擦,额头、腋下……绿竹,别哭,别哭……”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本该被家人娇宠,养在深闺之中。而不是这样,跪在简陋的牛车里,一夜未眠,哭的两眼红肿,拼命伺候快要病死的主子。他不是那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梁家家主。他见不得这个。
  在梁峰轻声的吩咐下,为服散准备的烈酒很快就拿了出来,涂抹在了他身上。那些酒度当然不如后世的高度酒,勉强只能起些效用,更多还是不断投换的冷水毛巾。梁峰并没有让牛车就这么停下,或者另找一个镇子落脚。他必须赶回梁府,只有回到那里,才有王汶派来的太医,才有可能让他这副残躯有活下来的希望。
  牛车吱吱呀呀向前行进,颠簸不休。梁峰裹在轻柔的锦被中,神智并不算清晰。他眼前时而浮现曾经的过往,时而则是绿竹焦虑的容颜。两个世界浑然缠绕在了一起,但是他并没有撕开它们。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眷恋,没有期待,也毫无真实感。就像误闯的旅人一样,浑浑噩噩,不存半丝挂念。
  前路漫漫,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突然,牛车轻轻颤一下,停了下来。有个声音出现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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