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柄(精校)第5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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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秦军以为是这些家奴卖主求荣,但那侍卫队长振振有辞,说这是大老爷自己的心愿。他希望在临死之前,能亲眼见见武成王。
  所以秦雷便来了。
  ……
  赵无咎哑然失笑道:“王爷犯得着跟我一回光返照之人置气吗?”
  听他如是说。秦雷这才沉默下来,良久才叹口气道:“你已经看开了?”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问赵无咎是否看淡生死了?二是问他已经彻底放下敌对情绪了吗?
  话说雨田兄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好少年,哪像今天这样语带三关、句句锋机?看来在新贵与老贵族的较量中,总有那么点底气不足,哪怕胜负已分、对手行将就木了也是这样。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赵无咎轻声道:“你已经将老夫地一切摧毁。我就是不想放下,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只是有一事不明,这才一直撑着没有闭眼罢了。”说着朝秦雷笑笑道:“你能来我很高兴,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你更适合解答这个问题了。”
  “问吧!”秦雷点点头道:“你是我最尊敬地对手,我会知无不言的。”
  “多谢了,老朽荣幸之至。”武将终究是干脆的,赵无咎一字一句的说出了自己疑问:“请问我因何而败?”说完苍声笑道:“一败再败,败得连大齐国都要亡了。却还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活到狗身上了?”
  秦雷有些腼腆道:“起初是侥幸,中间是大势,最后是我准备充分。”
  “侥幸、大势和准备充分?”听秦雷干脆利索的给出了答案,赵无咎神色郑重的咀嚼道:“我们交锋三次,‘起初的侥幸’应该指地是牧野原上的大风吧!”
  秦雷颔首道:“不错。在那一次,我真正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说着轻抚一下襟角道:“不怕你笑话,我都哭了。”
  “可终究还是我哭了。”现在回味当时的情形,锥心刻骨的痛苦已经不复存在,赵无咎只感到一阵阵的唏嘘:“这算是造化弄人,我认了。”说着又喃喃道:“‘中间的大势’是什么意思呢?”
  “不妨回想一下贵国当时的情形。”秦雷淡淡道:“虽然貌似强大,但实际上已经是矛盾重重、民不聊生,积重难返、虚弱不堪了。”说着哂笑一声道:“这种情形下最应该做地是革除旧弊、休养生息,先恢复国家元气再作他图。然而百胜公您凭着一股虚火,就妄想以一己之力。直接把我大秦打趴下。然后齐国的问题就无药自医了,这不是本末倒置、抱薪救火吗?”
  “呵呵!武成王这话老朽不敢苟同。”赵无咎缓缓摇头道:“要说国内的糟糕状况,咱们是大哥莫说二哥,你们秦国当时皇帝被俘,军权旁落……据我所知,当时你在前面打仗,后面李浑不仅不支援,甚至还在釜底抽薪。”
  说着满脸遗憾的喟叹道:“按当时的情形看,我齐国大有机会连下三关,要不是辛稼奘那个笨蛋,十万兵马据守羊肠坂都被人包了饺子;要不是你神乎其神的急行军,从壶关八百里疾驰而下,谁能挡住我拿下潼关?如果潼关拿下,说不定今天你我地位置就要掉个个。”
  “你说的都是实情,可你轻忽了人心的力量。”摇头笑道:“若不是我大秦官兵,在国破家亡的危急关头,爆发出来的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我们就被挡在羊肠坂了,就要垮在八百里急行军上了,就抵不住你的日夜强攻了!”说这话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当时的一幕幕画面,他看到了沈冰和马奎冒死冲关;看到了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惨烈行军;看到了潼关城上那道血肉之躯铸就地长城。
  有了这样地部队,这样的牺牲,什么难关克服不了?什么敌人打垮不倒?
  ……
  “人心?”赵无咎迷惑道:“难道不是任由王侯将相玩弄地婊子吗?”
  “当然不是!”秦雷提高声调道:“普通军民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被愚弄……或者说明知被愚弄,也只有默默承受。但他们是有底线的,他们要活下去,要自己的父母妻儿活下去!如果连这最基本的生存权也要剥夺去,他们是不会在沉默中死去的!”说着一挥手道:“我能带他们去争夺生存权,所以他们生死相随;你和李浑要剥夺他们的生存权,所以他们会跟你们拼命!人心向背定成败,我的百胜公大人!”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寻思良久,赵无咎终于点点头道:“可按照你的逻辑,这次是我们的那个什么生存权受到威胁了,那这次岂不是该齐国获胜?”
  “因为我准备充分。”秦雷有些尴尬道:“我用了八年时间这一战。”
  “我用了十八年准备上一战。”赵无咎针锋相对道:“还不一样是输了?”
  “这个嘛……”秦雷挤挤眼,干笑一声道:“哈哈!如果上官丞相的改革成功,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形吧!”
  看他窘迫的样子,赵无咎突然爆发出一阵快意的笑声,然后便剧烈的咳嗽起来,把一张老脸憋得发青,好半天才恢复过来,喘息着笑道:“你为什么不承认是你捣鼓出‘轰天雷’,而我从没见过这玩意呢?”
  “知道为什么还要问?”秦雷失声笑道:“靠着先进武器取胜,总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不痛快!”
  “王爷矫情了,赢了就是赢了,怎能说是胜之不武呢?”赵无咎摇头正色道:“如果我们倒过来,老夫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秦雷没法解释‘金手指’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好打个哈哈绕过去道:“就当我撞了大运吧!”
  “这话我又不赞同了。”赵无咎又摇头道:“你的军队士气高昂、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无论是单兵还是群体,都已经远远超过我齐国那被严重腐蚀的军队了,即使没有‘轰天雷’,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也非你莫属,无非是损失更重些,时间更长些罢了。”说着喟叹一声,幽幽道:“而且我也老了,连临阵指挥都不行了,齐国又能拿什么跟你斗?”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是本源的规律。”秦雷轻声道:“我将来也逃脱不掉的。”
  “是啊!”赵无咎又叹口气,疲惫地闭上双眼,轻声吟唱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多少王侯将相都做了土,我们当然也不会例外。”
  听他用‘我们’这个带有强烈同类味道的词语,秦雷不仅没有方案,反而心弦一颤,幽幽道:“其实……你比我幸福,至少你不寂寞……从此以后,这天下又有谁值得我拔剑呢?”
  “如果诸洪钧听到你这话,”赵无咎哑然失笑道:“他会骂娘的。”
  “诸烈是伯赏元帅的敌人。”秦雷轻声道:“我相信镇南军一定会取胜。”
第674章
何不食肉糜?
  “罢了罢了。”赵无咎的神色黯淡了许多,看来方才这番对话,已经耗光了他最后的元气。疲惫地合上眼睛,老公爷轻声道:“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都与我无关了……”
  ……
  见他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秦雷缓缓起身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永别前给你两句忠告。”赵无咎声音低沉道:“要不要听?”
  “洗耳恭听。”秦雷微笑道。
  “第一,一统天下不难,长治久安也不难,只要你善待齐楚两国的百姓,他们很容易满足的。”前半句还春风和煦,话锋一转就变得冷冽起来道:“但是在这之前,你得先杀个血流漂杵再说。”
  秦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听他继续道:“第二,你大哥和二哥都是祸害,要想完成霸业,就得学李世民。”
  秦雷不禁打个寒噤,定定地望着他道:“你这是忠告,还是挑拨离间?”
  “忠言逆耳。”赵无咎慢悠悠道:“怎么理解都是你的事儿。”
  秦雷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可终究没有殴打将死之人的兴致,还是松开手道:“谢谢。”
  “这么说你听了?”赵无咎微微睁开眼,瞥着他道。
  秦雷摇头笑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当不成皇帝也无所谓吗?”赵无咎呵呵笑道:“不要迂腐嘛!你看唐太宗还不是被称为千古一帝吗?”
  “我有分辨是非地能力,”秦雷转过身去,摆摆手道:“你安心等死吧!”
  “哈哈……”谁知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听赵无咎那嘶哑的声音道:“既然你不听,那我换一样礼物给你。”
  秦雷仍然往外走,不回头也不说话。
  赵无咎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道:“你父皇的消息也不想听吗?”
  秦雷终于站住脚。仍然不回头不说话。这可是大消息,虽然是昭武帝是过期皇帝。但他依旧拥有废除现任,重新登基的权力。虽然这仅是名义上的权力,但总是个巨大的隐患。
  “他现在和我的人在一起,”赵无咎得意笑道:“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阴无异。”秦雷不假思索道。
  “哦?”赵无咎颇为意外道:“你知道?”
  “猜地。”秦雷转过头来,沉声道:“他在哪?”
  “这我也不知道。”赵无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恶作剧得逞给了他极大的快感。
  “耍我?”秦雷阴下脸来,沉声道。
  赵无咎只顾哈哈大喜。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
  秦雷的火气蹭得涌上脑门子,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提起骨瘦如柴的百胜公道:“快说!”却听赵无咎的笑声戛然而止,放开嗓门大声吟唱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出涕!!”唱毕气绝身亡,终年七十九岁。
  秦雷呆呆地望着他死灰的面容。缓缓松开了手,那句油尽灯枯的躯体便无力地躺倒在床上。
  ……
  对于这个临死还要争强好胜的百胜公,秦雷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命人打造了气派的金丝楠木棺材,竖起上百道上书‘大齐百胜公千古’的灵幡,派人了组成浩大的送葬队伍。一路哭哭啼啼、真心实意的送回上京城。
  齐国朝廷以为这样会使百姓同仇敌忾,因此没有阻拦。事实上一路上所过之处,军民无不如丧考妣,哭声震天。但在大悲大恸之后,悲观失败的情绪却弥散在齐国地天空中,且越积越重,几乎化为实质,压的兴化帝和融亲王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显然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赵无咎不只是与他们一样的权贵,这个名字还代表着齐国的武魂、代表着八十万齐国主力部队,没有了他和他的军队。何谈齐军?何谈对抗暴秦呢?
  嗨!说了也是白说,这些自视过高的王公是不会承认跟别人地差距的……
  被一仗打掉心气劲儿的兴化皇帝。又一次脱下了龙袍,穿上熟悉的袈裟,日夜加紧念佛,希望早日登上极乐,超脱苦海。
  不过让他庆幸的是,秦国似乎已经满足于目前的状况,虽然四处派兵劫掠,但没有再侵占楚国的一寸土地。
  这显然是准备和谈的信号啊!在抱佛脚、求解脱之余,兴化帝把当初撺掇他开战的上官丞相揪出来,给他个‘钦命安抚使’的劳什子名头,一脚将其踢出上京城,让他去跟秦国谈判。至于国政,便全部交给了自己地弟弟融亲王。
  知道这就是被逐出权利圈地信号,上官云鹤并不感到多留恋……谁愿意在一艘满是破洞的船上航行呢?但一想到自己一生地心血付诸东流,他就心痛的喘不过起来。
  怀揣着满腹的心事,上官云鹤在秋风起时离开了上京城。随行的儿孙劝他放开心怀,不要因此气坏了身子。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是让老丞相睡不安寝、食不下咽、恨不得提起三尺青锋,杀尽那些欺上瞒下的小人,再一剑把自己给捅死!
  虽然这些年因为年迈体衰,无法再出巡,但退回到六七年前,他还是每年尽职尽责的巡视全国,平时也密切关注来自地方的民生报告。在他的印象中,虽然这个国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虽然老百姓日子过的很艰难,但大抵是有衣穿、有饭吃的,万不至于像眼前这般情形——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生可以如同地狱一般!在看过了无数百姓沿街乞讨,卖儿卖女,只求能够多吃一顿,多活一天的惨象后,上官云鹤仰天长叹,老泪纵横道:“老夫读史书,常笑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之言为千古笑柄,殊不知我不过是在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出身齐国的顶级世家,从出生就注定锦衣玉食、前程似锦,纵使有这样那样的风波坎坷,但这种天生的优越却始终没有抛弃他,让他无法体会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甚至一直固执的以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粮食,就不会饿死人!
  直到现在他亲眼目睹之后,才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原来一旦农民不种庄稼,地里就不会出产粮食,粮食就会变得价比黄金!百姓可以没有钱财,但不能不吃粮食……所以无论再贵都要买!当他们把这些年积攒的钱财都花光了,就会开始变卖家产,从家具、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卖无可卖,就会去扒树皮,树皮扒完了,就去吃观音土,而观音土无法消化,吃到最后,人就会死,死的时候肚子会胀得很高!
  他也终于明白,原来‘易子而食’这种人吃人的掌故,并不是传说中的荒诞,而是老百姓在生死挣扎时,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在看到那些倒毙在街头,被剔去四肢上的肉的尸体时,他在停止呕吐之后,也会想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过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过一个欢笑得生活,一个幸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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