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云梦谭(精校)第425部分在线阅读
「……有些事,不是自己亲身碰到,别人怎样解释也没用,这次晨锋碰上这些问题,我才发现以前很多事,西门之所以那么做的理由,他做的事情绝对不对,但我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路飞扬摇摇头,道:「西门当年从不解释,他知道他说了也没人听得进去,索性装神秘拖时间,而且……他也没那个时间,他……太忙了,没时间停下脚来解释,要处理的事情永远都那么多……西门自己也很清楚,他的身分早晚会被拆穿,一但那些秘密为人所知,他的一切努力……就算到头了。」
无论建国或圆梦,都可以用稳健的方法,一步一步来,唯独西门朱玉不行,他没有几代人的时间,甚至连一世、半世人的时间都未必有,在一切尚未曝露之前,他可以游走于正邪之间,两面逢源,取得两边的资源,但若一切为人所知,他马上就会被黑白两道联合追杀,纵然能保不死,也没有可能再实现理想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能理解西门朱玉当时所承受的压力,若非如此,以他的聪明才智,其实可以不必那么激进,用其他更稳妥的方式,慢慢实现理想,成效绝对比现在要好得多。
「西门的身分曝露以后,人人喊打,一夕间就变成中土仇家最多的人,这点他早料到,应变措施也立刻启动,确保在他离开之后,组织内的一切能如常运作,这些他早就安排好了……追杀他的人虽然多,但以他的才略,谁也杀不到他,他逃得挺狼狈,安全却是没有问题,照他原先的打算,是想要流亡到域外,看看是在域外避风头,或是一辈子不回来都有可能。」
路飞扬淡淡道:「……如果不是因为陆云樵与天妖爆发决战,已经上路潜逃域外的他,是不会回到中土,也不会死的。」
香菱心中大震,西门朱玉的死亡一直是武林谜团,虽然公认的官方死法,都是说他跌落粪坑被淹死,但很多人压根就不相信,特别是像自己这种手上握着情报组织的人,怎么都不会相信这种没有确切时间、地点、目击者,甚至连尸体下落都不能确认的荒唐死法。
像西门朱玉这样的人,不可能默默无闻死在某个小地方,之所以没人知道,是因为真相被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只要接触到那些人,就能从他们口中得知真相,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香菱知道眼前的人肯定是一个,可惜多年来没机会接触到他,更别说从他口中问出这秘密,而今……这个等待很多年的秘密,终于要揭晓了。
「西门先生他……天妖……」
香菱心念急转,路飞扬的寥寥数语中,已经透露出足够的讯息。陆云樵与天妖决战,西门朱玉为此赶回,他赶回的理由肯定不是为了观战看好戏,要嘛是阻止,要嘛就是与兄弟联手抗战,以现实层面来看,百分百是后者,而天妖岂是易与?根据记载,天妖到了后期,心志虽然近乎癫狂,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却连连突破至新的高峰,完全到了一个当时武者无法仰望的高度,陆云樵能凭一己之力,一战将天妖杀掉,这件事到现在也有很多人觉得诡异,原来……
「你猜得没错,天妖是他们两人联手打倒的,说得正确一点,是西门舍身,拼上自己性命,与天妖同归于尽的。」
路飞扬耸耸肩,道:「当时的陆云樵,修为不差,又有超级法宝在手,以战力而言,算不错了,但天妖他……你应该知道,阿鼻血劫越到后来,威力就越是疯狂飙增,就算是现在的天魔或陆云樵,多半也不够他打的,当年的陆云樵去单挑天妖,根本就只有被秒的份。」
这也是那时许多江湖名宿共存的质疑,陆云樵的武功很强,但那仅是以年轻一辈的水准而言,虽然江湖上长他一世代的成名高手,几乎都已被天妖杀光,可是他与天妖的绝对差距,并未因此拉近,结果两人一场决斗,陆云樵成功搏杀天妖,传出去最初都没人肯信。
「没有人愿意相信的东西,最后会变成公定版本,丫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我晓得,根据纪录,当时同盟会对各方都施加了压力,再加上朝廷辅助,终于压平各方质疑,让这个说法得以确定下来。」
香菱说得简单,但当时的混乱情形却远不只如此,非但外界许多人不信,就连同盟会内部都有质疑声浪,甚至怀疑天妖其实未死,一切都是个巨大的阴谋。为了压下这些质疑声音,陆云樵不得不出手证明,过程中爆发武力冲突,还有多人死伤,后来是因为登基为皇的武沧澜,为求尽速稳定政局,选择与陆云樵合作,把天妖死亡之事定调,而天妖又确实没再出现过,人们才渐渐接受了此事。
「天妖在世的时候,没人打得过他,尤其是在他将阿鼻血完全融合,一身威能推至巅峰的那个时期,连天魔都要躲着他,可笑的是……天妖一死,却有很多人跳出来,争抢说是他们杀了天妖……不知羞耻的东西……」
路飞扬哂道:「陆云樵的武功,的确不是最强,问题是……比他强的人那时都死绝啦,因为场上已经没有冠军,所以他就是天下第一了……这个你也觉得很好笑吧?」
「……我不予置评。」
「嘿,陆云樵打不过天妖,但对付那些三脚猫还是可以的,与天妖的那一战,他获益良多,功力大进,真正有了横行的资格。欺善怕恶,谁不会啊?天妖横行,他们屁也不敢放,后来陆云樵直接找上他们,说现在开始轮到我横行了,不满意的就站出来,他们就全部又躲回去了……嘿嘿,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偏偏以前我视而不见,走了这许多冤枉路,嘿嘿……」
笑声干涩,似乎很狂妄,但香菱蕙质兰心,自然听得出其中的浓浓苦味。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做风、路线,坚持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被逼着自我否定,打破坚持,改换路线,无论成败,那种感觉都绝不会舒服。
而身为万紫楼的高层,接触过一些外人不知的绝秘情报,香菱更晓得当时同盟会内部的风暴,远比路飞扬说的要厉害许多。
什么事都一样,强横手段压下,有压得住的人,也有压不住的人。同盟会之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天妖之死的交代,他们更愤而质疑,陆云樵是卑鄙无耻的伪君子,虚报战功,夺了某人的功绩,这样的质疑,自然不见容于同盟会的「主流」派系,两边激烈冲突之下,不少同盟会的菁英自此破门离去,这其中就包括胡燕徒、李慕白两人。
有胆识、能力质疑「主旋律」的人,当然都是菁英份子,以胡李两人为例,这何止是菁英,简直就是集团的主战力,主战力流失,对一个组织的弱体化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后来世人公认,若是同盟会的菁英战力未失,以当时同盟会声势之盛,完全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反过来吞掉两大圣宗,让慈航静殿、河洛剑派名存实亡,而非像后来那样,遭受两大圣宗的严重掣肘,更别说打一个没有天妖的太平军国打上那么久才结束战争。
「我……我相信……」香菱认真道:「陆大侠不是那样的人,这些指责的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哦?你知道陆大侠是什么人?你和他很熟吗?我有时候都不晓得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路飞扬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很感伤,「西门临死之前,求我答应的几件事里,其中一件就是天妖死亡的消息处理,他求我务必宣告世人,天妖是陆云樵独力搏杀,以此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还求我制造假象,让人以为他是跌落粪坑淹死,死前贫病交迫,性病病到毁容了……」
香菱脑中正自揣测,西门朱玉的武功,照理说和陆云樵在伯仲之间,两人都是当时年轻一辈的翘楚,却都与天妖差得颇远,到底是怎么拼命,才能拼到与天妖同归于尽的?但听路飞扬说到遗言处理,注意力被引开,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他此生欠下情债太多,对不起很多人,非常愧疚,不想再让那些关心他的人为他伤心,所以,就让自己死得恶心一点,让人家回想到他的时候便想吐,不会伤心。」
路飞扬道:「性病生疮毁容,是他老早就想好的,跌在粪坑里淹死,听说是决战天妖时,临时想到的……」
虽知道不该笑,香菱仍是不禁莞尔,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死亡,该说是西门朱玉的温柔,也是这个男人可爱的地方。别的优缺点姑且不论,他这样为人着想,难怪有这么多人十几年来都为他牵挂……
然而,短暂的感伤过后,香菱的理性马上意识到,西门朱玉的遗言或许很替人着想,或许真的让很多人可以不伤心,但照这个遗言实施下去,陆云樵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必须强违本心,去占有那份不属于自己,自己也完全不想要的虚假荣耀,对天下人宣告,是自己独力击杀天妖。
为了震慑各方的野心份子,也为了能尽快击溃太平军国,同盟会需要塑造一个强大的英雄形象,稳定人心,支撑士气,这个角色、这个形象,只有陆云樵能担起,所以西门朱玉将这重担委托给他,请他承担起这责无旁贷的沉重工作。
接下这重担后,许多人会质疑陆云樵冒功,即使真的相信是他击杀天妖,人们也猜测他必是用了什么下流手段,暗算、下毒、围殴……否则怎么可能克服实力差?而为了尽快处理这些质疑,维持大局稳定,势必动用武力,这绝对是当年陆云樵最厌恶的作法……
「西门说,手套已经烂了,往后没得戴了,我只能靠自己亲手去做了。」路飞扬道:「当年我总是不认同他的作法,常与他争执,没想到他不在了,我自己却也只能做同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样是最好或非这样不可,一定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只是……我找不到而已。」
听着这些话,香菱多少可以理解,为何太平军国战后,陆云樵以堂堂天下第一高手之尊,却几乎不问世事,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尽管自己觉得这有点反应过度,但不可否认,他精神上遭受的打击不小,任何人如果不得不背离当初理想,自我否定前半生,都会受到重大打击的。
想到这些,香菱有些难过,想要试着给这个男人一点鼓励,「您……其实不用难过,成大事的英雄豪杰,原本也就不可能被所有人理解,但无论怎样,只要是明白人,都一定会理解您的苦衷……」
「明白人?你说我的兄弟们吗?」
「是的,他们……」
一语甫出,香菱意识到自己的误谬,陆云樵的结义兄弟,像是李慕白、胡燕徒,就是为了此事而与陆云樵翻脸,若说他们能明白苦衷,这话根本是讽刺,当下连忙补过,「像胡大侠、李大侠两位,即使当时基于义愤,未能冷静,但只要给他们时间,相信他们一定也能想通,明白您不是那样的人,解开误会……」
「唔,他们两个吗?这个你倒是没说错,他们确实是明白人,打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明明白白,是我自己糊涂了,枉自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一点。」
路飞扬道:「我起初不知,花了几年的时间寻找他们,想要解开兄弟之间的误会,最后终于找着他们,为此闯入梁山泊,想把话说清楚,结果他们听我把话说一半,就笑着告诉我,我要说的事情他们都明白,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料到事实真相必是如此。」
「什么?」香菱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们都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离开?你们之间没有误会啊!」
「他们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想要离开……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如此而已,没有别的。」
路飞扬简单解释,口中说得平淡,脑里却回忆起自己闯上梁山泊,听他们两人说出这话时的情景,那时,自己内心的冲击,犹如天崩地裂。
『你们……一开始就要走?为何……为何不留下来?』惊愕过后,自己的表情覆上一层阴影,『是因为西门?西门不在了,所以你们也不想留?』
『不,你完全误会了,虽然也有一小部分理由是因为他不在了,但完全不是你理解的那样。』胡燕徒大咧咧地笑道:『我们和西门是兄弟没错,不过我们与他其实不是那么投契,至少……要讲交情,还比不上你与他的交情那么好,要说为了西门的死而仇视你,那百分百是扯蛋。』
『那……那又为何……』
『因为已经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候了。』李慕白道:『老大,你我兄弟多年,我姑且问你一句,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要跟你搞同盟会?为什么这些年来不要好处,与你和西门出生入死?』
『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理念、共同的理想,都希望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我们才……』
『所以我们才要离开。枉自做了那么多年兄弟,你甚至完全不了解我们,到现在你还那么以为,老大啊,你知不知道魔门中很多人夸奖你,说你的正直已经正到了一种搞笑的程度了。』李慕白笑道:『坦白说吧,真正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的,就只有你一个,算上死去的西门,那就是两个,我和老胡根本不在意中土的明天会是怎样,反正不管怎样变,我们都会过得好好的。』
『那你们又何必加入同盟会?以你们两人的武功、本事,在哪里都能过得好好的,甚至大可加入太平军,以当初的声势,太平军还远在我们之上,你们如果选择了太平军,今日成就岂止如此?』
『我、老胡,还有其他的很多人,如果要追求成就,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以我来说,要是我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今天轮得到虚河子这家伙当掌门?我们都喜欢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的事,太平军国想收编我们,我们没兴趣,太平军国骚扰我们,我们就打他妈妈的。』
李慕白道:『不是我们选择要跟着你干,是天妖那傻鸟选择和我们对着干,我们就干了他!至于为什么要加入同盟会……因为你为人不错,不会占兄弟便宜,有西门在组织里,又不会无聊,就加入干干看了,反正,要退出、要跑路随时都可以,不是什么大事。』
胡燕徒在旁点头道:『不错,而且,当初西门还保证,加入组织可以享有劳健保,砍死人有奖金拿,被人砍也有医疗补贴。』
『……你们……就为了这个加入同盟会?』
『别听他胡扯,他叫老胡,天生就是来唬烂的,老大你信他就傻了。』李慕白敲了胡燕徒胸口一记,笑着打圆场,『补贴和奖金是当初西门拿来钓我的,至于这个肌肉狂,他当时哪懂这么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喜欢砍人的感觉,西门对他说,跟我来,天天有人砍,他就跟着过来入会了。』
这些话听在耳里,自己的感觉就像一个又一个的雷霆霹雳,疯狂震撼,但在狂震之后,倒是慢慢有了如梦初醒的感觉。
诚然,就如他们所说,这么多年的时间生死与共,并肩作战,自己却连他们在想什么都从来不了解,这算什么兄弟?
『西门死了,接下来的同盟会,会迅速变成完全的正派组织,我不想当君子,更不愿被人用侠士的标准来约束,当年我不想待在不周山,现在也不会留在同盟会。』李慕白正色道:『我这还算好,老胡他根本只懂得享受斩人,太平军国那边没得斩了,就只好斩自己人,西门若是在世,大家还可以谈条件、做交易,西门不在了,我们再不走,难道将来等着被你陆大侠清理门户吗?当然有多远走多远了。』
『你们加入同盟会,不是为了救世济民,为什么以往从来不说?为什么我和你们谈理想的时候,你们从来都不反对?』
『因为我们虽然都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傻瓜,你说的理想又没碍着我们,你的为人也不错,大家陪你吆喝两声也没什么,又不费事,有什么必要跳出来反对?现在装不下去了,又没有西门在中间协调,我们不跑就真的傻了。』
李慕白道:『但说真格的,我们对你的理想,没有兴趣。天下兴亡与我何干?人人安居乐业,国家稳定,我就能快活升天吗?人还是自己活得好最重要,至于什么暴君暴政,嘿,或许老大你不能接受,但天妖就算再厉害十倍又如何?天下苍生是死不完的,杀完一批马上又会出来一批,还没算他们自己搞死自己的,既然怎样都死不完,哪用得着你为他们操心?』
原来……所谓众人为了理想而奋斗,一开始就只是自我感觉良好……
原来……唯一认同自己理想,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已经死了……
那么……既然一起为理想奋斗的人都不在了,这个没人重视的理想,还有什么意义吗?
第八章
魔尊赠礼·先斩来使
路飞扬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特别是当他陷入过往回忆后,更完全沉默下来,尽管他没说什么,香菱却仍知道那些没出口的话。
换作是别的人,哪怕是路飞扬的知交,都未必能凭着他这样寥寥数语来了解事实,但香菱曾一手掌握万紫楼的情报系统,知道许多绝密,整块拼图只是欠了最核心的几块,这才朦胧不清,路飞扬的话补齐那几块后,她立刻将整件事拼凑出来,就连他未出口的那些话、没说出的那些事都猜到了。
只是,明白了这些,香菱却无话可说,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评论这些,陆云樵受到的打击很无奈,西门朱玉的做法也有错,但这个世界若没有西门朱玉那样的人,一切只会更糟,至少自己不想指责西门朱玉。
「我……有个问题挺好奇的。」香菱道:「西门先生的理想,如果和您一样,都是想要救民济世,为什么他会……嗯,您知道的,他的手段、他的作风,似乎并不是那种以民为本、博爱万民的心态,既然没有爱民之心,又为何……」
路飞扬道:「可能是出身魔门的通病吧,太急躁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段就凌驾本来目的之上了,你不也有这种毛病吗?」
「呃,这个……我……」被这么一问,香菱顿感尴尬,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而且,关于这个问题,当年我也问过西门……」
「喔!西门先生怎么说?」
「他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如果太爱,就会患得患失,做什么事情都放不开手脚,所以如果真的要为天下万民着想,要让他们过好一点,就不能把他们看得太重,尤其不能把他们摆在第一位,这样大家都能远离颠倒梦想,无有恐怖。」
路飞扬的话让香菱一怔,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这算什么歪理?」
「哈,不错。」路飞扬笑道:「当年我听完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