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前传:球状闪电(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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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离校前两天的夜里,我还在读那些演算手稿,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张彬。
  “要走了?”他看了看我已打好的行装说。
  “是的,后天走。听说您已经退休了?”
  他点点头,“昨天刚办完手续。我也到岁数了,只想好好休息休息,这辈子太累了。”
  他坐下来,我给他点上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来是再向你说一件事,这事怕也只有你能理解了。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是什么?”
  “我理解,张老师,要想从这种情结中解脱出来确实很难,毕竟三十年了。但您这三十年来并非只干了这一件事。再说,这上百年,为研究球状闪电终其一生的人可能也不少,他们中也不会有人比您更幸运。”
  张彬笑着摇了摇头,“你完全误会了。我经历的事情比你要多得多,对科学和人生的理解想来比你也要深一些,对这三十年的研究我没有遗憾,更不会感到痛苦,正如你所说的,我尽了自己的努力,我怎么会在这上面想不开呢?”
  那又是什么呢?我想到他丧妻后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郑敏的死对我是个打击,但,我想你也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全部身心长期被某种东西占据着以致最后这种东西成了你的一部分,生活中的其他事,再怎么看也是第二位的。”
  “那还能是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张彬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难以启齿啊。”继续猛抽着烟。我一头雾水,这里面真可能有难以启齿的事吗?但由于共同的追求,我和他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很快恍然大悟。
  我问:“您好像说过,您这三十多年一直没有间断过在寻找球状闪电?”
  他长长吐出一口烟说:“是的,郑敏死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坏,腿疾恶化,出远门少了,但寻找没有间断过,至少在附近,几乎每次雷雨我都没放过。”
  “那么……”我顿住了,我一瞬间体会到了他的全部痛苦。
  “是的,你猜到了,这三十多年,我再也没见到过球状闪电。”
  同其他神秘的自然现象相比,球状闪电并非十分罕见,调查中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人声称他们见过。但它的出现没有任何规律,十分随机和偶然,三十多年在雷雨中苦苦搜寻而未谋一面,这只能怪命运的残酷了。
  张彬接着说:“早年看过一本俄文小说,说一个富裕的庄园主,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美酒。有一次他从一个神秘的旅人那里买到一个从古代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酒瓶,瓶底还剩一点点酒,他把那点酒喝了以后就全部身心陶醉于其中。旅人告诉他,那艘沉船中一共捞上来两瓶这样的酒,另一瓶不知流落何方。庄园主开始没在意,但对那酒的回味使他日不能终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卖掉了庄园和所有的财产,浪迹天涯去寻找那另一瓶酒。他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世界,从年轻找到年老,最后终于找到了,这时他已是一个病魔缠身的老乞丐,他喝光了那瓶酒,然后在幸福中死去。”
  “这人是幸运的。”我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郑敏也是幸运的。”
  我点点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张彬说:“怎么样,对我所说的痛苦,你还抱着刚才那种超然的态度吗?”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夜色中的校园,“不,张老师,我超然不了,您那种感受在我这儿已不只是痛苦,更是一种恐惧!如果想让我看到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多么险恶,那您这次算做到了。”
  是的,他做到了。我能忍受一辈子耗尽心血毫无建树,我能忍受抛弃生活中的一切,孤独地终了一生,我甚至可以在需要时献出生命,但我不能忍受一生中再也见不到它!正是对它的第一次目击决定了我的一生,我们真的不能忍受再也见不到它!这点别人可能很难理解,但你能想象,水手能忍受一生见不到大海吗?登山者能忍受一生见不到雪山吗?飞行员能忍受一生见不到蓝天吗?
  “也许,”张彬站起身来说,“你能让我们再次见到它。”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张老师,我不知道。”
  “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希望了。我该走了,那张照片你扫描完了吗?”
  我回过神来,“哦,扫完了,我早该还您,可拆下来的时候把镜框弄坏了,我想买一个新的装上,可这些天一直没时间出去。”
  “不用了,那个旧的就行。”他接过照片,说,“这些天总觉得屋子里少了些什么似的。”
  我又回到窗前,看着我的导师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的腿比平时瘸得更厉害了,步履看上去那么艰难。
异象之二
  张彬走后,我熄灯睡下,但总是睡不着,所以,当那件事情发生时,我肯定自己是处于绝对清醒的状态。
  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无法分辨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它似乎充满了整个黑暗的空间。我警觉起来,脑袋离开了枕头。
  又听到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但能听出来。
  这时学校已经放假,这幢宿舍楼几乎是空的。我猛地坐起来,扫视着黑暗的房间,只看到那些纸箱子,暗中像一堆随意垒放的方石块。我打开灯,在日光灯完全亮起前的那几下闪动中,我看到纸箱上方隐约有一个影子,是白色的,只一瞬间,它就消失了,没有看清形状。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幻觉,但影子消失时我看到它向窗子的方向移动,后面拖着一条尾迹,那显然是一串它自己的转瞬即逝的映像,像观察者延长的视觉暂留。
  我想到了那根头发。
  我开着灯躺回床上,但更不可能入睡了。漫漫长夜很难熬,就索性起来,打开一个纸箱子,继续看张彬的计算稿。从上次看到的地方开始,翻过了十几页,有一页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页稿子上有一半的推导过程被一个大叉划掉了,那大叉墨水的颜色与原稿有很大差别。在页边的空白处,重写了一个简洁的公式,显然是要代替那些被划掉的部分。这个公式所用的墨水与打叉的一样。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个公式的笔迹,娟秀精细,与张彬的原稿有明显不同。我拿出了张彬送给我的那个被隔页烧焦的笔记本,小心地打开来,将上面的笔迹与那个公式对照,结果虽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还是预料到了。张彬是个很仔细的人,每部分计算稿上都标有日期,这一部分标着的日期是1983年4月7日,距他妻子的死已有十二年。
  但这是郑敏的笔迹。
  我仔细地看那个公式和被划掉的部分,是计算低耗散状态等离子流体边界条件的公式,很简洁,可以代替被划掉的烦琐推导,因为这个公式使用了一个现成的参数,这个参数是三菱电机的一个实验室在1985年得出的,他们当时是为研制用等离子体流束代替转子的高效发电机。这个项目最后虽然失败了,但它的副产品,那个等离子流体参数后来却被广泛应用,不过这是1985年之后的事了。
  我立刻将后面的几个还没开过的箱子都大概翻了一遍,又发现了五页稿纸上有相同笔迹的修改,如果仔细找找,可能还会找到。而张彬写出这些计算稿的时间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
  我在床沿上呆坐了很久,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上,我把它启动了,从硬盘上调出了白天扫描的郑敏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用高精度扫描仪扫描下来的,我仔细地观察着它,尽量躲开照片中的人那很有神的目光。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立刻手忙脚乱地启动一个图像处理软件——我平时要处理大量的闪电照片,所以电脑里这类软件很丰富,现在打开的这个软件可以将黑白照片自动转化为彩色的。软件很快将这张照片处理完毕,虽然色彩有些失真,但我还是达到了目的,黑白照片上的人总是显得年轻,这张照片是郑敏遇难前一年拍的,现在,彩色揭示了被黑白两色掩盖的一个事实:照片上的郑敏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照片中的郑敏身着一件实验室的白大褂工作服,照片中显示出工作服左胸的一个衣袋,衣袋里装着一片东西,衣袋的布很薄,透出那东西的一些形状和细节。它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将那一块图像剪切下来,放到另一个图像处理软件中进行处理,试图提取出更多的细节。经常处理那些模糊的闪电照片,使我干这个很熟练,很快使那片东西的轮廓和细节凸现出来。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一张三英寸电脑软盘。
  五英寸软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在国内普遍使用,三英寸盘的使用就更晚些了,她的衣袋中应该装着一卷黑色的打孔纸带才对。
  我猛地扯掉电脑的电源线,却忘记了笔记本电脑还有电池能供电,只好用颤抖的手移动鼠标关机,点完关机键后,立刻将电脑合上。在我的感觉中,郑敏那幽幽的目光仍穿透合上的电脑看着我,夜的死寂像一只冰冷的巨掌将我攥在其中。
晴空霹雳
  在我告诉高波将随他去雷电研究所的决定时,他说:“在你做出最终决定前,我应把事情说清楚:我知道你现在满脑子想的是球状闪电,虽然我们的出发点不同,我也对这个项目看好,但你要知道,一开始,我不可能让所里用很大的力量搞你这个项目。你知道张彬为什么失败吗?他钻到理论里出不来了!但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条件所限。这两年我给你的印象是忽视实验,错了,你做博士项目时我没考虑实验,是因为这种实验的投入太高了,照我们现有的条件,根本做不好,不精确甚至不真实的实验结果会拖理论的后腿,最后理论和实验都搞不出什么东西。我招你来,是让你搞球状闪电研究的,这点毫无疑问,但必须在实验基础都具备时才能正式开始搞。现在我们需要的第一是钱,第二是钱,第三还是钱,你要和我齐心协力去搞钱,明白吗?”
  这番话使我重新认识了高波这人,像他这样在学术上思想如此活跃,在社会上又如此现实的人真是不多见,这可能就是麻省理工出来的人的特点吧。其实我想的同他一样,我明白建立起基础实验设施对球状闪电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因为球状闪电研究成功的标志是人工产生它。这些实验设施首先应包括大型的雷电模拟装置,还有复杂的磁场发生装置,以及更复杂的传感探测系统,这套系统的预算肯定大得吓死人。我不是个书呆子,我知道要实现理想就得从现实开始一步步走。
  在火车上,高波突然向我问起了林云的事。自泰山一别已有两年,林云的影子一直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消失过,但是因为对球状闪电的专注,这记忆并没有发展成某种无法控制的东西。与她在泰山上度过的短暂时光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珍藏,对她的回忆往往是在最劳累时浮现出来,这时就像听一首柔美的音乐,是一种很好的休息。高波曾说他很羡慕我这种状态,因为感情生活就要超然度外,陷进去就不好了。
  高波谈到林云时说:“她向你提起过雷电武器系统的事?我对此很感兴趣。”
  “你想搞国防项目?”
  “为什么不?军方不可能有完善的雷电研究机构,他们最终还得靠我们。这类项目经费来源很稳定的,也是一个极有潜力的市场。”
  自分别后我与林云再也没联系,她只给我留了一个手机号,高波让我到京后立刻同她联系。
  “你要搞清军方雷电武器研究的现状,注意,不要直接问她,你可以先请她吃顿饭或听听音乐会之类的,待关系发展成熟了再……”高波这时看上去像个老奸巨猾的间谍头子。
  抵京后,还没安顿下来,我就给林云打了电话,当那熟悉的声音传来时,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听得出来她得知是我也很惊喜。按高波的意思,我应提出到她工作的单位去看她,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倒是她出人意料地请我过去。
  “你到新概念来找我吧,有事同你谈!”她接着给了我一个北京近郊的地址。
  “新概念?”我立刻想到的是亚历山大的英语教材。
  “哦,我们这样叫惯了,是国防大学新概念武器开发中心,我毕业后就在这里工作。”
  我还没有到新单位报到,高波就迫不及待地让我去找林云。
  汽车出四环路后又走了约半个小时,公路边出现了麦田。这一带聚集了很多军方的研究机构,它们大都是高大围墙内式样俭朴的建筑,大门没有标牌。但新概念武器开发中心却是一幢外形很现代很张扬的二十层高楼,看上去像哪个跨国公司的写字楼,同附近的其他机构不同,大门口没有哨兵,人们随意进出。
  我通过自动门进入宽大明亮的门厅,乘电梯上楼去找林云的办公室,发现这个地方类似于一个文职行政机构,从走廊两侧几个半开的门望进去,看到里面是现代办公场所的分格组合式布局,许多人在电脑和文档纸堆中忙碌着,如果不是他们的军装,真会误以为走进了一家大公司的写字楼。我还看到几名外国人,他们中有两人甚至还穿着本国军装,与中国军人混在一个办公室中谈笑风生。
  在一间标有“系统评价二部”的办公室中,我找到了林云。当身着少校军装的她带着灿烂的笑容向我走来时,一种超越时尚的美令我怦然心动,我立刻明白了她是属于军队的。
  “这里与你想象的不同吧?”打过招呼后她问我。
  “太不同了,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嘛。”
  “什么是新概念武器?”
  “比如,二战中苏军把炸药绑在经过训练的军犬身上,让它们钻到德军坦克下面,就是一种新概念武器,这种想法甚至到现在都算新概念,不过它有很多变种:比如把爆炸物拴到海豚身上让它们去攻击潜艇,或训练一群携带小型炸弹的飞鸟等,这里是一种最新的想法——”林云伏身到她的电脑上,调出了一份图文并茂看上去像昆虫知识网页的文档,“把微型的强腐蚀性液囊装到蟑螂之类的昆虫身上,让它们去摧毁敌人武器系统的集成电路。”
  “真有趣。”我说,在看电脑屏幕时,我距林云很近,闻到了隐隐约约的清香,这是一种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微苦,令我联想到暴雨后初晴阳光中的青草地……
  “还有,看这个,一种液体,喷撒后可使路面变得光滑而不可通行;这个,一种能使车辆和坦克发动机熄火的气体;这个就不太有趣了:一台激光器,可像电视显像管上的电子枪那样扫描一个区域,使身处这个区域内的所有人暂时或永久失明……”
  林云的举动让我很吃惊:似乎他们的信息系统中的任何东西都可以随便调出来给外人看。
  “我们是生产概念的,这些概念大部分都没用,有些甚至看上去像个玩笑,但其中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有可能变成现实,就很有意义了。”
  “那么这儿是个思想库。”
  “可以这么说。我所在的这个部门的工作,就是从这些想法中发现可行的,并着手进一步的研究,有时这种研究可能深入到相当的程度,比如我们马上要谈的雷电武器系统。”
  她这么快就谈到了高波想知道的东西是个好兆头,不过我还是问了她另一个让我很好奇的问题,“这里的那些西方军官是怎么回事?”
  “访问学者。武器研制是一门科学,也需要交流。新概念武器离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它只是一个概念。这个领域最需要的是思想活跃,需要大量的信息和各种思想的碰撞,交流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那就是说,你们也向对方派过访问学者。”
  “两年前从泰山回来,我就到欧洲和北美,作为访问学者在他们的新概念武器开发机构待了三个月,他们那个机构叫作武器系统超前评估委员会,在肯尼迪时代就有了……你这两年怎么样,还是每天追踪球状闪电吗?”
  我说:“当然,我还能干什么,不过目前只能从纸上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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