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三部)(精校)第40部分在线阅读
字幕:按我们的理解,它们应该是同义词:想,就是用思维器官进行思维活动;说,就是把思维的内容传达给同类。后者在你们的世界是通过被称为声带的器官对空气的振动波进行调制来实现的。这两个定义你认为正确吗?
伊文斯:“正确,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说’不是同义词吗?”
字幕: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正表明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您能让我稍稍想一想吗?”
字幕:好的,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着星光下涌动的洋面思考了两分钟。
伊文斯:“我的主,你们的交流器官是什么?”
字幕: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实现了交流。
伊文斯:“显示思维?怎样实现呢?”
字幕: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包括我们的可见光在内的各种波长,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显示。
伊文斯:“也就是说,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哦……但即使如此,应该也不会造成对文献理解的障碍。”
字幕:是的,在思维和交流方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大,我们都有大脑。而且大脑都是以巨量神经元互联的方式产生智能,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脑电波更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这么一点差异。
伊文斯:“不,这中间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差异,我的主,请让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离开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着,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无声地起伏着,他把它想象成一个正在思考的大脑。
伊文斯:“主,我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作为准备,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吗: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关于外婆,我知道是人类的一种血缘关系,通常她的年纪较大,她在血缘结构中的位置还需要你解释一下。
伊文斯:“主,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与孩子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她是孩子们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简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们留在小屋里,嘱咐他们一定要关好门,除了她之外不要给别人开门。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并穿上她的衣服装扮成她的样子,来到小屋前叫门。狼对屋里的孩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外婆,我回来了,请把门打开。孩子们透过门缝看到它是外婆的样子,就把门打开了,狼进入小屋把孩子们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这个故事吗?”
字幕:完全无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对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进入小屋吃掉孩子们,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与孩子们进行了交流,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这就不可理解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它不应该与孩子们交流的。
伊文斯:“为什么?”
字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如果他们之间进行交流,孩子们就会知道狼要进屋吃掉他们的企图,当然就不会给狼开门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吗?
伊文斯:“你们的思维对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隐藏。”
字幕:思维怎么能隐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
伊文斯:“就是说,你们的思维和记忆对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场合的书,或者说是在广场上放映的电影,或者像一个全透明鱼缸里的鱼,完全暴露,可以从外界一览无遗。哦,我上面说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吗?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我的主,当你们面对面交流时,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欺骗,不可能撒谎,那你们就不可能进行复杂的战略思维。”
字幕:不只是面对面,我们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交流。另外,欺骗和撒谎这两个词我们一直难以理解。
伊文斯:“一个思想全透明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会产生怎样的文化、怎样的政治?你们没有计谋,不可能伪装。”
字幕:计谋和伪装是什么?
伊文斯:“……”
字幕:人类的交流器官不过是一种进化的缺陷而已,是对你们大脑无法产生强思维电波的一种不得已的补偿,是你们的一种生物学上的劣势,用思维的直接显示,当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级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势?不,主,您错了,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字幕:是吗?让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这一次对话的间隔时间很长,字幕有二十分钟没有出现,伊文斯已经从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队鱼不断地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方划出一条在星光下银光闪闪的弧线。几年前,为了考察过度捕捞对沿海物种的影响,他曾经在南中国海的渔船上待过一段时间,渔民们把这种景象叫“龙兵过”,伊文斯现在感觉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这时,他自己眼睛中的字幕也出现了。
字幕:你是对的,现在回想那些文献,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类的那些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甚至怀疑,您最终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复杂,我现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为什么不理解……你是对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们。”
字幕:我害怕你们。
对话中断了,这是伊文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这时他站在船尾,看着“审判日”号的雪白的航迹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时间。
上部 面壁者
【危机纪元3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1光年】
怎么看上去这么旧啊……
面对着“唐”号正在建造的巨大舰体,吴岳心中首先浮上来的是这样一个念头。其实,他当然知道由于航母舰壳采用最新的汽液保护焊接工艺,会在锰钢板上产生大量并无大碍的污迹,加上闪动的焊弧光产生的效果,才使得即将完工的舰体看上去是他眼前这个样子。他努力让自己想象出“唐”号涂上灰色船漆后那崭新伟岸的样子,但并不成功。
为“唐”号进行的第四次近海编队训练刚刚完成,在这次为期两个月的航行中,吴岳和站在他身旁的章北海成了两个尴尬的角色。由驱逐舰、潜艇和补给舰组成的编队归战斗群司令官指挥,他们将要指挥的“唐”号还在建造船坞之中,航空母舰本来要处于的位置由“郑和”号训练舰填补,有时干脆就空着。这期间吴岳常常在指挥舰上盯着那片空海发呆,那一片水面上,只有前方舰艇留下的航迹在交错中不安地躁动着,恰似他的心绪。这片空白最后真的能填上吗?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现在再看看建造中的“唐”号,他看到的已不仅仅是旧了,它甚至有一种古老的沧桑。面前的“唐”号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驳的舰体就是要塞高大的石墙,从密密的脚手架上垂下的一缕缕焊花好像是覆盖石墙的植物……这不像是建造,倒像是考古……吴岳怕自己再想下去,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章北海身上。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吴岳问。
章北海轻轻摇摇头,“不好,也就是维持吧。”
“你请个假吧。”
“他刚住院时我已经请过一次了,现在这形势,到时候再说吧。”
然后两人就又沉默了,他们之间每一次关于个人生活的交流都是这样,关于工作的谈话肯定会多一些,但也总是隔着一层东西。
“北海,以后的工作在分量上可不比以前,既然我们一起到了这个位置上,我想咱们之间应该多沟通沟通。”吴岳说。
“我们以前应该是沟通得很好吧,上级既然把我们俩一起放到‘唐’号上,肯定也是考虑了咱们以前在‘长安’号上成功的合作。”
章北海笑笑说,仍然是那种让吴岳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既然发自内心的东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没希望懂得他这个人了。成功的合作不等于成功的了解,当然,吴岳自己在章北海的眼中肯定是全透明的,从舰上的水兵到他这个舰长,章北海总是能轻易地看到他们内心深处,他肯定是最称职的政委。章北海在工作上也是很坦诚的,对于舰长,每件事前前后后都有很详细的交底。但他的内心世界对吴岳一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色,他总给吴岳这样的感觉:就这样做吧,这样做最好或最正确,但这不是我所想的。这种感觉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后来越来越明显。当然,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确的,但他是怎么想的,吴岳就不知道了。吴岳一直坚持这样一个信条:在战舰指挥这个艰险的岗位上,两个指挥员必须很好地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所以这一点一直是吴岳心中的一个疙瘩。开始,他以为这是章北海对自己的某种防范,感到很委屈:在驱逐舰长这个不上不下的艰难岗位上,还有谁比自己更坦诚更没心计吗?我有什么可防的?章北海的父亲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曾经是他们的上级,关于自己和政委的沟通问题,吴岳曾和他谈过一次。
“工作搞好就行了嘛,为什么非要知道他的思维方式呢?”将军淡淡地说,然后又有意无意地补上一句,“其实,连我都不知道。”
“我们到近处看看吧。”章北海指指缀满焊花的“唐”号说,正在这时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有短信提示他们回到车上,机要通讯设备只能在车上使用,一般是有急事发生才用上这个。吴岳拉开车门拿起话筒,来电话的是战斗群总部的一位参谋。
“吴舰长,舰队司令部给你和章政委的紧急命令:你们二位立刻去总参报到。”
“去总参?那第五次编队训练呢?战斗群已经有一半在海上,其余的舰艇明天也要起航加入了。”
“这我不知道,命令很简单,就这一项,具体内容你们回来看吧。”
还没下水的“唐”号航空母舰的舰长和政委对视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们难得地相互心领神会:看来,那一小片海面要一直空下去了。
※※※
阿拉斯加格里利堡,几只在雪原上悠闲漫步的扁角鹿突然警觉起来。它们感觉到了雪下的地面传来的震动。前方那个白色的半球裂开了,那东西很早就在那里,像一枚半埋在地下的大蛋,扁角鹿们一直觉得那东西不属于这个寒冷的世界。
裂开的蛋里首先喷出浓烟和烈火,接着在巨响中孵化出一个上升的圆柱体。那圆柱体从地下钻出后拖着烈焰迅速升高,灼热的气流吹起漫天的积雪,落下时变成了一阵雨。当圆柱体升上高空时,扁角鹿们发现刚才那令它们恐惧的暴烈景象变得平和了,那个圆柱体拖着一根长长的白色尾迹在高空中消失,仿佛下面的雪原就是一个大白线团,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线团中抽出一根线拉向太空。
“见鬼!就差几秒钟,我就能确定中止发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