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校对)第3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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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楠想了想:“是黄锦带来的消息。”
  王世贞的泪水流了下来:“那就是真的,天见可怜,天见可怜!我得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大人。”
  当下,师生二人顾不得吃饭,此了轿子径直赶去北镇抚司。
  自从严嵩倒台之后,王世贞也可以来探监了,只不过先前几次他是托了许多人情,父子见面的时候旁边还有锦衣卫监视。
  这次却宽松了许多,到了地头,一个锦衣卫指着面前一个院子:“你们自己进去探视吧!”就抱着膀子走了……走……了……
  管理如此宽松,可见锦衣卫也知道王抒马上就会被释放,也不再为难。
  王世贞如何不知道这一点,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跪在院子门口哽咽道:“不孝子王世贞求见父亲大人。”
  里面传来清朗的声音:“可是世贞,快进来,快进来……”话没说完,也开始抽泣。
  这个声音显示是王抒。
  恩师和师公父子相见,自然有贴心话要说,周楠这个外人也不方便听。
  想了想,就走开了,准备等他们说完话情绪平稳了,再过来见礼。
  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一座小院子前,就看到文千户从里面出来。
  两人相见,心中自然欢喜。
  文千户一家人热得实在受不了,经常跑周楠衙门所在的广福宫纳凉度假。
  每次到地头都是史文江接待。
  果然如周楠所预料的那样,文、史两个耳报神八卦爱好者一见如故,成日凑在一起交流信息,切磋官场密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文千户哈哈大笑:“子木,子木,我还说今天一大早枝头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你要来。咦,你怎么跑天牢里来了?”
  周楠:“好叫文兄知道,今日我家恩师王元美过来探视师公,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要陪同服侍。”
  “哦,王抒大人啊,他的事情我知道。放心,既然和子木你有这层关系,愚兄自当照应。”
  正说着话,突然,院子里有个声音传来:“外面可是周楠周子木,可否进来一叙?”
  周楠:“正是,不方便吧?”又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文千户。
  文千户小声道:“里面关的是严嵩,这老儿……嘿嘿……”
  “怎么说?”周楠也低声问。
  文千户:“这老儿进来之后倒是守规矩,毕竟是做过首辅的,也不给大家添麻烦。就是喜欢读书,成天嚷嚷着让咱们给他带书进来解闷。开玩笑,他可是钦犯,若是给他带书,里面有夹带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周楠:“确实不能给他带,出了事谁负责得起?”
  文千户又笑道:“谁说不是呢!这老严头在牢房里闷得要死,说没有书看就是要他的老命,那才是抢天唿地,只差拿头撞墙了。还是旁边的王总督见他可怜,将手头的书籍借给他解谗。”
  周楠瞪圆眼睛,这二人不是不死不休的大仇家吗,师公怎么那么好心借书给严嵩。严嵩也是可怜,堂堂前首辅下到监狱中,摇身一变变成了老严头。
  大约是看出他的疑惑,文千户又笑道:“进得这里,大家都是犯人,以前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恩怨都不打紧,反正都是可怜人。说来也怪,这两人竟然很谈得来,就好象老朋友一样。”
  说到这里,里面又传来严嵩的声音:“老夫和王抒当初只是公事,于私谊何干?朝堂之争自然要不死不休,可朝堂下却是知己。周子木,你在内书堂授课时的文章我读过,很有启发,可否进来一叙?”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你想要得到什么
  严嵩有约,又是个被关了一个多月的糟老头,若自己不敢进去,传出去岂不沦为世人笑柄?
  再加上周楠对这个历史名人有着强烈的兴趣,穿越到嘉靖一场,如果连严嵩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实在太可惜了,这恰恰是一个文史爱好者不能忍受的。
  错过了,将抱憾终生。
  周楠一笑,道:“严分宜有请,如何敢辞?”又问文千户此事是否违制。
  违制肯定是违制的,不过大家都是老朋友,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倒是无妨。
  文千户是没落勋戚子弟,他这个千户头衔乃是恩荫世袭,并不任实职,在北衙也就混个日子。这个贵族子弟做事大大咧咧,也没什么原则,就朝周楠点了点头,表示无所谓。
  周楠举步朝院子里走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所谓的诏狱天牢,内心中有强烈的好奇。
  像他这样的现代人,因为深受后世影视作品的影响。在那些所谓的历史电视剧中,天牢中暗不天日,环境恶劣得无以复加。吃的是忆苦饭,睡的是稻草窝,与蚂蚁虱子为伍。整日蓬头垢面,碰到牢子心情不好,还会被打,当真是惨不可言。
  周楠可是从基层衙门衙役干起的,牢房里是什么情形心中自然清楚。
  可等他走进院子,却吃了一惊。
  只见,眼前是一件整洁的院子,青砖碧瓦,就好象是一处普通的衙门公房。
  一个白发老者正坐在椅子上,身边是一棵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乔木。浓浓的树阴投射下来,竟是难得的清凉。
  他手里把玩这一只牛眼大小的杯子,身边花坛上还放着一只细瓷茶壶。
  不用问,这个老头就是严嵩。
  一切都显得随意闲适,这哪里是坐牢,纯粹是疗养啊!
  转念一想,也对,老严以前可是朝廷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官的高级干部啊!若像普通人一样关在普通牢房里,朝廷体面何存?
  而这诏狱可不是谁都能住进来的,你得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官秩在四品以上,含四品;第二,是皇帝钦定的御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士大夫犯了法就能逃脱法律的惩处,而是不能虐待,必须维持士人应该有的体面,一切都按礼制来办。
  “周子木,第一次来?”严嵩欠了欠身子,对周楠微微一笑,指了指身边的花坛:“老夫年事已高,不良于行,失礼了。”
  “后辈周楠见过介溪公,正是第一次进诏狱。”周楠一施礼,顺势坐下,端详着这个曾经权倾天下的老人。
  严嵩已经八十一岁了,满面都是皱纹。可现在却是精神矍铄,他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很是帅气,年轻时必然是小鲜肉一枚。而且,他儒雅潇洒,看起来身上有一股高雅气质,叫人见有种莫名的好感。
  周楠心中不觉大赞:不愧是庶吉士出身,光这份风度,我老周只怕还得修行十年才能及得上其一成。
  严嵩笑咪咪地问:“是不是和你想象中不同。”
  周楠:“有些出入,也开眼界了。”
  严嵩:“以后你还会来的。”
  周楠不解:“在下不明白前辈此言何意?”
  严嵩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提起茶壶给周楠斟了一杯茶;“这里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了。不过,茶叶却是不错,上好的六安瓜片,明前黄芽。”
  太阳渐渐升上头顶,周楠有点发热,口也渴了,就端起杯子敬了老严一下,慢慢品尝起那清明时节雨水的滋味。
  这是个夏日里普通的艳阳天,风吹来,头顶树叶沙沙响。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投射下来,变成无数的耀斑,在身周晃动闪烁,让人如同置身于光影的幻境中。
  “人的一生中其实都是在不停地做选择,眼前有两条路,一左一右,你只能走一条。等走上那选定的道路之后,眼前又会出现两条路。你就在这么不停的选啊选啊中度过一生。”严嵩也断起杯子喝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树叶,任凭光斑在他面上跳跃:“到最后的时候,你回过头去想。如果当年我选的是另外一条道路,那边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啊!”
  周楠:“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一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却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说得不错啊。”严嵩一口喝干茶水:“老夫四岁在严氏祠启蒙,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就做了庶吉士。当初会试的时候,老夫也是运气,竟然猜出了考题,如此就点了翰林。试想,如果进考场的那天早晨,我不是因为心血来潮想最后翻一翻《论语》恰好看到那段句子,估计考完直接就被下到地方做七品知县。宦海沉浮一生,一个四品到头。此刻说不定已经在老家享受天伦之乐,又如何会身陷囹圄?”
  “翰林院坐馆期满,老夫在官场历练多年,后来又去南京做吏部尚书熬资格。嘉靖十五年的时候进京朝觐,那日老夫也是突然心血来潮准备了几首青词,从此就入了天子青眼。试想,如果那天没有任何准备,老夫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呢?怎么也不会被关在这天牢里坐以待毙。”
  “人生在世,真是变幻莫测啊!”
  周楠听他如此唠叨,心中不耐,道:“前辈心中自存了上进之心,这才有了选择的可能。若如普通人那样浑浑厄厄一生,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所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前辈感叹人生无常,实际上现在的遭遇都是你心中的执念所致。种下因,才有果。”
  “执念,因果,说得也对。今日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老夫自求而来。先父一心仕进,施展胸中抱负,可惜久考未中。就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平日里督促读书不可谓不严。在先父的熏陶下,老夫对权力确实有执念,越是到老越是热中,这才有今日之祸。我常劝人说,君子当三思:思进,思变,思退。这其中,退字最难。”严嵩叹息一声:“可真落到自己身上,要退下去谈何容易,也心中不舍。”
  周楠:“前辈现在明白这一点已晚了,是否悔不当初?”
  “不后悔。”严嵩笑了笑:“子木,人生的美好在于你要找到你的乐趣。比如一个商贾,他的乐趣在于赚钱,越多越好。其实,一个人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一榻,又如何用得了那么多金银。又比如一个学者,他的乐趣在于着书立说,传诸后世,至于今生是否因此穷困潦倒却不要紧。有了喜欢的东西,并去追求,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最美妙的。”
  周楠:“前辈的乐趣在于权势。”
  严嵩眼睛灼热起来,点头:“一言一行影响亿兆生民,难道这样的人生不是很精彩吗?我老了,无所谓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少,老夫八十有一,回想起过去的八十年,谈何后悔?”
  周楠不得不承认,“前辈说得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好的。至少你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有的人甚至没得选。”
  “你很像我年轻时候。”严嵩突兀地来了一句:“你眼睛里全是野心,全是对权力的渴望……太像了,包括你现在要走的道路……科举入试,随侍君王,以青词和敛财手段简在帝心。手段又准又狠,算无遗策。说起来,老夫今天住在这里,子木出力不少吧?”
  他一摆手打断欲要开口说话周楠:“你现在走的路,就好象我前几十年的浓缩,看到子木,老夫心中甚慰:吾道不孤!”
  周楠又好气又好笑:“我和前辈可不是同道。”
  “不,你我都是异类,和大明官场同仁格格不入的异类。”严嵩道:“你我都是想做事的,也愿意做事,不管是为朝廷,还是为君父。可做多错多,终有一天会毁了你的。”
  “子木,做事尤其是为君父做事升迁是快,可将来却没有个下场。反之,虽然平凡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眼前有两条路,就看你走上哪一条路。你太像我了,老夫既希望你将来能够宰执天下,又希望你能做一个圆团团富家翁。”
  说罢,严嵩端起茶杯高举过头:“好了,老夫倦了,后会无期。咱们敬一敬理智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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