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一个已经革除了功名的秀才,穷酸一个,属于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的。还敢杀了爷爷?展中成却是不惧,冷笑抬头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周楠,吼道:“小子,你可想清楚了,若是伤了我的后果。有种你这镰刀就砍下来,爷爷皱一下眉头就不算是好汉。”
周楠冷笑:“展中成,果然是条硬汉,却不知是真是假,你当小爷这一刀不敢剁下来?”
“来啊,砍啊!”展中成疯狂叫道:“老二,老三,老四,过来,把这酸丁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放开我爹!”三个精壮后生红着眼睛扑来。
就在这个时候,周楠突然从展中成身上跃起,电光石火中,先是一镰刀噼到展老二的右肩上,接着刀光一闪,就砍倒展老四的背上,带起一丛血肉。
原来,农家使用的镰刀为了方便刈割,刀口上都带有锯齿。这两刀下去,就将皮肉钩开了。
见到眼前血光飞溅,展家老三惧了,竟不住一腿,脚下绊蒜,也滚下坡去。
一下子解决三人,周楠再次跃回,骑到展中成身上。他的动作实在太快,简直就是鸢起鹘落,不给展中成半点反应的机会。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唿。
展家人多,展中成又是里长,今天的械斗可说是占尽了上风,杨家人也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彻底败了,被人给打服了,以后也再没脾气跟展家争夺水源。可是万万没想到,杨老六家的姑爷一来就动刀子,转眼就将局面扭转过来,实在是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又将镰刀架在展中成的脖子上,周楠淡淡地说:“展里长,我为刀俎,你是鱼肉,今天这一仗你已经输了。水源的事情,你当着大家的面拿个说法出来,我立即放了你。咱们杨家十来户人家就指望这地里着点庄稼,你将水源截了,改了道,那不是要叫咱们饿死吗?你身为里长,代表的是官府,可不能尽顾着自己。今日若是放水,咱们都念你的好。杨家刚杀了一口猪,等下我请你吃肉喝酒,给你陪个不是,你看可好?”
听到他这么说,已经醒过来的杨老六也道:“对对对,展里长,毕竟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既然我家女婿这么说了,我也同意,只要你答应放水从咱们地里过,我就请你吃酒赔罪。况且,那引水渠三岔口那块地是咱们杨家的,你跑我们的地里来堵偃口,是你自己理亏。”
这次争水事件的由来昨天云娘已经找村里的人打听清楚,周楠也知道。原来,这里都是山地,灌溉用水都通过一条两次尺宽一尺来深的水渠从上游引来。
引水渠到泉水村地界后分为两股,一股流向泉水村,另外一股则分到展家的地里去。两姓人家共用这宝贵的水资源,二一添着五,表面上看起来公平。可是,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首先这点水,上游一放,流到这里也剩不了多少。到泉水村只余一掌深,简直就是涓涓细流。最要命的是,三岔口这里,泉水村地势低,水往低处流,所有的水都尽顾着朝杨六爷这边流淌,地势高的展家那边就无水可用。
于是,展中成就带了人堵了泉水村的堰口,把水导到自家地里去。
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引水渠分流的三岔口所在的那块山地属于杨家,展里长跑杨家地里来堵水导流,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杨家人去理论,展家只是不理,又说水渠三岔口所在的那块地是他们展家的,我在自家地引水你们杨家管不着。
“什么是你家的地,我说是我的地。”展中成喝道:“我在自家地里,想堵那个堰口但凭心意,管你们杨家屁事?杨老六,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界桩就立在那里还能有假?”
听他这么说,杨六爷就气愤地大叫起来:“展里长,你这话就欺心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界桩是你自己弄的,半夜三更悄悄竖在地里,天理良心啊,那地虽然不值几个钱,却也是我们杨家的祖产,难道就被你这么夺去了?”
随着杨六爷的手指看过去,周楠就看到引水渠边上竖着一个大约半尺高,擀面杖大小的方形石柱,上面歪歪斜斜写着“金城镇界”四个大字。那字,说句实在话和狗爬搔一般,难看得要命。
在昨天,周楠又听云娘说过,引水渠三岔口北面一米处正是五港口镇和金城镇的界碑所在地,也是展家和杨家山地的分界。
那界桩上的字刻痕很新,显然是才做了没几天。估计是原先的界桩以为年生久远,已经朽坏了,于是展里长就赶制了一个。
周楠忍不住笑起来:“展里长,想来定是你的手笔,写得不错呀!”
展中成被周楠骑在身上,昂着头保持着尴尬的肢势,现在听他这么说,心中又羞又气,喝道:“老子刻了界桩又如何,你们又敢怎么样,有种报到官府里去。看衙门是相信你们,还是相信我?小畜生,如果你是带把儿的就杀了爷爷。”说完,他就大声对一边的三个儿吼道:“你们三个是死人,操家伙,干了这个小畜生!不用管我,劳资就不信他还敢杀了我,杀了我他也要填命。”
里保乃是明朝基层组织的最低一级,直接面对普通百姓。平日里负责派粮派差,每年要想顺利完成衙门交代下来的差使,很多时候都需要采取非常手段。这活儿,没有一股子狠劲还真干不了,土霸王说的就是这类人物。
此刻,他眼睛里满是疯狂,高声叫嚣:“动手,动手,把他的双手双脚给我打折了!”
“打死这个小狗日的!”展家的三个儿子红了眼,抢过锄头和铁铲就朝周楠扑来。
第二十一章
智商的杀伤力
周楠抽了一口冷气,这姓展的够狠,倒叫人佩服啊!
当展家三个儿子刚跳起来,周楠手中的镰刀突然“咻”一声就贴着展中成的脸砍了下下去,镰刀刀尖深深地刺到土里去。刀口割开他耳朵上的油皮,有一丝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
“来吧,咱们一命换一命,谁怂谁是乌龟王八蛋。今天咱们就比一比速度,是你们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剁了展里长。我已经在辽东呆了十年,什么人狠人没见过,还怕了你们。大不了,我到刑场上走上一遭。”
这话说得面无表情,声音中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再看他的眼睛里,全是冷意。
作为后世打架经验丰富的人,周楠知道在这种危急关头,你不能慌,也不能做出一副暴跳如雷的架势。越是这样越说明你心中畏惧。要想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大,就得让对手明白自己是个豁得出去敢下死手的,就算我今天被你打成半残,我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在动手之前,你得考虑清楚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所谓软得怕硬的,硬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今天,周楠扮演的就是那个不要命的角色。
感觉到耳朵上的痛楚,看到上面周楠那冰冷的眼神,展中成终于惧了,大声惨叫:“别过来,别过来……你这个贼配军,该死的贼配军!”
嘉靖年间除了东南地区有倭寇做乱之外,已经承平百年,特别是如淮安府安东县这种内地州县,这几十年出过的最大的一桩案子就是周秀才杀友案。而这桩案子就是眼前这个周相公干的,他既然已经动了杀心,这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顿时,展家的三个儿子都惊得停了下来,身上的血不住流出来,将半边身子染成红色。
不但展家人,就连杨家人也吓得呆住了。
须臾,就有人喊:“六爷家的女婿,有话好好说,不能杀人啊!”
“做不得做不得,你刚服刑十年好不容易回来,如果现在又进去,云娘怎么办?”
“相公,不要啊,不要啊!”云娘哭着上前一边拖着周楠的手,一边用拳头软弱地打着他的肩膀:“不能杀人,你若有事,我再不能活了!”
周楠今天来助拳,主要是不忿展家的人殴打云娘,倒不是真的要杀展中臣。老实说,以丈人和大舅哥对云娘和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们的事情自己才懒得管呢!
见成功地镇住展中成,又有云娘劝,他就顺势跳起来,放开展中成,对妻子道:“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收拾一个乡霸,举手之劳。你不是答应过我以后不哭的,今天怎么又开始流泪?”
“我不哭,我不哭。”
展中成终于爬了起来,却感觉两只脚像筛糠一样颤个不停。他也知道今天这个面子若是不找回来,威信一失,今后也没有人把自己这个里长放在眼里。依旧咬牙强撑:“姓周的贼配军,今天我父子三人身上都带伤,你打了爷爷,就是的打了衙门的脸,说不好要请你到衙门走上一趟,你等着,等着衙门里的拘牌吧,咱们父子三人的汤药赔不死你!”今天这事无论怎么看,周楠动了刀子,就是故意伤害。无论走到哪里去,他都脱不了干系。
这次得狠狠敲他一大笔,方解老夫心头之恨。
换别人是周楠,这个时候自然会毫不畏惧地顶上一句:“东风吹战鼓擂,如今的世界谁怕谁?”
可是,周楠却突然一拱手,笑了笑:“展里长,都是乡里乡亲的,一点小事又何必闹到衙门里去。不就是一点水而已,这样好了,你们两家各人放一天水,轮着来,也也别亏谁好不好?再说了,我和史县尊也有过两面之缘,还为大老爷献过一首诗,也是说得上话的。今天的事情就这样吧,展里长今天既然来了,不如到泉水村吃杯酒当着我们的赔礼,咱们是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以后还要多多亲热。”
他突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向展中成赔礼,众人都是一呆。然后就明白,周楠毕竟是一个被革除了功名的秀才,无权无势,自然是斗不过展中成的。
展中成虽然是个里长,可家中人多,又是里长,怎么看都相当于后世的一个镇长乡长,这样的土霸王确实不好惹。
如果此事就这么了解,也算不错。
当即,杨六爷就连连拱手:“展里长,是孩子们不对,小老儿这厢给你赔礼了。是的是的,我女婿在衙门里也是说得上话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不值当。”
周楠前一刻还一脸杀气,转眼就伏低做小,展中成潜意识中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今天这个人丢大了,如何肯就此放过。当下就怒啸一声:“想凭一顿酒饭就把我打发了,当我是叫花子?姓周的,你先赔我父子十两银子汤药再说。还有,这水必须尽数引到我们展家地里去,杨家一滴也没有。”
突然,周楠收起笑容:“看来,展里长是不肯听人劝了,那好,今天这事我也不管了,告辞!”
“贤婿,贤婿你……就这么走了?”杨六爷可怜巴巴地喊,他心头一阵慌乱。
展中成:“滚远远儿的。”展家的人也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周楠走到界桩前伸出脚猛地一踢。
那根界桩本不大,又刚埋下去,泥土松动,这一踢就倒在地上。
周楠拣起界桩塞道杨六爷手上,正色道:“泰山老大人,此物你收好了。有这东西在手,谅那姓展的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这东西……”杨六爷一脸疑惑地看着手中那根小石柱,茫然不解。
周楠回过头看着展中成,正色道:“展里长做着这个差使已经很多年了吧,每年夏秋和农闲时怎么也得到衙门走上三五遭,怎么还这么无知。你私自移动界桩,那可是大罪。况且,你好死不死竟然还敢自己在界桩上写字,这才是铁证如山,抵赖不了。”他用手指了指上面丑得不能看的字,继续板着脸:“按照《大明律》不经朝廷户部下令,私自移动界桩者,杖三十,流放三千里。展里长,若是我等报上去,只怕你老人家要到辽东或者云贵烟瘴之地走上一趟了。你老人家年事已高,只怕没我这种运气活着回来。你若是不信,大可找县里的读书人问问,国家是不是有这条律法。”
在古代,土地是唯一的核心生产资料,不但关系着民生和社会稳定,还关系着国家安全。
国家安全一事说起来或许有点扣帽子的嫌疑,但事实上确实如此。古代的行政区域划分在后人看来确实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比如陕西省的汉中,在气候上属于南方,说的是四川方言,风俗和四川完全一样,可偏偏就划到陕西去了。道理很简单,四川若是被人割据,可以以汉中为桥头堡,轻易就能打进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而河南的安阳明明就在黄河以北,却偏生要划给河南,防的就是河北得了安阳一地,以黄河天险据守,那样谁拿河北都没有办法。安阳,就是河南打入河北冀中平原的一根钉子。中国古代的政治,讲究的是互相牵制,互相制衡。
因此,别说明朝,即便是在其他朝代,私自移动界桩,真要上纲上线,杀你的头都有可能。
听到这句“流放三千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平日里乡民争斗,闹到公堂去论曲直,有错一方大不了被打一顿屁股,严重点枷号几日丢底丧德。真若要流放到边疆这么重的刑罚,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大伙儿都是普通人,又不可能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流放三千里,别说流放三千里,就算是一千里就够要命的。岂不闻,一旦朝廷有疏浚河道,维修河堤的工程,征发百姓服徭役,哪次不死上几个人。以展中成的年纪,真被发配,这辈子怕是要在异乡做孤魂野鬼了。
“啊!”展中成叫了一声,抢上一步就要从杨六爷手头抢过那根界桩。
可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唿”一声,杨六爷却一石柱将展里长打了个趔趄。这老头一该先前被人狠狠压制的惨状,恢复了乡里一霸的本色,大喝:“各位乡亲抄家伙,给我狠狠地打。展中成犯下重罪,已是奸佞贼人,就算是当场打死,咱们也无罪!”
众杨家人先前被展家打得心中冒火,现在竟然可以正大光明持械,如何肯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当下都提起农具,打得展家人鬼哭狼嚎。
展家虽然人多,可现在已经理亏,在展里长的率领中撂下一句:“姓周的畜生,姓杨的,你们等着,你们等着,这事咱们没完!”就做了鸟兽散。
……
“放水!”杨六爷今天获此大胜,意气风发,抱着界桩就好象是抱着和氏壁,且看且珍惜。他发出洪亮的大笑:“有这个把柄在手,我谅那姓展的瘟器再不敢过来罗唣,今年咱们的庄稼得救了。”
杨家人都笑道:“全凭楠哥儿。”又同时朝周楠拱手:“楠哥儿,你的情分,咱们记下了。”
“果然是读书人,见识就是大,连这法子都想得道。”
“废话,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什么秀才不出门,人家楠哥儿不但读了万卷书,还行了万里路,将来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