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校对)第132部分在线阅读
只不过,观中的道士们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如今已是正德十六年四月初,如果不出意外,朱厚璁还在路上,需乘船顺着长江去南京,然后由南京沿大运河北上,到月底应该能够抵达北京。新君登基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糜费巨大不说,沿途迎来接往也颇费日日。
陆炳是朱厚璁的侍卫,黄锦是嘉靖的大伴,自然要随迎驾队伍回湖北。孙淡已经知道黄锦就是黄金黄大掌柜,对于黄公公刻意隐瞒身份,他也不放在心上。如果不出意外,黄锦应该是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帝国未来的内相,可代君批红,是如今一等一红得烫手的人物。
至于陆炳,因为年纪还小,应该还不会担任实际职务。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应该落到他父亲陆松手中。
当然,这些都不是孙淡所需要操心的。他一心科举入仕,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虽然在嘉靖继位一事上发挥了巨大作用,可若让他现在靠着这分功劳去做官,内心中却不大愿意。
毕竟是士林中大意份子,功名但从科场取。若走佞进一途,将来只怕会被那些有着所谓正义感的清流所不齿。明朝的读书人很讲究出身,将来不管你做多大官,官员们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摆资格:谁谁谁是哪一年的进士,谁谁谁考了第几名。你若连科场都没进过,一辈子都别想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即便是未来的帝国内阁首辅张璁在进士科考试时,因为只考了二甲七十几名,成绩不好,办起事来,在那些科场优等生面前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孙淡性格中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基因,一心想走捷径,好少奋斗个三十年。可他内心之中还是有一腔抱负,想有所作为,如此才不枉穿越一遭。做官,做大官是他的终极理想。
人臣的顶点是入阁为相,官居一品。
可明朝有一个不成文规矩,要想入阁为相,首看科举成绩。一甲进士是首要条件,至不济也应该是庶吉士。一个普通读书人要想做内阁辅臣,首先你需要在科举中考出一个好成绩,然后进翰林院观政学习,等学习到一定年限之后,再外派做官历练,其后才能入阁。这样,从中央到地方,然后又从地方回中央,一个循环下来。既有大局观,又有基层工作经验,才有可能做到一国宰辅高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朝的选官和人事制度还是有一定科学性的。
如果历史不发生大的变化,嘉靖一行应该在本月底抵达北京。
新君登基,万象更新,京城政局也将做出相应调整。各部堂都应该有一从大的人员变动,新君新政,只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对即得利益者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考验。对长久受到压制的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次利好。
当然,如果孙淡愿意,以他的从龙之功,做个高官也是寻常事。
只不过,他还是愿意依正常途径从科举进入官场。毕竟,他现在在士林也算有一定名气,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才子,若靠着皇帝的恩荫入仕,不但格局太小,与自己名声也有偌大损害。
新君登基,按照以前的规矩,皇帝都要开恩科,提前举行科举,并由皇帝自任主考。皇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拔自己所需的人才,因为是亲自主考,考生们一旦中进士,因为没有科场上所谓的座师门生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关系,背景清白,也易受到重用。所以,这些人又被称之为天子门生。
有超级题库在手,孙淡对未来的科举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八股文到了清朝末年,可以说该出的题目都已经出尽,四书五经的每一句话都有相应范文。孙淡到时候只需要选一篇誊上去就算完成任务,更何况,他对未来的秋闱、春闱会出什么题目也是心知肚明。
正德驾崩本是国丧,可对全天下的读书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多一次考试机会。
消息一传出,整个北直隶的士气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秋天的乡试,进来觊觎明年春天的会试以及殿试。
三场考试的考期连在一起,时间甚是紧迫。不过,这也使得孙淡在一年之内连中三元成为可能,他也对此充满了信心。
科举入仕应该没有任何悬念,孙淡现在想的是如何同未来的老板好好相处。
他虽然是从龙功臣,可古往今来,从龙功臣被皇帝干掉的也不少。比如清朝的年羹尧,就是不懂得如何和老板交往的政治艺术,这才被雍正在忍无可忍之给弄了下去,身死名灭。
据孙淡所知,嘉靖不是一个很好相处之人。此人精明能干,政治手段极其高明,在明朝帝王中也算是一个人尖子。可他也刻薄寡恩,不能容人。
孙淡觉得自己得好好整理一下思路,看如何能在官场上一路顺畅地走下去,混一个富贵百年,泽及子孙。
老实说,虽然有大功在手,但孙淡并不认为嘉靖就会对自己有什么好感。首先,嘉靖是个合格的皇帝,合格皇帝最大特点就是没正常人的情感,也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资格,所以,所谓的从龙身份,还是少提为妙。
其次,嘉靖是个狂热的道教徒。而孙淡以前写过《西游记》,在那本书中,原作者极尽抑道仰佛之为能事,有的时候未免偏激,想不引起嘉靖反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正德信仰佛教,孙淡在同他接触的时候也常与正德谈佛,在宫中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居士。
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孙淡很有可能被嘉靖看成信仰上的敌人。
这事有些糟糕,得想办法扭转。
想了想,孙淡认为。不管是佛还是道,在中国都已经被彻底世俗化了。而且,古代的读书人对佛道两家的学说也多有涉猎,当做是一种学问来研究,倒并不是真的信仰。
孙淡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同京城道家人物有所接触,并被他们所接受,如此一来,才能够改变自己在嘉靖心目中的形象。
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孙淡就来到白云观,一来可以看看风景,二来也可以对道教有一个初步的认识。
念及与此,孙淡索性同枝娘说了一声,准备在白云观住上一段日子。一来,时间已到了农历四月,北京城中的天气也邪性了些,一年十多天大太阳。气温突然升高,估计起码有摄氏二十六七度的样子。孙淡自从练了冯镇的拳法之后,身体越发壮健康,也胖了不少。加上本就不耐热,更觉难受,也就没办法在胡同里呆下去。
而且,他也有意整理一下自己脑中资料,为几个月后的乡试做些准备。
正德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不但顺天府各地的士子都进了京城求师访友,连带着各省都有往届举人进京为来年的会师备考。其中有不少举人是上一届科举之后就勾留在京城等着的,这一等就是好几年。长期逗留京城,老住在客栈也不是办法,家境好的索性在京城买了宅子住下,家境贫寒的则寄居在京城各大寺院道观之中。
所以,白云观中也住了不少士子。如果能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倒也能找到读书的感觉。
这情形让孙淡想起当初高考的时候,自己背了一背包书去县城一个亲戚的空房里复习时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不胜唏嘘。
让孙淡意外的是,同后世白云观恢弘的气势比起来。如今,这座道观显得很是破败、寒酸,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里的很多建筑都是元朝的产品,一百六十年风风雨雨下来,早就是苔痕上阶绿,草色满眼青了。连进门时照壁上赵孟頫所书的“万古长青”四字上也长了草。
不过,这种破败倒有一种古朴韵味。这让在后世看惯了人造古建筑的孙淡颇有兴趣。
最近,白云观好象得了一笔供奉,主殿正在维修,外面搭了一圈脚手架,十几个工人正唱着长春真人的《青天歌》,敲敲打打忙个不停。
正看得入迷,就听到有一个黑胖道士大声对着一个秀才模样的人道:“陈秀才,这事须有些难办。你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吃住在观里没一点问题。可你也知道,我们道观甚是贫苦,墙上的壁画也就找匠人随意画上几个天官什么的应应景,倒没什么讲究。普通工匠,一天下来也不过十文工钱。你若愿意做,就依这个价格好了。”
“十文,实在是太……少了些。”那个陈姓秀才有些郁闷:“白云观怎么说也是千年古刹,庄重威严,随意画些天官上去不合适吧。再说了,我乃大名陈家子弟,怎么可能才十文钱一天的润笔?”
黑胖道士问道:“那么,你觉得多少合适。大名元城陈家的名字我还是听说过的。”
“两面墙壁……需要十天,你给我二两好不好?”陈秀才有些发窘,君子不言利,提起阿堵物来,他很是不好意思。
“二两……哈哈,二两可以请十个画匠,一天就能画好,也不过一钱银子。”黑胖道人讽刺一笑:“陈秀才,你也不过是陈家的旁系子弟,若是你家中的名手,倒也值得起这个价格。可惜啊……”
“可惜什么?”秀才一张脸开始涨红起来,看得出来,此人没什么人生经验,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可惜你不是仇十洲,若是那仇英来画这两面墙壁,不要说二两银子,就算是二十两,贫道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那道人口中所说的仇英仇十洲乃是当世画坛第一高人,与沈周,文征明和唐寅被后世并称为“明四家”、“吴门四家”,亦称“天门四杰”。沈、文、唐三家,不仅以画取胜,且佐以诗句题跋,就画格而言,唐,仇相接近。
其中,仇英最擅山水,其中最著名代表作是《清明上河图》。当然,同北宋张择端的那副《清明上河图》不同,仇英的《清明商河图》画的是苏州风景。赙仪当初从北京逃到沈阳时就带了四副《清明上河图》,其中除了张择端那副外,还有仇本《清明上河图》。
唐伯虎今年已经四十多岁,已成名多年,乃是江南想当当的名手,据孙淡所知道,唐寅嘉靖三年就会去世。如今的他年事已高,创作高峰期已过。而仇英则还是一个二是来岁的青年,正是吴门画派的扛鼎人物。即便在北方画坛,他的名声也是个如雷灌耳,是当时第一流的宗师级人物。
黑胖道士拿仇英出来说事,分明就是调侃这个陈姓秀才。
那陈秀才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看起来甚是窘迫,鞋子都破得露出大拇哥了,身上的一袭青襟已经洗得发白。还好这袭青衣是秀才的制服,由国家发放,总算保持了一点读书人的体面。估计只要将这件外套一脱,里面的内衣不知道破成什么模样。
他应该是个穷秀才,否则也不可能寄食在白云观这种偏远道观之中。估计是他也会画几笔丹青,见道观大殿正在修建,又要在墙壁上画壁画,一时心痒,想赚点零花。却不想,白云观的道士对壁画质量没什么要求,一心只求便宜,不肯花大价钱。
陈秀才显然是一个老实人,可老实人也有些脾气。听到黑胖道士的调笑,他气得满面通红,道:“道长你这话说得凭地没有道理,天下间仇十洲只有一个,你总不可能将他从江南请来吧?”
黑胖道士早见看陈姓秀才不顺眼了,闻言冷笑道:“嘿嘿,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自己比仇英画得还好喏。据本道爷所知,你们元城陈家好象是画年画的,随便画几笔关公秦琼钟馗年汪什么的估计还成,最同人家仇英比青绿山水花鸟人物,你们比得上吗?”说完,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陈姓秀才气得牙关紧咬,不觉呆在当场。
听陈秀才和黑胖道士说了半天话,孙淡心中好笑,正要离开,心中却是一动。
元城陈家,画画的,这不就是嘉靖第一任皇后陈皇后家的人吗?
说起孝洁陈皇后来,这个女人的命非常苦。她本是小户人家出生,陈家在元城是个小家族。族中倒也出过读书人,她的父亲也做过一个六品小官。不过,陈家世代出丹青妙手,自家逢年过节时画的年画很是不错。
陈皇后好不容易做了皇后没几年,却因为性格刚烈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物,也因为性格原因同嘉靖关系恶劣。嘉靖七年的时候,一日,她正于嘉靖同坐,张妃和方妃献茶,皇帝一时性起,抓住两个妃子的手便笑道:“真好一双温润如玉的小手!”旁边的陈皇后心中嫉妒,一怒之下将茶杯摔在地上,惹得嘉靖不快。于是,皇帝勃然大怒。皇后惊悸,当时身怀有孕,未能保住孩子,堕娠而崩。
孙淡想不到在白云观里遇到陈皇后的族人,有些意外,便有心结交。虽然明朝的祖宗加家法是不允许外戚干政的,这个陈秀才将来也不可能做大官,可看这人的品行也不错。
想到这里,孙淡笑着走过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个道长强要拿你同仇十洲比也有些过分。看样子,他也只不过是听过仇英的名字罢了,却拿来埋汰人,好生可恶。走走走,我替你出这口恶气。”
陈秀才见来了个秀才,忙拱手道:“在下陈榕,字树志,还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孙淡一把住住陈榕的手:“陈兄,你我等下再叙,走走走,我们找这白云观的观主王漓评理去,无论如何得羞一羞这个老牛鼻子不可,也叫他知道我们北直隶读书种子的厉害。”
第一百八十八章
铁监院
陈榕性格极其懦弱,听到孙淡说要替自己出头,先自怯了,讷讷道:“不好吧,也不过是一点闲气,同他计较不值当。”
孙淡拉着陈榕就朝前走去,“树志兄心胸宽广,晚生非常佩服。不过,这世上的小人实在太多,若你步步退让,反被人看轻了,不行,今天非找王漓讨要个说法不可。”
陈榕心中害怕,可孙淡那一双手直如铁钳一样,一时竟脱不了身,急得不住道:“去了也没用,王观主这段时间正云游天下,不在观中。”
“这就难怪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一走,手下的牛鼻子们都没人管束,难怪如此令人厌恶。也好,我就替王道长管教一下他手下的徒弟。对了,刚才那个黑胖道士是谁?”
白云观观主王漓乃是北方道教的领袖,全真掌教,与龙虎山的邵元节齐名,被人称之为“北王南邵”,听说也是一个有修为有水平的高人,怎么他手下的人如此不堪?
这事让孙淡有些奇怪。
“哎,你说的是刚才这个道长啊。他姓铁,是白云观的监院。”陈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人其他都好,就是脾气坏了些。”
“人家这么埋汰你,你还替他说好话?”孙淡彻底无语,王榕老实成这种模样还真让人无话可说。
所谓监院,就是道观的二把手,负责观中庶务。这种人不需要太高水平,但有一点,必须懂得查颜观色,能给道观拉来赞助,准一个现代的CEO。如陈榕这样的穷秀才,自然不是监院的业务范围,态度恶劣些也可以理解。
道观之中也不是一方净土,道士们也需要吃喝拉撒的。
孙淡对陈榕这种憨厚老实的实在人很有好感,又看不惯铁监院的市侩模样,有心替陈榕出一口气,也不顾他的反对,拉着他就朝观中客堂走去。
进了客堂,里面负责接待的知客显然对陈榕很是熟悉,就笑道:“陈秀才,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榕讷讷半天,才指着孙淡道:“是这位兄台强拉我过来的。”
知客这才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发现此人虽然长相平凡,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他外面所穿的那件袍子虽然普通,可里面的衣服,脚下的鞋子都极为精美,看样子不是普通读书人,连忙过来见礼,恭敬地问道:“还请教这为先生尊姓大名,是来寄宿的还是来进香的?”
“我叫什么名字等下再说。”孙淡笑笑,正襟危坐:“我到你们观中,一来是想图个清净,在你们这里住一段日子。二来,久闻白云观的香火甚是灵验,王观主也是北五省有名的大德,想请他替我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