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唐(校对)第403部分在线阅读
春耕已经开始了,本来就很忙。偏生这个时候,与吐蕃人的大战也正如火如荼。随着河东糜乱,再也无法向银州的左武卫提供粮草,这个重担便落在了河中的身上。一揽子事堆集到了一起,他这位河中刺史,顿时便忙得不可开交了。
好在一向桀骜不驯的河中大户们,在这个当口,反而像是转了性子,只要丁俭开口,他们竟是无不依从。短短的时间之内,丁俭倒是筹集到了数十万担粮食。
只是这些粮食要运到银州送到军前却也是极其不易,因为现在河东乱成一团,突入河东境内的吐蕃骑兵不断地袭击运粮通道,一不小心,辛苦筹集来的粮食,便会被抢或者被毁掉,十成之中,最多有五六成最终能送到。
在经历了数次被劫夺之后,运粮的便不再是民夫了,而是改成了屠立春的左威卫的军队护送。左威卫骑兵不停地追剿吐蕃骑兵,与步卒一起配合,艰难地保护着这条粮道。
至于这些河中大户们为什么突然这么听话,这么服从大局了,丁俭自然心中有数。对此,他只能是在心中冷笑数声,机会他已经给了无数次,但奈何有些人一门心思地往死路之上奔,竟是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那也就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现在的丁俭,内心其实是极其痛苦的。
因为他的出身,与河中的这些大户何其相似也。只不过他的家远在荆湘罢了而已。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会扪心自问,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家乡,发生在自己的家族里,家里的那些长辈们会如何做呢?
是深明大义,舍小家为大家?还是会不顾国家利益,而只想保全家族利益呢?
再三权衡,反复思量,他骇然发现一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怕自己的家族的反应,与河中的这些人,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吧!
这让他痛苦不堪。
他师从章回,自来一直便是心怀家国天下,要不然,他也不会弃了在荆湘的高官厚禄,追随恩师到了武邑。
起初之时,他反对李泽的很多政策,认为朝廷统治的根基,绝不是在那些升斗小民身上,而是在那些富户,大家族身上,认为只有团结了这些人,才能聚集起更多的力量。
李泽没有与他争辩,也没有试图用大道理去说服他,有官职去压迫他,而是将他派到了翼州任刺史。
翼州是最早支持李泽的,也是李泽新政进行的最为彻底的一个州治。丁俭上任之时,这里一切都已经形成了规矩,做任何事情,都有着自己的章程,丁俭这个刺史,要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因此,他有着更多的时间,来调查,来研究,来对比。
当然,他也有很多时间,来研究李泽写的一些小册子,比方说政治经济学等等。
在翼州,他看到了一个没有豪强大户的地方,生机焕发,一天好过一天。他看到了官府的治理深入乡、里,甚至到了一家一户。看到了义兴社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组织,在巩固官府统治方面发挥着愈来愈大的作用。
仍然有富户,有地主,但三成的租金,不管在哪里,都是极低的。他看到了武威钱庄以极低的利息贷款给农户,帮助他们购买农具,耕牛,甚至于一些鸡鸭猪等。在翼州,高利贷是无法生存的,一来没有人会去找他们贷款,二来,官府也极为严厉地打击这种行为。超过三分利,即被判为非法,一旦被查获,放贷者便将血本无归,还会被课以高昂的罚款。
而供销合作社则会在随后跟进,农户的产出,被以相对公平的价格收购走,农户都不用自己担心售买问题。农忙季节,义兴社组织一个又一个的合作组,逐户帮助春耕,农闲时候,他们又组织大家兴修水利。
在翼州,每个人都是忙碌的,哪怕是妇孺老子,都能找到适合他们做的工作,孩子,自然是要上学的。一个个学堂的建设,把这些孩子都收了进去,作为一个儒家子弟,能在一些偏僻乡村里也能听到琅琅的读书声,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圣人所言的有教无类,在翼州得到了真正的实现。
而在自己的家乡,在那个以富庶著称的地方,这样的事情,都还是一件奢望。读书,仍然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所能涉及到,他们,也需要帮助家里分担一些事情。
翼州数年,让丁俭的心思起了很大的变化。
原来,所谓盛世,就是这么简单不是吗?
丁俭知道这是李泽想用事实来教育他。而事实上,他也的确被教育了。
在翼州,他学到了很多。
然后,他到了河中。这个还没有实施李泽新政的地方,丁俭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他想把自己在翼州所学到的这一些,与河中的这些豪强富户们一起共享,融合,贯通,找出一条共建共荣的道路出来。
在内心里,与其说是帮助河中这些人,不如说他是想找出一条路子,将来能在自己的家乡施展。毕竟,他也是豪门大家的一员,他不想将来随着李泽势力的扩展到了自己家乡的时候,自己的家族成为这股洪流之中的牺牲者。
但是,他失望了。
豪门大户的顽固他早有预料,也作了充分的迎接困难的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豪门大家在黔驴技穷之后的反扑,竟然是如此的丧心病狂。
这让丁俭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或者李相说得很对,大唐要想再一次的兴盛起来,就必须要打碎一些枷锁,重构新的社会秩序,并制定一套崭新的政策与过去进行切割。
案上的琉璃灯盏,散发出柔和而又明亮的灯光,丁俭怔怔地看着灯光出神。
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而这些事情的发生,也代表着自己的全面失败。
不,这也会是自己的新生。
大堂之外响起了脚步声,听到这别具一格的一轻一重的脚步之声,丁俭便知道是谁来了。
内卫头目,田波,一个瘸子。
同时,他也是李泽最为信任的人之一,是李泽的心腹嫡系,镇州朝廷统治区域内的黑暗世界的领导者。
打从内心里讲,他一点儿也不希欢这个人。
虽然田波从来都是笑脸示人,不管与谁说话,交往,总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腰,似乎显得很谦虚,很卑微,人畜无害,但像丁俭这样位份的人,自然知道内卫是干什么的,知道田波那谦和的笑容背后,暗藏着的凌厉无匹的手段。
“都已经清楚了吗?”看着扶着横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波,丁俭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邀请对方坐下来谈。
田波微笑着:“早就一清二楚了。丁刺史,城内那些人已经做好的接应的准备。”
丁俭的眉毛抖动了几下,“连城门都有他们的人吗?”
“南城门。”田波道。
“时间呢?”
“就在明天。”田波道。“刺史不是又从各地筹集了不少的粮食吗?这一次从各地押到府城来的可就不仅仅是粮食了,内里藏着大量的兵器,更重要的是,押运的人,不再是普通的民夫,而是他们的士兵了。”
“当真是痴习妄想。”丁俭怒道。
“倒也不算是痴心妄想。”田波道:“他们把时间算得极好,明天各地的粮食押运,会在同一时间抵达南城门,南城门是他们的人,自然会轻轻松松地放他们过关进城,再加上他们在需人本身的人马,那就有足足数千人手了。现在城内在他们看来是最为空虚的时候,屠大将军的左威卫已经离开了,短时间内是无法回还的。只要他们占领了府城,而伪梁敬翔那边,早就准备了一支兵马伺机而动,如果我们没有准备,他们的确是有很大的机会成功的。”
丁俭长叹了一声:“天堂有路他们不走,地狱无门他们偏偏就要瞎闯,田将军,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我来就是跟丁刺史说一声,今晚,我们就要动手了,先肃清城内的叛贼。”田波道:“现在城内,外松内紧,各路人马都已经准备妥当,一旦动手,便会封锁整个府城,不让消息泄露出去,明天,那些人抵达的时候,李波率领的一支骑兵亦会按约定返回,这些叛贼,将会统统在城下被消灭。”
“敬翔派出去的那一支人马呢?”丁俭狠声道:“不会让他们就这么逍遥吧?”
田波嘿嘿一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明天,我们会放出假消息,引诱那支军队快马加鞭往府城而来,而在半途之上,迎接他们的将是屠大将军的伏兵,这一次我们从定计,到最后的收获,足足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如果没有充分的收获,岂不是要亏大本?”
丁俭挥了挥手:“那就动手吧!”
第六百零四章:河中平乱
南城门,方辉扶刀目视着沉着沉重的城门被缓缓关上,落锁,粗大的门闩一根根地被士兵们抬着穿进了铁圈当中之后,便转身准备回到城门楼子里,今天晚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将有大事发生呢。
一想起明天的事情,他便觉得有些兴奋。
这河中,该换一换天地了。
这两年来,像他这样的豪门子弟,可算是受够了气。像他,本应该成为军中的一名中高级军官,指挥千军万马才对得起他的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成为区区一名城门尉。如果不是家里长辈强行命令,他早就摞挑子不干了。
直到一个月之前,他才终于知道家里长辈强行要求自己必须在这个职位之上呆下去的原因所在。
河东乱了,屠立春走了,左威卫也走了,整个府城空虚之极。长辈们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一脚踏进门槛内,他回望着城内刺史府的方向,那里,依然灯火通明。
明天,哪里就要换个主人了。
他在心里冷笑着。
当然,仅仅是夺下府城还是不够的,左威卫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所以,在他们夺下府城之后的三天内,一支来自长安方面的强悍的军队将进驻,随后更多的梁国方面的军队将进入河中,将河中彻底纳入到梁国的版图之内。
而镇州朝廷,此时正忙于在河东,在安绥与吐蕃人大打出手,只怕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河中会发生这样的惊天大事,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夺回河中,而等到他们与吐蕃人的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了。
更何况,与吐蕃一战,他们不见得就能打赢。
要是输了,他们就更没有力气来理会河中了。
方辉很是敬佩族中长辈们的深谋远虑,为了这一天,竟是生生地忍了两年,将那个刺史丁俭整个的都蒙骗了,而在私底之下,早就谋划好了一切。
方辉不在乎自己是大唐人还是大梁人,只要方氏一族仍然强大,那么在河中,他就仍然可以横着走,只要以后还能保持自己的高高在上,我管你是大唐还是大梁。
大梁需要我们,能给我荣华富贵,能让我高高在上,我自然就支持他。
而镇州的小朝廷,居然要丈量土地,清理丁口,限制每家每户拥有的田产,连受多少租子都要限制,放高利贷更是不被允许,照这样搞下去,那些泥腿子岂不是要翻天了。
方辉觉得李泽这样搞下去,绝对不会长久。
怎么看,他还是觉得长安的朱温更有帝王之气。
家里的长辈们自然也是这么看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准备进屋去,眼神却突然一凝,街道之上,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十余匹骏马奔来,在这个时候还能在城内奔马的人,身份自然是不同的。
蹄声渐缓,看着来人,方辉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来人居然是河中新来的别驾。原来的别驾是左威卫的一名军官,战事骤起之后,这名军官便被屠立春抽回到了军队之中重新带兵作战,而镇州朝廷派了一个新人来。
这人是一个瘸子。听说以前也是一名老兵,在战争之中腿断了,所以退出了作战序列。方辉很是瞧不起这个人,因为这人到了河中之后,啥事儿都没有干过,好像到河中来当这个别驾,就是来享福的。上任数月,连校阅府城的守军都没有做过一次,收钱倒是从不手软。自己当然也给这位新长官送过钱,还送过美人。这位瘸子别驾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照单全收。而让方辉不爽的是,收了自己的钱和美人,连饭都没有吃自己一顿,就请自己喝了一杯茶就赶人了。
真是泥腿子出身,连一点交际的规矩都不懂。
当然,这样的人也有一宗好处,收了钱,也就闭了眼,这些日子来,自己往队伍里头塞人,往上报备的时候,对方也是眼都不眨地便盖了章,划了押。
看在你没有为难自己的份儿上,等河中换了天,老子饶你不死。方辉在心中道。他送去的美人当中,自然有负有特殊使命的,从送出来的情报来看,这位瘸子别驾,当真是每天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