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形骸歌(校对)第619部分在线阅读
利歌想起自己,又想起利汀,叹道:“万夜皇这皇帝倒也逍遥自在,只是若真有大事,朝廷找不到他,那岂不误事么?又或是有人要谋权篡位,皇帝老儿却行踪不定,那岂不是万事休矣?”
黄羊儿眸含笑意,道:“我们家的皇帝本领太强,没人敢篡位的。嗯,但我倒是听说有一支叛军,近年来声势越来越大,神出鬼没地与庇护院作对,统军的是一位叫扶贺的少女,据说她是个活人,更奇特的是她并非鬼裔。”
利歌吃了一惊,道:“扶贺?”
黄羊儿道:“怎么,公子认得这位扶贺姑娘?”
利歌在怀中一摸,取出一柄刻花小刀来,他道:“我认识一位奇女子,叫做扶黎,她生前托付我将这柄刻花小刀交给她妹妹,名字也叫扶贺。”那位扶黎与他在遗愿迷宫中交情深挚,利歌对她铭记于心,更无法辜负所托。
黄羊儿道:“阴间叫扶贺的鬼魂只怕也有千千万万呢,你怎知此扶贺是彼扶贺?”
利歌说道:“那位扶贺身在阴间,又是活人,只怕为数不多,我觉得机会不小。你可知我能在哪儿见到这位扶贺姑娘?”
黄羊儿目光躲闪,道:“我怎会知道?结交叛党,那是要杀头的。”
利歌不再多问,因此时另有一人走入客栈。
那人似是黑夜中走来的。
屋外本就是无边的黑夜,但此言却并非多余,因为这人头戴黑笠帽,穿着黑大衣,腿上黑长裤,脚上黑长靴,左腰间一根黑笛子,右腰间一柄黑单刀,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整个人乍看之下,就像是黑夜的延伸。他肌肤白里透青,似乎沾染上了难以抹去的夜色。
他一双眼颜色分明,眼白极白,双瞳极黑,但那黑色太深,令人自行忽略了他眼中白色。他手中牵一根缰绳,缰绳后则是一匹乌云般的马。那马儿枯瘦得如同树枝,却又高大的宛如骆驼。利歌立时觉得这人似是在黑夜中走了一辈子,还将永远在黑夜中走下去,任何一处光明之地,都是他转瞬即逝的驿站。光是此人一现身,一露面,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诗歌,一段令人向往的故事。
廖公公与黄羊儿齐声喊道:“乌龟先生。”
利歌一惊:“这般气度不凡的人物,居然绰号乌龟?”
那乌龟先生佯装生气,道:“什么乌龟?是‘无归’!一无所有的无,离家不归的归。”他双眼在利歌脸上一扫而过,随即面露微笑。但就是这短短一瞬,利歌觉得自己已与他对视了很久很久。
黄羊儿嘻嘻笑道:“我偏爱叫你乌龟先生,乌龟挺可爱的,有什么不好?”
无归叹道:“黄羊儿,你这是咒我老婆偷汉子么?”
黄羊儿嗔道:“你又没老婆,干脆讨我做你老婆得了。”
无归笑道:“我孤身一人,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何必非得讨老婆,自讨苦吃呢?”
黄羊儿道:“哼,你是个坏男人。”
无归道:“女人叫男人坏男人,便是想这个坏男人欺负她,对不对?”
黄羊儿面泛红晕,啐道:“是呀,可就算我倒贴你钱,你也不肯欺负我一下。”
无归朝她眨眨眼,道:“那可未必。”
于是黄羊儿的脸更红了。
利歌起先以为这无归是秦桑夫人派来的追兵,但立刻又断定绝非如此。这无归仿佛一朵融于黑暗的云,无可辨别,无可捕捉,无可控制,无可察觉,他太过自由自在,因此绝无可能听他人号令。
他刚想让黄羊儿替他引荐,但无归已上了楼,问道:“黄羊儿,这位俊美的公子是谁?”
黄羊儿道:“他叫利歌。”
无归惊呼一声,道:“莫非是离落国人称英雄王重生,夜离人转世的一代明君利歌国主么?”
利歌站起身来,轻轻摇头,拱手道:“无归先生过奖了,在下早已不是什么国主,至于英雄王、夜离人,那都是古代雄杰,在下难望其项背。”
无归道:“在下名曰‘无归’,并非这丫头与廖老儿口中的‘乌龟’,这一音之差,谬已万里,不可不小心在意。”
利歌说道:“这是自然的。”
无归又道:“利歌公子与我无归甚是有缘,公子可知何故?”
利歌道:“还请先生解惑。”
无归道:“在下有个绰号,叫做夜归人。而骨地长城近来又称利歌公子为夜离人。你我一离一归,意境相反,又互相补足,难道不是有缘相会么?”
第804章
高山流水曲
利歌心生敬意,轻笑一声,道:“在下愧不敢当,不过先生高雅绝俗,能与先生在此相遇,确是一大幸事。”
无归说道:“古人奏乐唱曲,互较雅艺,何等清高风雅,当真令人神往。听闻利歌国主擅长乐器,可否与在下同奏一回?”
利歌说道:“既然先生有命,在下岂敢不遵?只怕我手艺生疏,弄巧成拙罢了。”
无归道:“国主莫要过谦。”
利歌于是摸出一离落国特有的牧笛,吹一首“英雄颂曲”,这曲子以平淡起调,后逐渐高昂激荡,利歌将此曲演绎得行云流水,变化巧妙,又融入自身感触,委实动人心弦,催人泪下。那廖公公与黄羊儿直听得如痴如醉,黄羊儿双眼落在利歌身上,眸光如水,无法挪开半分。
无归从行囊中取出一张七弦琴,手指拨动,融入利歌之曲。他演奏时稍运内力,声音轻而威严,高而不吵,气势甚是庞大,可又不令人觉得他太过霸道,更毫无喧宾夺主之意。当利歌曲调悲时,无归曲调则兴;而利歌曲调喜时,无归则转为平淡。
两人所奏之曲截然不同,却又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这两首曲子本就该合奏,而奏乐者意气相投、心意相通,手法造诣旗鼓相当,方能如此令人神魂颠倒。
无归忽而唱道:
“落叶飞花随雨去,轻舟远渡危流,春秋仅在一回眸,曲声扬四海,血月洒山楼。
狂风暴雨笼绝壁,了断一生情仇。离家数载悲无休,回思前世爱,何故念王侯?”
他嗓音低沉,词曲中大有沧桑落魄之情。然而在曲声之中,又有一层登高望远、成王败寇之意,足见其心胸宽广,地位超凡,而生平际遇远非常人所能想象。曲声传出客栈,传至山外,似令风风雨雨也不禁随之附和,有了生命,有了情意,有了节奏,有了灵魂。
利歌等他余韵消弭,放下牧笛,跟着唱道:
“离殇之苦渺茫茫,逝者却长存。功名不请自至,却自知无能;
空畅想,寄书情,喜结亲;幽谷冥山,难断俗心。”
他一身吟唱本事当世无双,先前无归是配合他的曲子,此刻他反过来适应无归,声音于惆怅之中,流露出对俗情旧梦的思念,其中变幻如梦,雅俗皆有,令人的心时而随之落寞,时而随之活泼。两人演奏已毕,黄羊儿只觉好似做了一场美梦,回归现实之后,这阴山冷雨之间,死寂岑静的客栈便着实叫人难以忍受。
无归闭目良久,道:“国主乐艺格调,人品容貌,皆是人中龙凤,在下得遇国主,可谓这数百年来第一知音。”
利歌说道:“我若非遇上先生,也不知世上竟有这等潇洒绝世的人物。”
就在此时,屋内形骸喊道:“你二人在外高山流水,鬼哭狼嚎的,可打扰本仙了!”
利歌这才想起形骸在里头清修,大感歉意,道:“师父,对不住,你伤还要紧么?”
形骸道:“你们那曲子对伤情倒也有些疗效,不过本仙听曲子听得如迷,一壶酒喝得全无滋味儿,可真扫兴。”
黄羊儿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像刚刚那样的好曲子,你一生能听几回?又岂是这店里的劣酒能比?”
无归问道:“原来屋内是利歌国主的师父,便是在凡间名震天下的孟行海孟大仙了?”
形骸道:“不错,无归先生当真渊博。”说罢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继续调养。
无归放低声音,问道:“国主是从秦桑夫人的领地来的?”
利歌说道:“是。”他知道无归必是万夜国中一位极为杰出的人物,但并不隐瞒,又道:“我随拜登大军前来,到三金草子林中调查兵马覆灭一事。”
无归并无敌意,摇头叹息,道:“她仍是老样子,为何执着于这等残忍低下的法术?”
利歌问道:“先生认得这位秦桑夫人么?”
无归笑道:“我和她是老相好。”
黄羊儿不由吃醋,嗔道:“乌龟先生,你周游天下,浪迹天涯,老相好着实太多了一些吧!要你钟情某一女子,与她长相厮守,那可难为你了。”
无归苦笑一声,道:“看似多情者,方知苦情伤。若非心伤痛,岂会绝情缘?”
利歌又问:“先生,拜登大军入侵贵国,错确在我方。我。”
无归一挥手,道:“咱俩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何必为俗世争执烦忧?若国主不嫌我惹人厌,不如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利歌喜出望外,道:“先生若有此心,在下求之不得!”
无归年纪比利歌大得多,他从腰间拔出那黑玉笛,双手捧着,递给利歌。利歌赶忙收下,再将那牧笛赠给无归。无归说道:“我叶无归愿与利歌结为兄弟,无法同生,但愿同死。无论今后世间如何动荡,我绝不会有杀害义弟之心。此黑曜玉石笛便是见证。”
利歌闻言微微一愣,反而甚是感激:他们两人之间,实则敌我分明。若拜登执意要灭了万夜国,利歌免不了与这位大哥交手。战场之上,生死相随,若存了手下留情之意,往往等于将自己性命交在对方手里。叶无归肯如此起誓,实可说是用心良苦,远远胜过那些不切实际的誓言。
利歌也道:“我利歌愿与叶无归大哥结为兄弟,无法同生,但愿同死。若将来冒犯了大哥,情愿受大哥处罚,死而无憾。此离落国玉笛便是见证。”
无归点头道:“义弟,你这誓言太吃亏了,闹得好像是我这大哥占你便宜似的,这可万万不成。”
利歌答道:“好汉之交,何须讲究这许多细枝末节?乱世之中,能得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何惜这条性命?”
无归哈哈一笑,道:“贤弟说得对,是大哥的不是。”
形骸在屋内说道:“乖徒儿,又替为师找了个便宜徒弟。”
黄羊儿本深为感动,闻言恼道:“你这醉鬼,人家英雄结义,何等高尚,你来打什么岔?”
形骸自知理亏,闷声不响。
霍然间,似有一阵大风雨吹来,客栈中灯火齐灭,客栈那扇厚重木门被吹开,发出乒地一声。廖公公“啊”地一喊,双掌一揉,发出龙火,再度点亮了火烛,却见大厅之中站着一群长发汉子,一个个高大威猛,身穿兽皮甲,好似山间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