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校对)第3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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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进回头看看那些跑过去的孩子皱眉道:“这木棒有点粗,小孩子没轻没重,一不留神怕是打坏了……”
  这时薛五却不再说话,人也一动不动,仿佛中了定身法。范进知道情况不对,顺着薛五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一个老人与其他人打扮一样,赤着身体,手里拿着烟袋锅,另一手指着对面的人大声叫骂,在老人脚边还扔着几块碎砖。
  “你这驴日的货,耳朵里塞了X毛了?我怎么跟你说的,火候火候!你把砖烧成这个鸟样,不消冲车,就是鞑虏一人撒泡尿城墙便塌了。若是老子还在带兵时,看我不……”
  老人的脸上满是泥灰,以至于看不清本来面目,但是从薛五那逐渐苍白的脸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眼中晶莹的泪珠已经可以猜出老人身份。范进低声道:“老泰山?”
  薛五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不该是这样……爹爹是有名的儒将,怎么会这样满口粗言脏话。不对……他不是爹爹……不是的。”
  声音哽咽,泪如泉涌,亲人重逢的激动与喜悦中,又多了几分莫名的苦涩。
  “在江南可以做儒将,在这里就得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做个粗鄙武夫。跟那些人讲道理远不如掀桌子骂娘好用。你想让他们听你的,就得比他们凶,比他们还粗鲁,不听话就打,日子一久他们就听你的了。若是一味斯文,在这种地方可是不受人待见,连日子都不好过。”
  小院里,薛五的父亲,曾经的指挥使薛朝先坐在一张石凳上,手上拿着粗瓷大碗喝着井水,与女儿以及范进交谈。比起女儿的激动,薛朝先的情绪却很平静,仿佛女儿的重逢是情理之中,又好像是这一切都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冲击。
  老人套上了外衣,也洗了脸,露出一张足以称作英俊的面庞。虽然上了几岁年纪,皮肤也因为常年光照变得黑红,但是依旧不掩其五官的英姿。如今的老人于俊朗中又多了几分威武潇洒,气度上远超凡夫俗子,有这样的父亲也难怪能生出薛五这样的绝色佳丽。
  可是离得近了也能发现,老人左手食指以及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已经不翼而飞,额头上还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伤疤,从伤口情况看,当时情形凶险异常,差一点就会致命。看着父亲身上的伤口,薛五已经泣不成声,薛朝先倒是情绪淡定,仿佛这些伤都是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无关。
  “傻丫头,哭什么?大将上阵不死带伤,冲锋陷阵受些损伤本就是寻常事。你爹只是受伤,那些鞑子都已经死了,这笔账算下来,还是咱们赚了,你该高兴才是。”
  “老爷……你在江南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这样。”
  “没什么,那时到延绥效力,结果正赶上鞑虏的游骑入寇,你爹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可终究是个武人,总不能临阵脱逃。靠着家传的本事,杀了几个鞑子,自己也受了伤。你二哥就是那一仗去的,不过他亲手杀了七个鞑子,不吃亏。”
  “二哥……那嫂子呢?当时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不卖嫂子么?”
  “改嫁了。江南的女人,受不了西北的苦,当时咱家的生计艰难,不让她们改嫁,就得让她们挨饿。两人一个嫁了个把总,另一个给秦王府的一位小王爷当了妾室。不管日子怎么样,总归是不用吃苦受罪,老夫不能拖累她们。只要她们肯把孙子留下,自己爱去哪去哪,我也懒得过问。”
  院落里三个小男孩用兴奋而又畏惧的目光看着薛五与范进,他们正是方才那些挥舞木棒打斗的孩子中成员,范进给了他们银子做见面礼,但是都放在桌上,没有老人的话没人敢拿。经过老人介绍得知,这三个孩子里,两个是薛文龙的儿子,一个是薛文虎的儿子,薛文虎另外有个女儿,却被妻子带到夫家去。按薛朝先的说法就是,孩子太多养不活,只能保住男孩。
  几个孩子看着薛五都有些怕,叫过姑姑就远远站着,不敢往附近凑。薛朝先道:“孩子们懂规矩,知道自己身上脏,怕碰坏了你们的新衣服。”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女儿,点头道:“不错,我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家里最委屈的是你,什么都没做,就要受苦。如今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爹也就放心了。”
  薛五为父亲与范进做了介绍,随后又道:“大哥被人冤枉的事相公已经知道了,行文到总督衙门要人。这一案交给相公来审,三两日间大哥就能放出来,到时候咱么阖家团圆,吃几杯酒,也好好庆贺一番。”
  薛朝先看看范进,又看看女儿,神色里喜悦的成分并不明显,只点点头。“好……审问明白是一件好事。梅氏居然跑到察院衙门去告状?这女人当真是不简单,这份胆量和手段,倒是我都没想到。你大哥的官司,没什么可说的,自己做了错事,就得受罚,就算真砍了他的头,我也没什么话说。再说他放出来,也是要死的。鞑虏这次若是大举入寇,这阳和堡的男人起码要死一半,他不能幸免。不光是他,就算是我多半也活不成,不过死前能见你一面,老夫的心愿就算了了。将来你若是方便,就多照顾照顾咱薛家这几个孩子,让他们长大之后接着杀鞑子,为万岁当兵!”
第五百三十八章
薛五寻亲(下)
  老人对于女儿的到来,倒也不是无动于衷,张罗着要女儿留下吃饭,也吩咐着孙子们准备好吃东西。薛五对三个侄子的印象不深,不过总归是血脉亲情,看着他们就能想到战死沙场的二哥以及如今还身陷囹圄的大哥,心内难免生出一种母性关爱,拉着三个孩子去洗手。
  三个小孩子对于薛五显然有些怕,不住地往后躲,嘴里叫着爷爷,薛朝先挥手道:“那是你们的姑母,自己的骨肉至亲有什么可怕?随着去,按你们姑母的吩咐做事,谁敢不听话,打烂他的屁股!”
  范进同来的扈从自然地退到外面,有人已经跑去采办食物,薛朝先也不阻止,打量着范进道:“过去在江南时,范老爷这样的书生见过许多。在这片地方,您这样的读书人就看的少了。在这里都是些大老粗,读书人很少,这些军卫的子弟从小就只知道拿刀子杀人,不知道做人的道理。一代代传下去,地方也就变得越来越野蛮,与东南的差距也就越来越大。如果有些范老爷这样的书生肯来这里,教孩子们做人的道理,这里就有希望了。”
  范进一笑,“只怕他们来了以后也是水土不服。不是被当地人欺负,就是被鞑虏砍掉脑袋。打仗的时候,会被抓上城头协防,最终被白白耗损掉。像老人家这样允文允武的人物,只可遇不可求。”
  他说话间目光扫视,在院落里发现了石板,以及一些沙土外加柳条,看得出是薛朝先用来教导孙子写字用的。不管老人在边地被影响到何等地步,骨子里终究是个儒将,不会因为几年边地生活,就让他把曾经学过的道德文章都扔掉。
  总归是当过指挥使的人,不至于糊涂到认为武艺娴熟就是好兵,深知文章比刀剑更有力量的老者,自然不会放弃教授孩子们文化的工作。而且从严格意义上讲,阳和堡这里多几个少几个书生其实都改变不了大局,老人要的也未必就真是书生那么简单。
  薛朝先顺着范进的目光看过去,随后点头道:“是啊,老夫有空的时候会教这帮小东西念书,不过人上了年岁,精力大不如前。操心的事情又太多,对孩子们的教导顾不上。娃娃们可怜啊。想要读书,却找不到教习。大同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不但有卫学还有教谕,每过几年就会有几个秀才举人出来。只差一百多里,便是天壤之别,老天对这里的娃娃太苦了。”
  范进道:“前后几任宣大总督,就没人想在这里建立卫学?”
  “不是不想,是建不成。督抚疆臣都是国朝栋梁,如何不知诗书之用?一个人如果不读书,不识字,就不会明白道理,心中不知是非。普通人不懂道理,往往胡作非以身试法,武人手中有刀,如果他们不懂道理,就会破坏规矩,天下就要大乱。督抚们自然不想看到那一步,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管,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的环境太恶劣,想要建个卫学实在太难……”
  刚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几名护卫走进来在范进耳边道:“那个朝薛姨娘吹口哨的混账被人捆了来,所示要给薛老爷子当面请罪。属下不敢擅自做主……”
  “让人进来吧。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不要随便拦人。”
  不多时,就见那彪形大汉赤着上身,鼓着一身肌肉,五花大绑的被推进来,背后还负着一根木棒。一走进来就大叫道:“薛老爷子,我李彪不是人,不知道你有个那么漂亮的女儿,更不知道她回来看你,朝她吹了几声哨子。您老人家随便发落,就算打死俺也没话说。”
  薛朝先问了两句,随即一把夺过木棒,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两手左右一分,两腿原地不动,那条粗木棒就断成两截,随即又随手一扯,那粗麻绳便被解开。薛朝先随即一脚将大汉踢了个筋斗骂道:“李瞎子,你这鸟人不改改你的脾性,早晚把性命送掉。负荆请罪这法子还是你跟我学的,别在我眼前用,我还不晓得你?一身铁骨,挨了鞑子三刀七箭都不层死,区区木棒给你挠痒?真想请罪,下次背条狼牙棒来!你有这时光,好好盯着点窑,这几日砖坯烧的不好,可是要好生在意着,否则一准出大事。”
  李彪笑着站起身,又看看范进,随即看向薛朝先:“老爷子,您女儿如今遇到贵人,您还用得着担心这烧砖的事?”
  “滚蛋!再敢胡言乱语,老汉一只手也撕碎了你。三天之内烧不出好砖,我把你塞进窑里去烧!”薛朝先骂了几句,把这李彪骂走,才对范进道:“这鸟人三十四岁了,还没成亲,所以看到女人就眼馋。没办法,这地方男多女少,女人想尽办法往外跑,外面的女人不愿意过来,所以好多人都讨不到老婆。其实他打仗是把好手,他身上缺的物件,都是损在鞑虏手里。最后直到当不了兵,才来这里烧砖。一到阴雨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发作,疼得他痛叫整晚,但是转过天来他还能拍着胸口吹牛,自己身上的伤全在前面,背后什么伤都没有,就这一条能吹一辈子。”
  范进点点头,“这里的环境是太辛苦了,郑洛把老人家安排到这里,确实不大妥当。”
  “这不怪郑军门。当初梅二哥把我们全家从陕西调过来避难,安置我们住在城里。窑厂这边,都是军卫里的老弱残兵,上不得战阵,就来这里烧砖。这阳和堡是在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由中山王徐老千岁主持包砖,内用夯土外面包砖,到现在这许多年头,莫说是砖,就是铁也早锈完了。所以修这窑厂,就是为了烧砖更换,修补城墙。可如今这城墙怕不是修的事,得要大动一次,偏这个时候鞑虏要闹事……老天爷跟我们作对。老夫总算比这帮粗坯懂得多些,能在窑上做点事,总好过在家里吃闲饭,再说,也能为文龙赎罪。”
  范进道:“老人家,你也相信内兄有罪?”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若说他敢强污民女自是不会。可是砍了几个鞑虏脑袋,手头多了几文犒赏,就要去吃酒这也绝对是他的作为。本来他和长策去大同,是给阵亡的袍泽家里送钱,好死不死却跑去找女人,这也是他自寻死路不怪别人。”
  “老泰山,小婿听说内兄是惹上了代王府的女人?”
  薛朝先一摆手,“老爷不必客气。老朽乃是戴罪之身,万不敢攀扯官亲。老泰山一句,千万不要提起,否则老朽就不敢和大老爷说话了。老朽在江南时,也以为宗室子弟,各个都是富贵人物,直到来了这里,才知道大错特错。亲王郡王自然是富贵,到了下面就不好说了。有的人富甲一方,也有的穷困潦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定制度不许宗室与四民通,就是不许宗室从事任何工作,全部开销来自田地和禄米。到了万历时期,宗室孽生滋息规模庞大,已经成为大明朝的一颗毒瘤。像是山西一共五百多万人口,宗室人员在册的就有四万多,差不多一百人负责一个宗室压力不问可知。就宗室内部而言,也出现了严重的分化,生存状态差异巨大。
  禄米发放到藩王一层,下面的将军、中尉等等,都是从藩王手中领取禄米。藩王近水楼台,自己自然大发横财,连带郡王一级以及亲支近派,都可以落个丰厚身家。真正倒霉的是远支小宗,自身在朝廷里没有发言力,想抗议都找不到地方,禄米被扣了没地方说理。表面上虽然是天家苗裔,实际反倒受制于王府的下人管事。
  限制于身份,这些人不能从事任何工作,得不到禄米的前提下就只能饿死。乃至到了万历时期,已经有一些偷偷跑出藩地,隐性瞒名当流民打工,去谋一条生路,或是干脆继承祖宗基业,拿起打狗棒去当乞丐。
  女性宗室情形也是这样,虽然她们在得到名字后,从制度上可以得到田地和禄米。但是到了基层的宗室女子,这种制度也很难落实,受制于吏员盘剥,宗室的压榨,很多远支弱宗的女子到了二十几岁得不到名字,也就得不到嫁妆不能婚配,成了老姑娘。比起婚姻问题,更要命的是吃饭问题。没有名字就没有禄米,在山西这种地方想要活下去都很艰难。
  一些走投无路的女人,被迫用最为人类最为原始的方式换取活下去的口粮,一些人也抱着尝试金枝玉叶的心态乐于光顾。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秘密,否则谁也没得玩。
  按照薛朝先的说法,自己儿子显然就是酒后找了这么一个女人,然后被宗室捉到现行。至于为什么现场还有个薛长策……道理也简单,省钱。毕竟边军都是苦哈哈,做这种事也要精打细算,能省一点是一点。这里面的设计因素傻子都看得出来,可问题是看出来也没用。薛家本来就是发配边地效力,薛文龙在陕西那边还有过殴打宗室子弟的案底,只不过明朝的行政体系和科技水平决定了,他在陕西被通缉不影响在山西立功受奖。可如果这件事闹大,连陕西那边都得到消息,那怕就真的不止死一个薛文龙那么简单。
  薛朝先朝范进举起水碗。“这里都是穷人,买不起好酒孝敬大老爷,就连这水也不是好水。但我们有的除了一颗忠心,就只有这水。不知老爷喝了这水,能不能答应老朽一件事。”
  “老泰……老人家有话只管吩咐,不必客气。”
  “若是大老爷方便,能否把长策的性命保下来。他和文龙不同,乃是家里的独子,成过亲,可是老婆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如果他被斩了,他家就断了香火。另外梅氏那个女虽然做了些错事,但是她爹与我是结拜手足,也是为了朝廷战死沙场。若是让她入乐户,我怕她死鬼老子面上无光,就算念着她爹的战功,也不该如此。”
  “这是自然。我不会让梅氏做乐户,也不会让内兄和萧长策被斩。不过晚辈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大同的环境如此恶劣,连宗室都要靠那种方式谋生了?”
  薛朝先没回答这个问题,只看看范进,随后道:“五儿与我分别多年,我想让她今晚在家里吃饭住一晚,大老爷不知意下如何?”
  “应该如此。晚辈也要在老前辈家里讨口饭吃。”
  薛朝先不置可否,只点点头。范进陪他说了几句话,这时窑厂里的几个婆子已经来到薛家,帮着薛朝先操持饭菜。看着两下说笑的样子,关系极是亲近,彼此如同一家人。范进传下令去,扈从们出去采办米粮,一口气运来十石粮食,宴请整个窑厂的居民吃喝。
  米粮一多,人手就不够用。整个窑厂这边的居民凡是没工作的都动起来,帮着操办,或挑水或升火,忙得不亦乐乎。范进道:“急切之间肉食准备的有限,这倒实在惭愧。”
  薛朝先摇头道:“酒肉都是给打仗的男丁吃的,这里的人都知道,不上阵的人有饱饭吃就足够。其他的,没人挑剔。老朽也算借大老爷的光,让他们吃一顿饱饭。这段时间赶工,大家辛苦,可是依旧只能吃五分饱,大老爷倒是帮了我的大忙。有这顿饱饭,或许明天就能把砖烧成。大老爷可以问问手下采买的人,这些米粮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就知道大家过的什么日子。”
  范进这边的人采办粮食向来不在意价格,反正巡按走一趟山西绝不会赔钱。等到范进发问,负责采办的张铁臂才道:“这里的粮食比大同还贵,一两八钱采买一石。”
  他话音刚落,一旁正在烧柴的一个妇人急道:“一两八钱?这个时候粮食怎么落价了。这位大爷您行行好,能不能匀个一斗半斗的粮食,我家小四还小,整天跟我喊饿。我这当娘的也没有办法,只要能让他吃几顿饱饭,做什么我都愿意。”
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欢而散(上)
  “大同的粮价是一两六一石,一共隔了一百多里地,到了阳和就是一两八。眼下正是春荒的时候,前面的粮食吃掉了,夏粮没收,再加上因为范老爷到边关犒赏三军的事人尽皆知,所以粮价就涨到了二两一。其实就算现在到大同,一石粮食也得卖到二两上下。这边粮食的行市不光是看收成,也要看朝廷发多少岁赏,或是鞑虏那边是否消停。过去我在江南当差,也不曾想到,朝廷的银子车没出京城,这边就已经知道大概数字有多少,分到一个人头上大概能有几两几钱,然后按着这个数字,就估出了粮价。大概是因为你手下的人都是外地口音,所以粮行的人给了个便宜价,总归是带着尚方宝剑的钦差,一石米能省下三钱银子,这面子比起总督也相差无几。只可惜我们都是熟面孔,想要借老爷的名气去讨个便宜也办不到。”
  虽然佐餐只有青菜没有多少荤腥,饭里面也混着不少沙石,可是整个窑厂这一带的居民已经像是庆贺节日一样欢喜。他们不需要佐餐调味,在几秒钟之内就能让一碗饭消失无踪。范进甚至怀疑,他们省去了咀嚼这个工序,直接把饭吞进肚子里,全靠胃去消化。乃至于他开始担心,会不会有小孩子在这种飞速的进食中被噎死或者撑死。
  能看得出来,大家真是饿怕了,即便明知道粮食足够,不够也可以去买,也会飞速地吞咽。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生存的人,都有个基本认知,只有吃进去那部分粮食才是自己的,不管总数有多少,都要尽可能多的吃下去,直到塞满肚子为止。口味、营养在这里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东西,人们需要的只是粮食带来的饱腹感,事实上在宣大,这种感觉已经是奢侈品。
  薛朝先吃的比他们斯文许多,在这方面他依旧保持着江南儒将的风范而没变成个彻底的丘八。吃了两碗饭之后就不再拼命填食物,端着饭碗与范进开始交谈。看着那些欣喜若狂的居民,他的目光里满是悲悯。
  “他们的父辈、兄长或是自己,都曾经为大明出力报效,跟鞑虏一刀一枪性命相搏。他们想要的只是吃一口饱饭,可是朝廷连这一点也没法满足。为了让自己的男人吃饱饭有力气拉弓舞刀,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至于饿死,一些女人不得不去做那种没廉耻的勾当。不是她们下贱,而是没办法。人总得活下去,为了吃饭,什么都能做,大同的宗室也是一样。我从陕西到宣大,见多了生死,少见慈悲。在这里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去想办法。人们不会笑话你所用得方法,只会笑话你养不活自己。想明白这一层,也就能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个宗室的女子我不怪她,她落到那一步,也无非是为了谋生而已,这件事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自然就和其他人有关。薛兄是不是得罪了谁?否则代王府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他?”
  “酒色财气,自古以来男人之间的争斗恩仇,又有多少逃脱这个藩篱?丑妻薄田家中宝,红颜人人喜爱,如龙坏就坏在,跟一个谁都喜欢的女人定亲。”
  梅如玉是家里独女,她父亲就是和薛朝先八拜结交的梅千户,梅千户死前,把女儿托付给已经成为光棍的薛如龙,让女儿嫁给他得个归宿。梅如玉对于父亲的安排并没有意见,两家的交情也好,这桩婚姻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是因为梅如玉的美,让这桩婚姻平添了变数。
  候补代王朱鼐铉喜欢梅如玉,这在大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如果不是梅家自身有着军队的关系,梅千户本人曾经跟过几位总兵,立下赫赫战功,梅如玉自己又有一身武艺,怕是早就被朱鼐铉用强,或是夺进府去。固然朱鼐铉不大可能下场干预两人成亲,但是想要在里面搞点破坏,总还是做得到。正因为代王府的影响,两家的婚姻就始终没成,最终闹成现在这样。
  让梅如玉入乐户,这就是朱鼐铉得到梅如玉的手段。陷害薛如龙,显然是为了除掉后患,免得将来麻烦。这些手段不算阴谋,只能算作阳谋,谁都看得出来,可是看出来跟能够解决之间,终究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事。
  宗室这些人本来就无事生非,人数既多自身又有天家身份护体,山西的宗室白日打抢的事也做得出,何况这次事自己有理更不会善罢甘休。朱鼐铉现在执掌代王府,只要拿出禄米来收买,就有的是人为他效力,向衙门施加压力也好,聚众闹事也罢,这些人都是好手。
  对于郑洛丢卒保车的选择,最为理解的反倒是薛朝先,他对于这位总督的看法非常好,甚至愿意为了保住这位总督而牺牲儿子。
  “郑军门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在这个位置上,每年过手粮饷以百万计,不喝兵血不吃空饷,这样的人就不多见了。如果不是他在这里,阳和的粮价怕不是要飞到天上去。这几年他不止一次给山西的大粮商写书信,用自己的面子压粮价。大老爷可以给窑厂的人几顿饱饭,郑军门让整个宣大军民少饿死几千几万。两下比功德,说不上谁高谁低,但是就老朽而言,不能因为吃了大老爷一顿饱饭,就忘了这几年的粮食是谁出力。”
  “他的苦衷我明白。他不是非杀文龙不可,事实上文龙下狱之后,他以军门之尊,还亲自登门向我赔罪。那些宗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不顺他们的心思,这些人就会没完没了。眼下大敌当前,我不能让军门为了我一个人的儿子,就牺牲满城军民,让这些人的儿子都去死。猎犬终须山上丧,大将难免阵前亡。文龙披挂上阵那天,就已经准备好战死沙场。只要是为了朝廷百姓而死,不管什么死法都没关系。我不喊冤不告状,就是求个息事宁人,不要让事情影响到守城。大老爷有心为我薛家出头,老朽恨感激,但是薛家不过是普通军汉,并不比其他人家来得要紧。一家哭好过一路哭,大老爷的尚方剑还是用在大事上,我薛家一家私事,就不敢让老爷分心。代王府也不是傻子,不会和大老爷硬顶,若是只保下长策,两边各退一步,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范进看看薛朝先,“老人家只想救别人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薛朝先摇头道:“老朽只剩这一个儿子,自然想救。但是国难当头,他总归是要死的,老朽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就不顾别人儿子的死活。其实我私下里见过文龙,他的看法与我差不多。其实要是大老爷在边关多待几年,也会像我那么想。当然,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我傻,但是我这样的傻人多一些,天下就能太平一些。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只剩下聪明人,这个天下就危险了。”
  范进点头道:“老前辈真知灼见,晚辈佩服。不过老人家话里的意思,大抵是把我当成聪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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