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那李明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平日里保养的甚好的白皙脸庞好似要滴出血来一般,可此时身处围城之中,那些镇海兵又不太靠得住,自己和家人性命只能靠这都尉保护,虽然胸中气恼的很,可又不敢出言反驳,只得在心中暗自发誓,待到淮南兵退后,定要向兄长进言,给他一个好看。
“好了好了,大伙都是乡亲,如今身处围城之中,还这般模样,岂不是要祸亡无日。牛都尉,你手中握有兵权,近千名团结兵都听你指挥,那帮镇海兵到底是外人,信不过,大伙儿的身家性命都在仰仗你了,你还这样,可是你的不对了。”出言打圆场的却是高昂,众人听了他的话也纷纷点头称是,加上他在县中职位算是最高,团结兵中他家的部曲家兵也占了三分之一,他一开口,那牛都尉也不得不低头认错,向那李明草草唱了个肥喏,才将这段事情揭过了。
“城门紧闭之前,我庄中管家赶到城中,带来了一个消息,说这次淮南贼只征收了十分之一的粮食,也没有乱拉民夫,只不过十丁抽一,庄中田宅也都安全得很。”一人刚刚开口说完,堂上顿时哗然,许多人脸上露出了不信的表情,这也难怪他们,自安史之乱以来,无论是代表中央的神策军,还是各家藩镇的镇军,军纪都是糟糕之极,像这等客军进击,那还不将粮食壮丁一扫而空,便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勉强说军纪好的只能是由本地人组成的团结兵、防秋兵了,能够给百姓留下点口粮过冬的就算是大发慈悲了,莫邪都这等行为倒是稀奇的很。
“啪啪。”响亮的两下掌声压住了堂上的嘈杂声,高昂郑重地盯着方才说话那人:“当真如此,淮南军只要了这么点军粮。”
说话那人年纪甚轻,想来是代表自己的长辈参加此会的,此刻县宰亲自询问,不禁激动地满脸通红,大声答道:“当然是真的,那管家就在堂下等候,不信可以唤他上来询问一番便是。”
高昂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那管家便来到堂上,一番询问后,众人终于相信那少年所说的属实。诸人立刻耳语起来,堂上便如同一个巨大的蜂窝一般,嗡嗡作响。
“谢天谢地,家兄的田宅终于保住了。”说的最大声的却是那李明,他听说淮南军不过征收了十分之一的军粮,也没有掳掠壮丁,不禁举手加额,庆幸起来,其实粮食少了也就罢了,若是百姓离散,成为流民,就算田宅安好,也无人耕种。
“老兄还是高兴的太早了,若是两军相持不下,无法速决,拉锯于安吉县中,就算家中田宅完好,田客荫户只怕也要损失个十之七八,更不要说现在城外待收的粮食了”旁边一人满脸愁容,看样子他在城外田宅也不少,和那李明算得上是同病相怜。
这人话刚一出口,堂上顿时一片死寂,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死灰,他说出了众人心中最害怕的事情,这些本地土豪本无所谓忠诚的观念,淮南镇海两家无论谁取胜他们就投靠哪家,反正无论哪家占领湖州,都得离不开这些地头蛇。他们最怕的不是换东家,而是两家在湖州相持不下,反复拉锯,将湖州变成一片焦土,那时他们荫户庄园全部不在,也就没有在这个乱世自存的实力。
“那我等就暗中派出使者,到淮南营中,向那吕方送款,将留在乌程的镇海军详情通报与他,必然让其与许再思拼个你死我活,若是许再思取胜,我等便出城追击吕方那短毛贼,若是吕方胜了,我等便将这安吉城与他。”高昂黏着颔下短须,慢慢说道。
“若是我是那许再思,便顿兵不前,让吕方在安吉城下师老兵疲,才出兵捡便宜怎么办?那种情况怎么办。”说话的却是那个牛县尉,在众人之中算是他最懂兵事,此言一出,刚刚放宽点心李明等人,一张脸又立刻皱了起来,仿佛苦瓜一般。
“那倒简单,那许无忌手下亲兵中不是有个是你远方侄儿吗?你让他前往乌程,假传许无忌深受重伤,安吉城中人心摇动,危在旦夕。那许再思得了这个消息,还会不出兵吗?”那高昂又生一计,众人听了纷纷赞好,立刻分配人手,安吉县城周围足有四五里,城中的镇海军士卒不到千人,平均起来一个城垛还不到一个人,平日里,城头上都是民夫或是团结兵,由镇海军士卒统领着巡城,大部分镇海军士卒都在东门外的军营中歇息,到了晚上,高昂便派了一名心腹奴仆缒下城去,前往吕方大营去了。
安吉县城外,一座巨大的营垒正在修筑,营垒是方形的,在营垒的四周,挖掘了一道一丈半宽,六尺深的壕沟,从壕沟中取出的土堆在壕沟的内侧,变成了一道土垒,在土垒上又深植了两排木桩,一高一矮,在两排木桩之间铺上了木板,守卒们便在上面巡逻。在土垒上留了四座营门,营门两侧都修有箭楼,营垒前的壕沟上铺有一层木板以供通行,一旦有敌军进攻,便可将木板抽去,防止敌军进攻,由于得到了大批民夫,还拆掉了附近的一个村落,到了黄昏时分,莫邪右都的营垒已经粗具规模了。
吕方在穿越前就是罗马军团制度的忠实崇拜者,经过近十年的战阵生涯,他更加认识到了,只要有相应的骑兵保持补给线和侧翼不受包围,罗马式的军团组织,在阵地战和野战筑垒上,即使对手拥有较大的数量优势也是很难被击败的。尤其是在江淮大地上,自己的敌人骑兵的数量也十分有限。在宣州编练莫邪右都时,他就重新打散组建自己的军队,整个右都是由一个个百人队组成的,每个百人都有八十到一百名士卒,整个右都由二十二个重装都,六个射生都、一个骑兵都,还有一个辎重队组成,另外吕方还直辖有一百二十名旗下精兵,护卫右都军旗。
重装都的士卒必须背着大盾、盔甲、横刀,两支可以投掷用的短矛,三天的口粮行军。由于随军的驼畜严重不足,许多人还得背着个人的行李,挖掘壕沟的工具行军,以至于他们有了个绰号是“吕方的骡子”。射生营的士卒就要轻松多了,他们没有盔甲,只有护身的横刀,长弓,胡禄、箭矢,口粮,最辛苦的是骑兵,为了节省马力,行军时他们并不能骑马,到达宿营地后还要照顾马匹,所以骑兵都里其实是一马三人,一名正兵,两名副兵。吕方本来还计划设立石炮都,可惜已是囊中羞涩,方才作罢。
如同平常一样,吕方巡视完所有百人都的帐篷,方才回到位于营中高地的指挥使帐篷休息,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睡的十分浅,迷迷糊糊地听到账外有人声,立刻跳了起来,拔出枕畔的横刀,低声喝道:“帐外何人。”
帐外一人低声答道:“在下是徐十五,今夜是我当值,方才外面的夜不收抓住了一人,他说自己是安吉城中派出的使者,说要见将军,有要事禀告。”
吕方眉头一皱,自忖道:“安吉县城中的使者?这倒蹊跷的很,昨日不过交锋过一次,胜负未分,他们派使者来作甚。”转念一想,高奉天曾经前往湖州探访,想必清楚内情的很,便道:“你先请高掌书来,再来见见这人,看看城中那些家伙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高奉天便赶了过来,虽是半夜被人叫醒,却是神情安然,气度闲雅,让吕方暗自称奇,这假和尚果然有些道道,放在现代社会止不住也是一个宗教爱国人士,在政协里混的风生水起的那种。正思量如何开口打听修养方法的时候,两名亲兵押进一个人来,只见其被绑如同粽子一般,眼睛却被一块布蒙住了,想必是为了不让其看到军中情况,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必是挨了几下狠的,想必就是那使者了。
吕方挥手示意给其解开蒙眼布,那汉子眼睛被蒙了许久,指挥使帐中又点了四五处蜡烛,明亮的很,一时间眼睛竟睁不开来。吕方打量那使者,只见其浑身精瘦,颔下一缕鼠须,一双眼睛长的又小,便如同《水浒传》中的时迁一般,怎生一个猥琐了得,头上戴了一顶绿巾,竟然是身在奴籍之人。他半夜被人吵醒,心情本就不好,见那使者居然是一名奴仆,心头顿时火起,大声喝道:“我奉淮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营田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上柱国、宏农郡王杨使君军令,讨伐钱缪小儿,尔等竟然抵抗天兵,待破城后,定当杀个鸡犬不留,还派使者来作甚。来人呀,推出去斩首,将其首级扔回城中。”
第017章
安吉县(五)
那使者刚刚被擒时挨了几下狠的,刚送进帐来,正头昏眼花,吕方前面长长一段话,他根本就没听清楚,只听到最后一句拖出去斩首,推他进来的那两名亲兵,立刻称是,伸手去抓他的肩膀,要将其拖出去。那人吓得拼命挣扎,口中连呼冤枉,突然看到坐在吕方身旁的高奉天,便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般,嘶声喊道:“上首的可是了空禅师吗?在下是高县宰的仆人呀,上次禅师在主人家中品茶时,送炭炉进来的就是小人呀,禅师慈悲,救小人一命呀。”喊到这里,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从那两名亲兵手中挣脱出来,膝行几步,磕头如同捣蒜一般。
高奉天听得耳熟,起身上前一看,佛教之中本就有众生平等之说,他心中上下之分本就较常人为轻,居然认出了那使者,笑道:“果真是你,兵凶战祸,你深夜到这军营来作甚。”
那使者见高奉天认出了自己,立刻拼命贴住高奉天的腿边,没口子地喊着:“禅师慈悲。”那两名亲兵见吕方做了个手势,也躬身退出账外,那汉子本是个极精明的人,眼见上首的吕方神色越发不耐烦,心知自己的性命便取决于吕方的喜怒之间,赶紧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的来意说的明白,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给高奉天。
吕方从高奉天手中接过信笺,打开一看,却是那安吉县宰高昂的书信,信中说自己心幕王师已久,上次了空禅师前来晓明大义,自己便已领受朝廷官职,不过镇海贼军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如今吕使君大军至此,本该立刻开门,迎接大军入城,只不过一来城内镇海守军看管严密,无从下手;而来安吉其他豪杰害怕留在乌程的许再思,若是王师出战不利,满城老小只怕玉石俱焚,只要吕刺史击破许再思,他们定当斩杀城中的镇海军守将,开门迎接吕方进城,后面还罗列了许再思在乌程的大概兵力情况。信中最后说送信人乃是他家中奴仆高寻,可靠的很,有什么话可以让其带回城中。
那奴仆跪在地上,盯着吕方的脸上的神情无喜无怒,心里便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吕方突然来一句:“斩了。”自己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吕方看完信,将其递给坐在一旁的高奉天,高声道:“来人。”对这进来的两名亲兵道:“将这人带到后营去,给些伤药,好好款待,小心看管。”待亲兵和那高寻离去后。吕方笑道:“这书信想必不会有假,不过那高昂打得什么主意,高书记可有以教我。”
高奉天已经看完了那书信,笑道:“这笔迹定然是高昂亲手书写无疑,那厮打得无非想让我等先和那许再思拼出个结果,再来下注罢了。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只怕同时也派了信使到许再思那里,催他出兵。”
吕方拊掌笑道:“不错不错,高兄莫非是那高昂腹中的蛔虫,否则怎会如此清楚。不过这安吉城本就位于高地之上,又整修的十分坚固,那许再思又老于兵事,只怕未必会这么快就引领救兵前来。那高昂只怕是自作聪明吧。”
高奉天却摇了摇头,道:“此人虽然格局不大,但倒是有几分狡计,说不定有什么办法引许再思过来,毕竟一日不决出胜负,他们也一日不得安心。再说兵法云应持我有备,莫持敌不来,乌程离安吉不过两百里路程,若是轻兵疾进,不过三四日功夫便到,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说的也是,只是想不到竟被那等鼠辈玩弄于股掌之间,心中倒是愤懑的很。”吕方苦笑道,他也知道高昂定然是两边下注,信里开的全都是些空头支票,可偏生自己还得捏着鼻子认了,对他的使者好生款待,就算将来大败了许再思,成为名副其实的湖州刺史,也得对这高昂高官厚禄的养着,毕竟作为第一个投靠自己的湖州本地派,就算是做给外人看的面子工程,也得做的漂亮一点,否则以后还有谁考虑投靠自己呀。虽说这么讲,吕方心里还是一阵阵的不爽,脸上也皱的跟苦瓜一般。
高奉天是何等心思剔透的人,立刻看出了吕方的心思,赶紧劝谏道:“在下也知道那高昂这厮首鼠两端,择强者而从,只是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自当虚怀若谷,延揽天下英杰,方能成就伟业。管仲射齐桓带钩,而齐桓用之遂霸诸侯;陈平欺金盗嫂,然高祖用其计,成就汉家四百年江山,高昂一人不足道,然如今湖州百姓人心不附,我等兵微将寡,只有怀柔其心,方能有取胜之机呀。”
吕方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是正理,可是兵法有云:制人而不制于人,如今我等明显操于人手,只有一战击破那许无忌方有生机,若是接战不利,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那高昂却是坐收渔利,这并非取胜之道呀。”
高奉天灵机一动,笑道:“在下却有一计,能使得那厮不得不死心塌地的跟随我等。”起身走到吕方身边,附耳低语起来。过了一会儿,帐外的守军突然听到一声击掌,接着便听到吕方的笑声:“奉天呀奉天,那了凡容不得你,让你来当刺客,当真是鼠目寸光,不过你在善德寺中遇到我,当真是天授我呀。”
高寻坐在后营的帐篷中,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大夫包扎处理过,又送了一杯薄酒两块胡饼。待到送酒食的亲兵刚一出门,高寻便抢过来往嘴里塞过去,他半夜缒下城来,在夜里乱闯了七八里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莫邪都的大营,立刻被外面的夜不收生擒,吓得魂不附体,现在才觉得肚子饿了,他也破罐子破摔了,就算马上被拖出去砍头,也要当个饱死鬼。风卷残云般的将饼和酒吃完,高寻枯坐在帐中,看着门口那两名披甲按刀的亲兵来回走动,越发觉得时间难熬起来。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帐外传来一阵盔甲和兵器的碰撞声,高寻赶紧站起身来,门口突然冲进来数名披甲持刀的亲兵来,白刃辉映之下,杀气宛若实质。那高寻双腿猛然一软,一屁股便坐在地上,两腿之间一热,竟已被吓得尿出来了。
正忙乱间,帐外走近一人来,却是高奉天。那高寻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几下爬到高奉天脚边,没口子地喊着“禅师慈悲,饶命”一类的话语。高奉天将其一把扶起,笑道:“你求个什么饶,这次你出城送信,立下大功,吕刺史重重有赏,等会还要让你给高县宰送回信呢?”
高寻听的明白,左右看了看那些披甲壮士,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高奉天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道:“你莫要惊慌,大营离安吉县城还有七八里路,这几人是护送你回城的,你身上信件干系重大,切切要亲手交给高县宰本人方可。”
高寻赶紧连连点头,高奉天挥了挥手,身后的亲兵递过来一个皮袋,高奉天随手接过,递给高寻,笑道:“这次你出城立下大功,这些是吕刺史赏赐给你本人的,回去后告诉你家主人,好生做事,勿忧富贵。”
高寻接过皮袋,约有一斤多重,心中暗想:“这吕刺史好生奇怪,天下间哪有把铜钱用皮囊装,而不用绳索串起来的,不过这一袋钱加起来也不算少了,倒不算小气。”赶紧躬身长揖谢恩。
高奉天挥了挥手,吩咐他好生歇息,过会儿让这几名亲兵们送他回城,说完后便带着他们转身出账了,留下高寻一人。待到众人离去后,高寻打开皮袋,立刻好似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皮囊也掉在地上,囊中的东西滚落出来,散落满地,竟全是各种各样的金首饰、碎金块。在阴暗的帐篷中显得格外耀目。
安吉县城,东门内镇海军兵营,许无忌坐在胡床上,脸色阴沉。自从若溪河边一战他回到城中后,城中的气氛便变得奇怪起来。虽然城中的团结兵和民夫按照他的命令,将西、北两道城门都用土石堵塞起来,拆除城墙边的房屋,轮流上城坚守。可是那些豪强们一个个都整日里躲在铜驼巷的家中,他们的宅院也都戒备森严,好似在防备着什么似地。自己发信召集他们一起商量守城之策,可是突然一下子他们个个都称病,只拍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子侄过来,显然是敷衍了事。那些在城墙上守卫的团结兵也经常十个八个聚成一团,窃窃私语,待到担任监督职责的镇海军士卒走过来时,便散开了,十分蹊跷。他也知道守城之道,首在心齐,这些本地豪强家产田宅皆在城外,若是己方野战不利,困守城中,必然首鼠两端,和城外的敌军暗通款曲,可此时自己也只能装聋作哑,毕竟那些豪强家小都在城中,应该不会买城,若是自己撕破了脸,反而把他们全部逼到对手那边去,岂不是适得其反,如今之计,只能等叔父援兵赶来,只要形势翻转过来,自然那些人也会老实了,那时再收拾他们不迟,可叔父的援兵什么时候才会到呢?
第018章
安吉县(六)
许无忌正想着,右臂上的伤口突然一阵巨疼,这是在若溪河边之战时留下的创口,他引领冲击敌阵时,对手一刀砍在小臂上,若不是他那身明光铠,只怕这只胳膊已经不在他身上了。饶是如此,据军中大夫说也要养上两三个月才能好。这时帐外突然一阵人声,许无忌伤口疼痛,正心情烦躁,冲出账外喝道:“何人竟敢军中喧哗,皮痒了吗?”
只见六七名士卒满脸气愤,推着一名枯瘦汉子,被捆的结实。那些亲兵身上满是血迹,好似刚刚和人厮杀过一般,为首的一人正是西门城墙上的一名镇海军队正,他走到许无忌身前,躬身道:“方才我在城上当值,突然听到城外有人呼救,看到此人被数名淮南贼追逐,便在城头放下绳索,将其缒上城来,结果在其身上搜出此物。”说到这里,那队正从旁边手下结果一个皮囊来,双手呈给许无忌。许无忌疑惑的打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竟全是黄灿灿的金子,全部加起来,只怕一斤有余。那队正继续说道:“属下也起了疑心,便开始询问,这贼子自称是过路商人,遇到淮南贼劫掠,才逃往城中,可属下问他是哪里人氏,做什么生意等等,他却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时属下一名手下认出此人乃是县宰高昂家中仆役高寻,此人却向那些团结兵呼救,那些团结兵居然和我等抢夺起来,属下杀了好些人方才弹压的住,卑职还从这贼子身上搜出了书信,以为此事关系重大,立刻将此人送至将军这里,还请将军裁夺。”
许无忌接过书信,粗粗一看,背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来,原来这信乃是淮南委任的湖州刺史吕方写给高昂的回信,约定今天夜里,北门外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开城迎接淮南军入城,还许诺事成之后,安吉县中之事,皆任凭乡间豪杰自决,后面便是一大串官职名称许诺。看完信后,许无忌盯着那信使喝道:“你到底是何人,出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见了什么人,是何人指使。”
那高寻站在那里,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一般,自从得了吕方好大一笔恩赏,先前的那点怨尤惊吓之心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高奉天还赏了他一件锦袍,派了六名精兵送他回城。他一路上好像在梦里一般,好几次狠狠的掐了自己几下,感觉到疼才相信这是真的,七八里路走下来,好似走在云里一般,半点也没有感到累。待到离城还有一里有余的时候,他转身笑道:“几位大哥辛苦了,若是再过去只怕让城上的守军看到了,坏了吕刺史的大事,小弟这里别过了。”
那为首的亲兵却笑道:“是该别过了,这里风景倒也不错。”说话间竟拔出刀来,当头砍过来,高昂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避过去,口中喊道:“你们这是作甚,为何要杀我。”
亲兵们纷纷拔出刀来,齐声哄笑道:“我等战阵上拼死拼活,也不过得了几匹绢布,可你不过跑跑腿便得了许多金子,天下间岂有这等便宜事,今日杀了你,这么多金子我等兄弟平分岂不为美。”
高寻情急之下,一边躲闪,那些军士好像猫玩老鼠一般,追杀的并不甚急,一时间竟让他冲出一条路来,一直冲到城下,逃出生天,可才脱虎口,又进狼窝,竟让镇海军士卒给抓住了。如今人赃俱获,这可如何是好。正思量间,猛然听到一声断喝,回过神来一看,对面的许无忌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口中恨声道:“好,好,你倒是个硬汉,竟敢一句话都不答,来人,给我一寸寸的剐了他,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子硬。”立刻旁边有军士应声。
高寻立刻吓得魂不附体,他方才魂飞天外,没有听见许无忌的问话,他早就听说镇海军中满是恶汉,有许多残虐手段,如今要落到自己身上来,立刻突破了新房,一五一十的将高昂将自己派出城的目的,还有淮南军营中的所见所闻说了个明白。只看到对面许无忌的脸色由青到黑,由黑到紫,竟好似变戏法一般。他心头也是越发害怕,生怕对方拿自己祭旗。待到说完后,哭喊道:“小人蝼蚁般的人物,不过是听从主上的命令行事,还请将军饶小人一条性命,来生便是变为犬马,也要结草衔环,报得将军的大恩。”说到这里,高寻磕头如同捣蒜一般,通通作响。
“带下去,好生看管,莫要让他走失了。”许无忌低声命令道。双眉紧锁,在帐内来回走动,过了好一会儿对身边将佐问道:“你们以为应当如何处理此事。”
帐内数人刚刚看完书信,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开口道:“这事情倒是有些蹊跷,对方营寨离县城不过七八里路,吕方那厮为何要派人护送,而且派来护送的定然是心腹军士,又岂会为了些许财物杀人谋财,吕方是何等精细人,护送的军士又不止一人,如何瞒的过去。最为可疑的是,虽然初战不利,但安吉县城地势险要,城池坚固,还有许将军大军在后,怎么看优势也是在我们这边,那高昂为何要冒险献城呢?此事还是要小心为上得好”
这人话一出口,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许无忌摇头道:“你说的虽然不错,可这些日子我们与那些本地豪强之间气氛本就有些奇怪,今天又动了刀兵,高昂那厮又知道自己的心腹信使在我等手中,岂有不生疑心的,只怕就算为他本身没有献城之心,也会弄假成真的。”
帐中众人都是武人,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各处藩镇以下犯上之事时有发生,下面是挟功邀赏,上面是设计杀降,相互之间少有什么信任之情。割据一方的藩镇军阀几代下来,少有不灭门的。更不要说本身就有缝隙的镇海客军和本地豪强了,许无忌这话说中他们的心底,若是他们处在高昂的位置上,就算本身没有叛变之心,也要将错就错,起兵作乱了,这等乱世,宁为恶人,莫为苦主,众人心里立刻起了杀念。
方才说话那人道:“如今那高昂得了心腹被擒的消息,定然有了防备之心,不如先将这信使放回去,息了他的防备之心,外示以闲暇,然后今夜突然出兵将其灭门,彼等既然没有了首脑,自然便不敢作乱,只要我等守住城池,待到许帅赶到,自然宵小便一鼓而平。”
许无忌听了,连声赞好,忙将那高寻派人送了回去,许无忌还亲笔写了一封信,随之送去,说高寻乃是你家的仆人,便让自家主人管理之类云云。暗中却下令营中军士饱餐一顿,准备停当,只等夜晚发动。
安吉县城,铜驼巷。中国的城市建设唐宋之际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在唐代,城市里犹如方块棋盘一般,百姓们被划为许多个坊里,百姓们往往根据自己的职业身份,居住在各个坊中,各坊都有高高的坊墙,坊内有水井,犹如城中之城一般,隔开各坊的便是城市的主干道。天黑之后便有宵禁,如非特别的日子,例如上元节那等日子,金吾不禁一律不许行人出坊,否则一律治罪。一坊之中如有人犯了大罪,往往还有连坐之说。这铜驼巷也是如此。坊里聚居着高氏、顾氏等十余家,这里就紧靠着安吉城东南城墙,唐代城防有“夹壁”之说,就是说在敌军可能形成突破的城墙后面另外再修一道壁垒,因为敌军突破后一般都会队形散乱,这样,敌军在新壁垒和突破口的狭窄空间很难整理好队形,扩大战果,守军也可以以新壁垒为依托,发动反击,夺回突破口。高昂所居住的铜驼里也是如此,靠近城墙那面的坊墙尤为坚固高耸,不但设有弩台,墙头上有射孔。还留有三四处供反击之用的突门,而朝向城内那道坊墙就低矮单薄多了,不过丈许高,射孔之类的也是一概没有。
那铜驼里聚居的大半都是豪富之家,虽然自从黄巢起兵之后,天下鼎移之势已经初显,可这坊里诸家反而趁朝廷下令天下各州募集团结兵,征讨盗匪之机,纷纷兼并土地,招募部曲,财势反而如同烈火浇油,鲜花着锦,越发鼎盛起来。往日里天黑之后,这坊里灯火通明,婢仆如云,宾客盈门,冠盖云集。好一幅钟鸣鼎食的富家气概,可今日天刚刚擦了黑,便坊门紧闭,坊内毫无灯光,一片死寂,往日坊里那些人声好似变魔法一般消失了。远远看去,整个铜驼坊好似一头隐藏在黑夜里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路过的行人。
这时,坊外的街道来了一行军士,看服色却是镇海军亲兵,为首的来到坊门高声喊道:“坊里的快开门,我等奉城守许无忌许将军之命,给高县宰送人呢来了。”静寂的夜空里,高亢的喊声显得格外响亮,可坊内好似没人一般,没有半点动静。那为首地喊了好一会儿,见无人回应,正准备离去,却听得咯吱一声响,那坊门却打开了一线,刚刚只够一个人出入,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如今已经晚了,却不知许将军要送何人过来。”
第019章
安吉县(七)
那为首的亲兵已经等了好一会儿,颇有些不耐烦,走到门前,正要开口骂上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见门内站着六七人,刀出鞘,箭上弦,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危险,和自己说话的那人身披铠甲,脸上也带了护颊,看不出来是谁,只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盯着自己,如临大敌一般。
“今天响午时分,西门上的弟兄们出了点误会,竟将高县宰的家仆高寻当作淮南贼的奸细,还和团结兵的弟兄们出了点误会,将军知道后,立刻痛责了那几个混蛋,还让属下将那高寻送来,他身上的财物也都在这里,请查收。将军还让我带句话,县宰为了一城百姓,才遣人与城外敌军联络,这番苦心将军也是明白的,至于淮南贼的那反间之计,将军又岂会中得了,还请县宰莫要自疑,做出那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那亲兵也是个机灵人,将事先许无忌吩咐的话背了出来,虽然颠三倒四,词句也说错了不少,说完后便将手里提着的那个皮囊递了过去,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送进门内,才让开身体,让门内人看清楚后面高寻的面容,后面那人看到高寻,显然认出了他,又看到巷里不过只有六七个士卒,脸上的紧张的神情也松懈了少许,挥挥手,身后那几人才将弓松了下来,那亲兵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高寻早就是惊弓之鸟,看到自家主人的坊里,待到身后那两名亲兵放开手,立刻连滚带爬的冲进门去。门内那人让高寻进来,拱了拱手道:“此事待回报我家主人后,他日定当拜谢许将军,如今天色已晚,鄙舍狭小,不便招待,各位请回吧。”话一说完,这人便转身离去,坊门也随之关上了。
待到那坊门关上,那亲兵才觉得背后一身冷汗,饶是他历经生死,可方才四五张强弓咫尺距离指着自己的鼻梁,他也是一阵阵的后怕。回头看着同伴的眼神,无趣地喊道:“看什么看,走,我们回营,骂的,早晚要打开坊墙,给这帮兔崽子一番好看。”
坊内,那大门刚刚关上,那人转过身来,高寻立刻扑到地上,将这两日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件书都道出来。他自祖父起便是高家家奴,自己更是高昂的奶兄弟,平日里在家中高昂待其尤为特别,并不以寻常仆役相待。他知道件事情关系高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被关押在军营中时,痛悔非常,此时哭喊道:“小人无能,被那许无忌抓住,连淮南军的回信也被他搜出来了,坏了主人的大事,那时本就应死去赎罪,只是还想要带了消息回来,如今消息带回,还请主人知罪。”说到这里,高寻连连磕头,额头流出的鲜血和眼泪交织在一起,糊的满脸都是,看起来颇为怕人。
高昂听完高寻的话后,躬身将其扶起道:“说什么治罪不治罪的,这次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差事办的好不好那是天意,罚你做什么,来来来,好生坐下歇息歇息,我还有些不明白的事情要问问你呢。”说罢,高昂又询问了高寻几个问题,问完后一个人站在那里细细思量,脸色变幻无常,身边的人也不敢出言打搅了他的思绪,过了半晌,高昂自忖道:“这许无忌倒是好大的气量,竟然效仿曹操烧信收心的作为来,我平日里以一介武夫相视,倒是小看了他。”(高昂所说的曹操烧信收心,乃是官渡之战后,曹操在袁绍营中发现了一大批先前己方部下写给袁绍的效忠信,曹操并没有依照手下谋士的建议,将那些写信的部下一一治罪,反而公开讲信件全部烧掉,以示不再追究此事。曹操对众人说:“当初以袁绍之强,孤尚难以自保,何况众人呼。”于是曹操手下无论是写信还是没有写信的,都对曹操心怀感激,出死力为其征战。)
高昂想到这里,逐渐放心下来,想来许无忌也想到如果将自己治罪,只怕寒了本地势力的心,索性便将此事抹过去,当作淮南军的离间之计,不过想到那吕方的心机好不深沉,自己想在他身上行那两全之策,当真是与虎谋皮,差点便将自己一族性命都填入其中,这等乱世,无论是何人,性命当真是如同乱草一般,半文钱也不值,高昂喟叹了一会,便吩咐手下小心守备,自己便回家休息了,他那帮部下见高寻被放了回来,平日里骄横跋扈的镇海军亲兵也变得有礼起来,也不像先前那般如履薄冰。
三更时分,人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铜驼里外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群黑影,走近一看却是一队镇海军士卒,只见他们一个个口含木枚,抬着十几具一端带铁钩木梯,还将一段丈许长的粗木桩,放在一辆小车上,捆绑结实,成为一个简易的攻城器。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有百余人围在坊墙下面,寂静无声地等待着命令。
突然间一声狗叫,墙下的众人立刻将梯子带铁钩的一端搭上墙来,待稳当后,便一个个口中衔着兵刃,沿着梯子爬了上去,先上墙的人跳下便将预备好的绳索垂下墙去,这时一人可能手脚不太灵便,竟不小心将口中的兵刃掉了下去,恰好那段坊墙下竟是青石铺就的路面,铁器和青石相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动人心魄。
坊内顿时传来一声惊呼:“什么人!”紧接着就是便是铁器的撞击声,刀剑看入人肉体的钝响,垂死的惨叫声,报警的铜锣声。坊内的守卫用自己的生命给坊内的居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许无忌站在坊外,脸色铁青,对身后的亲兵低喝道:“撞门。”十几个健壮的士兵推着小车向坊门撞去,那坊门是用几层厚厚的杉木包了铁皮制成,十分坚固,可是在那简易攻城器的一下下撞击下,门板在逐渐开裂,变形,终于在最后一次凶猛的撞击下,坊门倒了下去,整个铜驼坊裸露在进攻者面前。许无忌拔出横刀,第一个冲进坊里,大声喝道:“高氏谋反,一门老幼皆斩,胁从不问,官军讨贼,敢抵抗者同罪。”门外的镇海军士卒轰然应道,向高家宅院杀去。
高昂躺在榻上,他睡得并不安稳,老是感觉有人在追杀他,而他在拼死奔跑,想要找出一条生路,眼看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回头一看却是打着吕字大旗的淮南军,为首的那人一头短发,面目清秀,正是吕方。正焦急间,前面突然出现一彪人马,为首的却是许无忌,只见他满脸笑容,口中喊道:高兄快到我身后来,让我来对付那帮淮南贼。待到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许无忌身前,突然那许无忌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挥刀当头砍来,口中喊着:“诛杀反贼高昂!”
高昂吓得一声惨叫,醒了过来,原来却是一个梦,高昂苦笑了笑,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自己的脸色一定是惨白的跟死人一般吧!可是那梦中那“诛杀反贼高昂”的声音并没有消失,高昂正惊疑间,门突然被撞开了,冲进一个满脸血污的汉子,他感激从拿起榻旁的横刀,那汉子抬头喊道:“主人快逃,那许无忌带着镇海军打进来了,已经进了坊门,喊着要捉拿主人,儿郎们快顶不住了,快逃吧。”
“许无忌?镇海军?”电光火石之间,高昂已经把一切都联系起来,想明白了,那许无忌果然不是曹操,他有放回高寻不过是示弱来麻痹自己,然后再给自己致命的一击。他想的不是收买人心,而是借自己的人头震慑城中的其他人,虽然城中的团结兵中有不少自己的潜势力,豪强们也会支持自己,可若是在他们醒悟过来之前,自己的脑袋边已经悬挂在县衙门口的旗杆上,没有人会为一个死人和手握刀枪的许无忌翻脸的。这个许无忌年纪不大,下手可真狠呀。可自己若是小心戒备,不中了他的示弱之计,依靠那坊墙,怎么也可守到天明,全家百余人的性命,难道不是丧在自己的手上吗?一想到这里,高昂便是心丧欲死,随手便拔出横刀,反手向自己咽喉割去。
眼看那高昂便要自刎而死,突然屋内一道黑影闪过,将其扑倒在地上,和高昂滚做一团。原来那高寻本是高昂的贴身仆役,平日里便住在高昂书房外面,夜里也好侍候。方才那般响声,他早就醒了,便等在外面等待高昂吩咐,突然看到高昂拔刀自刎,赶紧扑过来死死抓住高昂的手臂,哭喊道:“如今形势危急,高家上下全待主人主持,再说追根溯源,这罪也在小人身上,主人快些从后面墙上翻出去,东门上的守军有许多都是高家荫户,全家上下百余口的血海深仇,就全落在您一人身上了,主人千金之躯,切莫自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