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38部分在线阅读
“咱们去衡州!”商锦忠的眼前闪过那个宋二掌柜的面容,他咬了咬牙,自己看来又要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里去了,不过自己没有选择。
“衡州是哪里呀,那里可吃的饱吗?”孩子毕竟是孩子,很快注意力就由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转移到更感兴趣的方面了。
“能吃得饱,那里咱们不但能吃得饱,还能吃的好!”
“真的,那我要吃白米饭!”
“不但有白米饭,还有鱼,还有肉!”
随着父子三人的对话,三人的身影也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渐渐消失了。
第063章
制衡
转眼已是九月,秋高气爽,大河南北一望无垠都是收割完毕的田野,此时弓燥马肥,士腾粮足,正是大军用武之时。往年的这个时候,梁国军民都会胆颤心惊的向北而望,生怕沙陀铁骑渡河而来,大举侵攻,焚烧村舍,掳掠丁口。自从太祖过世之后,梁国的国势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对外打一仗输一仗,一开始是河北的郡县遭遇兵火,现在连位于黄河南岸的郓州那等在京师卧榻之旁的郡县也遭到围攻,难道这大梁就要和暴秦一般二世而亡不成。
但是天佑十五年的九月却是异常的很,河东军不但没有像往年一般乘着杨刘一战大破梁军的余威,大集师徒,渡河猛攻,反而连历经苦战才掌握住的德胜、杨刘等多个黄河下游的重要据点都放弃了,收缩兵力于魏州、相州等数个要点。对于这个异常现象,民间最普遍的解释是塞外的契丹人又入寇了,河东军不得不放弃对河南的入侵,转而北上援救幽州,那些凶残的游牧骑兵在唐王朝走向衰亡的数十年时间里,逐渐完成了对辽东大地上契丹、室韦、渤海诸部的统一,开始不断地对山北诸州发起一轮又一轮的侵攻。但是在那些知道的更多的梁军上层中,还流传着一个更加令人兴奋的原因:在杨刘一战中,梁军虽然大败,但是围攻时河东军的一员高级将领也被火器重创甚至击毙。假如这个被火器重创的河东军将领就是晋王李存勖本人的话,那么河东军的一直以来的奇怪行动也就可以很好的解释了。在这个微妙的情况下,梁军的高层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北方,此时从徐州和江陵送来的一系列告急文书,自然就变成了崇政院中那些文牍山中的一部分,直到几个月后人们从中翻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魏州,古名邺城,这座河北名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城内的街道上充斥了穿着、打扮、口音各异的士兵们,坊市里的本地居民用疑惧的目光看着这些举止粗野,习俗怪异的人们,这些来自长城内外的勇猛汉子团结在一面旗帜下,已经和一个强大的敌人奋战了快二十年了,虽然历经艰险,数次都接近失败,但在新统帅的英明统帅下,胜利仿佛已经在目光所及之处了。
邺王宫,这里本是过去的魏博节度使宅,后来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依附朱温,由于魏博位于宣武镇的北方,地势极为紧要,是以朱温对其十分看重,花了很大力气拉拢,不但市场馈赠,而且从来只以“六兄”相称。朱温篡位之后,便封罗绍威为邺王,还专门派出工匠为罗绍威在魏州营建宫室,富丽堂皇之处就连朱温几个儿子的宫室都颇有不如。后来杨师周继任为魏博节度使,权倾天下,对这邺王宫更是花了不少心力。杨师厚死后,魏博分镇生乱,李存勖乘机入魏,若是没有出兵在外,便在此地驻节。
邺王宫门前,一名身材矮小粗壮的汉子被数十名将官围在当中,却是李嗣源,众人吵做一团,便好似一锅热粥般。
“李总管,自从大王回师以来,已经数十日未曾外出了,我等想要进宫拜见,你却拦在宫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王平日饮宴之时,必招军中勇健之士分餐而食,为何这些天来,并未招一人进宫?”
“杨刘一战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军中立功将吏的名单早已送上去了,以前大王都会召见其中立下殊功之人,亲口慰赏,为何这些天来只是颁布了赏赐,大王却未曾召见?”
在众人的围攻下,李嗣源已经是焦头烂额,满头汗珠,他胆魄极壮,战阵之上,便是面对枪林箭雨,也毫无怯色,但面对着这些同僚的唇枪舌剑,也不禁有些胆寒,连忙拱手连声道:“列位,大王回师受了些风寒,卧床不起,是以不能接见列位,请各位再稍候数日,待到大王病好转了些,自当会让列位觐见!”
众人闹了半天,见李嗣源还是那般说辞,也有些乏了,只得纷纷离去。李嗣源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走回宫中,这时里间急匆匆走出一个右颊有道伤疤的健壮汉子,却是李从珂,看到那矮汉,赶忙叉手下拜道:“孩儿见过阿耶!”
李嗣源看到义子从宫内出来,赶忙问道:“大王今日如何了,情势可有好些?”
“还是那般,只是吃了几口粥食,便又吐了出来,排出的粪便中还有不少血块!”
听到义子的回答,李嗣源的脸上又阴沉了几分,自从李存勖那日从杨刘受创回来,便是如此模样,他历经行伍多年,久伤成医,对外伤也知道几分,想这等排出血块的,有七八分可能是内脏受了重创,古时医术落后,象这等内脏受创的,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一想到这个,他便是愁容满面。
李从珂看到义父这般模样,心下也明白了几分,低声安慰道:“义父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大王有天命在身,定然能熬过了这关去!”
李嗣源听了义子的安慰,还是愁容不减,仰天叹道:“唉!天命之说虚无缥缈,我等又能知道什么!只是大军退回后我推说大王染病,卧床不起,才拖了这些天,若是大王还不能回复,只怕我这边也再也瞒不下去了!”
李从珂听到这里,看了看宫门旁的护卫军士,确认与之距离足够远到对方听不到自己的话语,才低声对李嗣源道:“义父,大王伤重,您身为晋军首将,须得有所准备呀!”
“准备?”李嗣源闻言一愣,随即才从李从珂诡秘的表情看出了对方的意味,赶忙摇头道:“且不说大王神武,世间无人能及。便只说大王乃是沙陀贵种,先王功勋盖世,唐皇赐以国姓,而我不过是个区区塞外胡人,若是有个万一的消息传出,只怕大军便会星散,富贵乃天定,有非分之象,必惹来大祸,竖子休得胡言,否则某家便先斩了你,免得惹来灭族之祸。”
李从珂被李嗣源这一番教训,吓得再也不敢多言,拱手便要退下,却被李嗣源叫住了,吩咐道:“我估摸时日张公就要到了,你快去西门外驿亭处等候,若是接到了,便立刻更换衣衫,赶到王宫中来,决不可让第三者看到了,知道了吗?”
“喏!”李从珂赶忙躬身领命,李嗣源看着义子离去的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快步向宫内走去。
李嗣源过了数重门户,来到一个清幽的院中,那院子面积也不甚大,但鱼池、游廊、假山、藤木却布置的错落有致,一眼望去既不显得拥挤,也不散乱,极有层次感,每走一步便有不同妙景,不过方圆数十步大小的一个小院子,竟然好似一座大宫室一般,显然当年设计建园之人胸中颇有沟壑。李存勖对这园林曲艺之道都颇有造诣,每次到魏州来都住在此地。可此时的李嗣源心情烦乱,半点也看不出其中妙处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游廊,进得屋来,对外间的侍女问道:“大王现在如何?”
那侍女满脸都是愁容,恭声答道:“吃了几口粥便睡下了,现在已经睡着了,总管可是有事,小人便去叫醒大王!”
“不必了,某家在外间看看便好了!”李嗣源赶忙阻止了侍女的行动,放轻脚步,来到门旁,小心的向躺在床上的李存勖看去,只见经过这些天伤痛的折磨,李存勖本来饱满的两腮已经深深的凹陷了进去,颧骨高出,他那双本来就颇大的双眼就更显的硕大了,本来被阳光曝晒而来的健康橄榄色现在也变成了病态的苍白。李嗣源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从床上的这个病夫身上找到了过去那个象雄鹰一般刚勇矫健的大王的影子。看到这一切,李嗣源不禁心中一酸,眼角竟然湿润了起来。
“邈佶烈,你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外面作甚,快些进来!”里屋突然传出一个柔弱的声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李存勖醒过来了,他看到李嗣源站在外间,便低声召唤。李嗣源赶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挤出笑容上前道:“臣下方才见大王睡着了,本欲待会再来觐见的,没想到却惊扰了,罪过罪过!”
李存勖见到重臣进得屋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李嗣源赶忙抢上一步,按住主上道:“万万不可,您伤势尚未痊愈,若是迸裂创口,只怕又有反复!”
李存勖拗不过李嗣源,只得重新躺下,摇头叹道:“回来之后,在这榻上也躺了不少时日了,可还是这般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觉得一日不如一日了。邈佶烈,某这次只怕是不成了!”
李嗣源见状,赶忙劝慰道:“大王千万别这么说,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不要说这等重创,您只需在宫中静养,外间事务自有我等处置,绝出不了差错!”
李存勖却好似未曾听到李嗣源的劝慰一般,自言自语道:“我沙陀男儿,本就是草原上的雄鹰,死于战阵之上倒也是寻常之事。只是先王所遗三矢,所成者只有其二,尚有梁贼未灭,我即位以来,身先士卒,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番局面,可现在……”李存勖说到这里,平日里坚毅无情的眸子里也泪光闪动,却是英雄走到了末路。李嗣源见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屋中一时间静寂起来。
过了半盏茶功夫,李存勖突然沉声问道:“邈佶烈,去晋阳请张公的使者去几天了?”
李嗣源微微一愣,看到李存勖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坚毅,赶忙低声道:“已经去十四日了。”李存勖口中提到的张公便是河东监军使张承业,此人本为前唐内供奉官,由于多次前往河东李克用军中宣旨,后来便留在河东军中担任监军。此人虽为宦官,但却并无唐末时宦官的贪婪、凶险的恶行,为人刚直,对李克用竭忠尽智,李克用对其也十分信重,天复三年时,昭宗下诏书于天下各镇,令尽诛杀监军之宦官。李克用便将其隐匿于斛律寺中,斩他罪囚以代之。李克用去世之后,张承业亲扶李存勖即位,其功在文臣之中几为第一,李存勖也对其十分敬重信任,连年出兵在外,根本之地晋阳便由其镇守,口中提到张承业时也呼其为张公而不直呼其名。此次他受炮伤极重,回到魏州后便立刻暗中遣人将张承业招来,以备不测。
“嗯,信使一路换马不换人,到晋阳约需五日,算上处置西都的时日,也就是这一两天就到了!”李存勖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焦虑,经过多年在生死间的历练,他此时对自身状况已经有了一种超自然的感觉,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将这个最值得信重的忠臣调到自己身旁,毕竟作为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张承业篡夺王位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婢女的通报声:“禀告大王,张特进已至,在门外待诏!”
李存勖闻张承业已至,不由得喜动颜色,急声道:“速请张公入室!”
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一条紫衣汉子,那汉子体型魁梧,纀头下两鬓斑白,颔下光滑,容貌甚伟,正是河东监军,权知军府事张承业,其进得内室,看到躺在榻上的李存勖,哭拜于地道:“仆受先王之托,誓为国家除汴贼,不意大业未成,而大王如此,百年之后,仆何颜于地下复见大王!”说到这里,张承业已经语不成声,伏地痛哭不止。
李存勖见张承业如此,也不禁两眼通红,强从榻上起身扶起张承业道:“七哥(张承业家中行七,李存勖以兄长事其,故称其为七哥)不必如此,吾今日招汝来,所为有二事:其一,梁贼新得火器,威力甚大,吾辈当有所备之;其二我身负重创,只恐时日不长,后继者何人须得有备。七哥乃先父托孤之臣,不知以为如何?”
张承业闻言,不假思索便答道:“梁军所得之火器,某也有所耳闻,此乃淮南吕方所制,其声如霹雳,威力甚大,随铁甲数重,也当不得其一击。然形制沉重,进止不便,若是攻城守寨,自是厉害,但若用于野战,只恐不能发挥其所长,依臣下所见,当悬以重赏,遣细作扮作客商暗中购买样品,若是当真好用,则令工匠加以仿造便是,至于大王身后之事,这有何疑问?魏王贤明,自当继承大业,老臣自当拼死争之!”
李存勖闻言微微颔首,脸上现出安慰之色。一旁李嗣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来,李存勖在杨刘受重创之时,先表示其子继岌年齿尚幼,不是继承大位的人选,并且暗示应该由自己来继承大位;但回到魏州之后,便立即将张承业招来,将自己身后事托付于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狗,对自己提防的用意是昭然若揭。这时,李存勖转问道:“那总管以为如何?”
“张公所言正是正理,末将并无异见!”李嗣源沉声答道,心底却是一片冰凉。李存勖见状,便自顾与张承业商量当如何调动诸将,以尽可能减小李存勖亡故之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李嗣源站在一旁,耳边传来两人的谋划声,却仿佛局外人一般。李存勖毕竟重创之后,身体困乏,片刻之后精力便困乏起来。张承业看在眼里,赶忙告退,张、李二人走到宫门时,张承业对李嗣源拱了拱手,沉声道:“李总管,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你我皆受先王大恩,须得同心协力,一同辅佐大业呀!”
“那是自然!”李嗣源答道,他知道张承业多有权谋,方才那话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便停住脚步,等待着对方的接下来的话,果然张承业稍一沉吟,低声道:“依某家所见,如今大王病重,众心惶恐,当将周杨五(周德威小字杨五)从幽州调回,以重军威!”
“张公所言甚是,某并无异议!若无其他事,某去巡视军营去了!”李嗣源对张承业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在他的心里很明白对方这般做的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凝聚军心,不如说是为了防备自己。毕竟自己身为晋军首将,威望地位在晋军之中唯有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周德威所能比拟,而且此人素来与自己不和,若能将其调到魏州,自然能分自己手中兵权,与自己形成互相制衡之势,的确是一举两得。调动周德威这等大将的决定,张承业定然是已经首先得到了晋王的允许,一想到这些,李嗣源的嘴唇上便滑现出一缕自嘲的微笑:“这个年头,当一个纯臣也不是那么容易呀!”
第064章
高赖子
江陵,大江自蜀东流入荆州界,出三峡,至枝江,分为诸洲,凡数十处,盘布川中,至江津戍而后合为一,故江津为荆南之要会。其地离三峡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百里,然由于江道迂回,几有六七百里,加之两岸地势低下,水易漫流,极易发生水害,且江中沙洲遍布,两岸多有湖泊支流,其地多有江贼横行。唐末时,黄巢、雷彦威先后攻略此地,荆南一带被这些流贼烧杀的几乎数百里没有人烟,之后高季昌赴任此地后,修建城邑,招募流民,由于高季昌长袖善舞,在周围几个强大势力间辗转腾挪,荆南之地虽然地少兵寡,竟然也在这乱世之中成了一片净土,加之此地正处南北要冲,商旅往来极多,小小的江陵城居然也有数万户口,人烟稠密,经济繁荣,俨然一副太平景象。
但是这一切在天佑十四年改变了,吕吴大军在打败了南方的最后一个强大敌人马楚之后,开始掉转矛头,准备指向中原,而弱小的荆南便横亘在吕吴大军前进道路上。他再也不能用所擅长的在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技巧来解决眼前的敌人,现在摆在高季昌面前的选择题就很简单了:要么老老实实放下武器,打开城门,迎接吕吴大军进城,换了一个虚号,在建邺的某间宫殿里养老;要么放弃自己的原先的半独立地位,向梁国输款投诚,换来援兵以击败北侵的吕吴大军。作为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藩镇头目,高季昌在决定性的岳州会战结束之后,立刻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江陵通往襄阳的官道上,久未出现的进贡车队和使节相属于道,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争取到足够的援兵以击退即将到来的吕吴大军。
但是这些年来高季昌的狡猾和多变造成的恶果终于表现出来了,他的丰厚贡物和使节只换来了鄙夷和怀疑,他过去的所有行径在提醒着梁国的高层们,这个用恭顺的言辞向他们求援的家伙是多么的不可信任。作为高季昌最近的邻居,梁国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孔勍大声的提醒着朝中诸老们,就在不久前,这个不知忠诚为何物的家伙声称要出兵助梁伐晋,可是兵锋却指向梁国山南东道的治所襄州,幸好被自己击败,自此之后,身为梁臣的高季昌不但自己不输送贡赋,还卡断了南方其他忠于梁国的藩镇朝贡的道路。对于这样的家伙,孔勍的建议代表了绝大部分梁国高层的态度:“在名义上表示会派出援兵,使其全力抵抗吕吴的侵攻,以免其不战而降,让吕吴不战而得江陵。而实际上却屯兵于襄阳坐山观虎斗,见机行事。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绝不为这个卑鄙的家伙浪费一滴梁军士卒的宝贵鲜血!”
但是此时身处江陵城中的荆南节度使高季昌本人并没有感到半点对自己过往行为的忏悔。对于这个出身低微的家伙来说,采用欺骗、叛逆等各种违反世间道德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什么不对的,既然强大的、高贵的那些家伙可以利用自己在力量和出身上的优势赢得胜利,那么象自己这些弱小的、出身低贱的人采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以他的头脑,高季昌不难从返回的使者的回禀中判断出梁国高层的意图:先让自己在抵抗吕吴大军的战斗中流干最后一滴血,然后再参加战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战果。可是这次和以往不同,明了一切并不能帮上太多忙,毕竟这个世界上并不是知道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孔勍这个蠢货,他根本不知道吕方到底有多么可怕,比起他的新军,以前的杨吴、马楚什么的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如果我们不乘着他还没有夺取荆襄上游之地之前,合兵一处,击败他,那么不出二十年,不,也许只要十年,天下都会被他一口一口吃下肚子去的!”高季昌愤怒的抱怨道,眼前的使节畏惧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以免自己闪烁的目光惹来主公的迁怒,这可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梁震看了看场中情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做了个让那使节退下的手势,那使节顿时如蒙大赦,飞快的躬身施了一礼,便快步退下殿去。此时宽广的殿堂上只剩下高季昌与梁震二人。
高季昌突然停住脚步,来到梁震身前,沉声问道:“先辈,如今我已经无计可施,水师已经败于彼手,陆师更非其敌,江陵城郭虽然坚固,但也挡不住吕吴的重炮,又无外援,你可有什么妙策?”
梁震微微沉吟了一下,右手下意识的抚摸着身上所着的白袍的褶皱,他本是前唐进士。归蜀时路进江陵,高季昌爱其才识,强留之欲上奏为节度判官,但高季昌本是汴梁城中一富人家奴,梁震深耻为其僚属,又恐直接拒绝激怒对方,惹来杀身之祸,便托辞道:“震素不慕荣宦,明公不以震为愚,必欲使之参谋议,但以白衣侍樽俎可也,何必在幕府!”高季昌信以为真,便将其留在府中,以为谋主,以先辈相称(唐人呼进士为先辈)。他抬起头来,眼帘上投射出高季昌的身影,这个出身低微的藩将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魁梧而又匀称的体型,威武的国字脸型,在高耸宽大的额头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明亮的眼睛,丰厚的双唇下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中闪烁的并非计谋得逞的兴奋光芒,而满是绝望。一时间,梁震的心里几乎感觉到一阵快意,对于眼前这个施恩于自己而又将自己强拘在身边的家伙,他的感情是颇为矛盾的,但是很快,对于利害的冷静判断就占据了上风,作为高季昌的主要谋士,一旦高季昌完蛋了,自己也很难逃脱池鱼的命运,毕竟在这个武夫当国的时代,自己一介文士的命运是难以自主的。
“明公,荆南城小兵寡,位处两强之间,唯一的一条生路并非兵强城坚,而是择胜而从。”
高季昌闻言点了点头,梁震的建议很符合他的口味,这些年来荆南之所以在几家实力远胜于荆南的藩镇夹缝中活的有滋有味,倒不是高季昌在兵法上有什么独到之处,而是在站队上颇有一番功夫。他沉声问道:“先辈所言颇和我意,只是如今那梁国不发援兵,两家未曾交兵,我又如何择胜者而从呢!”
梁震笑道:“这有何难,明公大可遣一使节前往吴军处,携重金犒军,言吾等非不愿降,只是襄州未下,若是吕吴大军入城,只怕梁军南下,大军厮杀之处,苦了荆南百姓。请吴军先北上,先下襄州,那时江陵自当开门归降。这般一来,明公便可择胜者而从之!”
高季昌闻言皱眉思忖了片刻,问道:“那吴军统帅会不会以为这是我方的缓兵之计?”
“明公你想想,江陵、襄州乃是一体,吴军攻下江陵之后,必当北上直取襄州。迟早要和梁军决一死战,如今我方先示好与他,彼便不用在就江陵城下消耗兵力,可全力从夏口逆汉水北上,直取襄州。那时若能击败梁军,拿下襄州,江陵便是一座孤城,他们也不怕我们不实现诺言;若是他们被梁军击败,就是江陵在手也把守不住,还不如大度些。”
“那吴军会不会以为我们想要骗他们大军北上而在后面玩些小手腕呢?”
“明公可将公安、石首二县割让于吴军,那两县正处长江要冲,而我军兵少,无力坚守,吴军统帅得之,必然会信任我方的提议!”
高季昌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暗自点头,只是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又问了七八个问题,最后方才点了点头:“此计虽好,但若是得力之人前往,只怕还是不成,一事不烦二主,只得麻烦先辈一次了!”
梁震敛衽行礼道:“某受明公厚恩多年,今日能报得万一,自当从命!”
殿内二人刚刚议定,殿下突然快步冲上一人来,扑倒在地,急声道:“大事不好了,吴贼刚刚攻下了沙头,离城不过十五里了!”
高季昌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身子一晃,险些立即跌倒在地,幸好被梁震伸手扶住了,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睁开,只是方才还红润的脸庞此时却已是一片惨白,仿佛大病初愈了一般。
“你重新说一遍,到底是什么回事?石首、公安等地并无军情传来,怎的沙头却被吴军攻占,守将现在在哪里,定然是吴贼水师前锋袭扰,守军疏忽大意才这般的。”此时的高季昌已经全无平日里的镇定自若,整个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禀告相公,具败兵通报,江上吴贼有大船数十条,小船不计其数。吴贼以千余人登岸,守将倪可寿因城薄墙矮,无所凭借,便督领守军逆击之,然吴贼以长枪列阵,吾军再三突之而不胜,倪将军身中数弹而亡,全军大溃,吴贼乘势占了沙头!”
高季昌久经戎行,听那军使说道这里,已经明白吴军这次只怕不是普通袭扰,否则不会动用这么大规模的船队,那沙头城位于江陵城郭东南十五里,乃是商贾辏集之处,相传楚故城也。亦谓之沙头市、沙市。其地本为江边沙洲,江水涨落冲刷,经常崩塌,后守臣筑长堤才逐渐稳固了下来,形成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由于交通方便,又可以持水为防,地形险固,此地便逐渐兴胜起来,此地以南便是沙市南即江津戍,对岸即马头岸,都是大江上的重要渡口,是以由湖南进取荆南者,多先攻取此地。在另一个时空里,楚王马殷分别于朱梁开平二年和后唐天成三年两次进军至沙头,结果都是高季昌惧而请和,守将倪可寿便是荆南名将倪可福的胞弟,所领也是高季昌麾下亲军,却被吴军一鼓而破,也无怪高季昌此时这番失魂落魄的表现。
梁震见高季昌如此,灵机一动,沉声道:“明公,吴军行动如此迅速,某自请立即出发,否则若是让其兵临城下,只怕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高季昌突然受到这样的重大打击,方寸大乱,见梁震这般不顾自身安危,心下也不禁有些感动,不禁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道:“先辈如此恩重,我何以堪之,请受季昌一拜!”说着便要躬身下拜。梁震赶忙让开,沉声道:“明公不必如此,如今时间紧迫,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午后便立即出发!”
高季昌点了点头,亲自送梁震下殿,看着北面有些残破的佛塔,不由得对其低声祝祷道:“信男高氏季昌此番若能渡过此次难关,定当兴建寺庙,重塑金身。往菩萨保佑!”
梁震站在船首,秋日的江风凛冽的很,将他身旁的大旗刮得猎猎作响,可梁震却一袭白袍,毫无避让的模样,让一旁知道内情的护送将佐也不禁暗自佩服,也怪不得这位先生如此受相公敬重,不说别的,只凭这副胆略也非常人所及。
可此时梁震的心头却满是脱离牢笼的轻松,他本出身于陕西大族,又考中进士,却被迫为出身奴籍的高季昌效力,心中一直以为大耻,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屈身江陵,这次出使便算换了高季昌这些年来厚待的情分,今后便是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梁震座舟过了百里洲,江面豁然开朗,对面便是沙头市,早有吴军的巡逻快船围了过来。船上军士赶忙放下船帆,落下船锚,升起白旗,以免吴军误以为是荆南哨探,发起攻击。吴军快船见了,便慢慢靠了过来。梁震乘机将敌船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吴军快船首尾各有一门小炮,两侧伸出八对长桨来,顶部和两侧有覆盖有铁片的厚木板保护,两侧还有不少孔洞,应该是用来发射弓弩火铳的射孔,此时两船相距不过十余步了,梁震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孔洞伸出阴森森的铳管,指向自己这边,让人不禁胆寒。
“对面船上人快将兵器丢上甲板来,不然莫怪老爷手下无情!”吴军船上传来一个声音,座船上的校尉向梁震这边探询性地看了一眼,梁震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服从吴军命令,很快十余张强弓,三四把火铳,还有一些刀矛标枪散落在甲板上,那校尉高声喊道:“船上的是荆南高节度的使者,有要事禀告贵军统领,还望这位兄弟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