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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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将此行将去淮上!”
  “佛儿你去淮上作甚?那边战事未定,你此番前往岂非危险得很!”吕方越听越是奇怪,不由得拊掌问道。
  “末将此行非是为他,乃是欲返乡而已。自当年在淮上伏击商队以来,末将得主公收容,历经十载,仰祖宗护佑,苟全性命,如今主公已成大业,已经用不着小人了,小人自当还至淮上,以求能守护祖先庐墓!”
  吕方闻言大惊,问道:“佛儿何出此言,如今广陵尚在,淮南诸州郡多有首鼠两端之辈,说什么大业已成?更不要说天下汹汹,正是你我用武之地,你却为何说要返乡?就算将来我大业已成,佛儿你也应该与我相伴而居,共享太平之乐,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不许,不许!”
  吕方说到这里,已经伸手死死抓住王佛儿的衣袖。
  王佛儿一甩手,将自己的衣袖从吕方手中扯出,愤然道:“大王你也知道大业未成,可诸将持白刃而斗,冒矢石而行,所为何事?不过是为了封妻荫子,公侯万代罢了?如今淮南已破,主公却持伪朝爵位,置诸将于何地?这般下去,佛儿是离家返乡,诸将可就奔汴京了!”
  “不至于吧!”吕方听到这里,不禁汗流浃背,他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只是若我称王,必然与后梁扯破脸皮,若他以大兵进击,我辈如何处置?”
  “河东李克用亡后,其子亚子即位后,励精图治,连破梁兵,联合镇、定诸镇,与朱温争雄与河上,后梁军势虽强,然力分则弱,其实并无力与我争雄于江淮之间。如今淮南诸将皆持两端未定,若主公顺应人心,早登大位,号令诸将,必定应者如云;若犹豫不决,错过时机,则后悔莫及呀!”
  “这个!”吕方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自己在有些方面还是不如古代人,很难真正理解当时人的思维方式,正准备开口应允,帐外突然冲进一人来,连声道:“主公,大喜,大喜呀!”
  吕方一定神,认出来人正是陈允,只见这个平日里极为注意自己仪态的部属此时却颔下维系冠帽的丝带松开了,纀头歪了一半也没发觉,不由得笑道:“何事如此慌张,莫非是广陵徐温突然献城来降了!”
  陈允却全然没听出吕方的调笑之意,答道:“虽然不是徐温来降,也差不离了。”他清了一下喉咙,道:“徐温嫡子徐知训带了弘农王、武忠王遗孀来降,同行的还有故江淮宣谕时李俨。当真是天赐之喜呀!”
  “此事当真!”吕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此事干系重大,微臣岂敢虚言?”陈允急道:“徐知训一行人就在外间等候,主上大可亲自询问一番便是!”
  听道陈允这般回答,吕方才觉得自己方才被突然而来的喜讯弄得有些失态,以至于问话有些脱略,稍一定神,便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镇静自若的模样,沉声下令道:“你且将李俨单独招来,我要先单独询问他此事首尾;还有请朱瑾朱相公来,让他在暗中辨认一下徐知训和史太夫人、杨隆演等人,千万莫要被徐温狡计所欺。”
  “喏!”陈允起身正要离去,却被吕方伸手制止住。吕方在颔下做了个系紧的手势,陈允这才发现自己的纀头已经歪了,赶紧告了声罪,又扶正系紧了,方才快步出账去了。
  “如此说来,如今徐温伤势依旧未愈,广陵城中军政之权在其义子徐知诰手中了?”吕方颔首问道,此时宽大的帅帐之中共有四人,除了吕方和陪坐在两旁的陈允和朱瑾以外,坐在正对面的那人面容俊秀,颔下微须,正是早已暗自投靠吕方,刚刚随徐知训从广陵城中逃出的李俨,他刚刚将整个事情始末叙说给吕方等三人听。
  “主公所言正是!”李俨点头答道:“那徐知训正是因为气不过自己虽为徐温嫡子,大权却落在不过是一介义子的徐知诰手中,才暗中聚集死士,截取了史太夫人和杨隆演,叛投到主公麾下。”
  “原来如此,我道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投到身为其父死敌的我这边来!”吕方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天性凉薄之徒,连亲生之父都能离叛,天下间又有何人敢于信用于他!”
  “主公所言甚是!”李俨看了看吕方神色,他心知此番事了之后眼前这人便是东南之主,自己后半生功业都系于对方一念之间,便小心的随着吕方的喜怒道:“依在下所见,那徐温虽为主上敌鸷,但于用人间颇有所长,所选用之人多有贤能之辈,并不以一己亲疏所限。那徐知诰年龄虽然不大,但颇有才略,远胜这徐知训,是以才将大权交与徐知诰而非自己亲子徐知训,却没想到主上行事顺天应人,天夺贼魄,使之自行丧乱,吾军坐享其成!”这李俨说到最后,不着痕迹的给吕方拍了个马屁,他本是世家子弟,当年在长安时在唐昭宗身边担任金吾将军,若论这等言语间的承迎溜须功夫只怕在镇海军中要数他第一,只是在淮南时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此时逮住机会自然是要大加发挥,大施拳脚一番。
  吕方点了点头,转身对朱瑾问道:“朱相公,听说你曾经受徐温所托传授徐知训兵法,不知你对此人以为如何?”
  朱瑾冷哼了一声答道:“兵法之道,首要的就是沉心静气,待机而动。那厮心性跳略,昧于小利而不识远略,如何学的兵法?我看他早晚会作法自毙,身死人手!”朱瑾早已从城中逃出的溃兵口中得知自己败降镇海军后留在城中的姬妾的下场,此时从他口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徐知训的好话来。
  吕方笑了一笑,目光转头向陈允,随着吕方身居人主之位日久,乱世里朝为君臣,夕则离叛之事可谓是随处看见,自己身为人主,若想自全其身,除了要对臣下以恩义相结,重刑相胁,更为重要的则是要城府深沉,威福莫测,切不可让下臣能够揣测出心思,导致太阿倒持,那早晚要出大事的。是以吕方虽然表面上对这徐知训鄙夷不齿,但内心深处的想法却是要将其收为己用,其原因有二:首先无论徐知训的行为本身多么卑鄙无耻,但的确大大有功于吕方,在广陵即将破灭,吕方急需收编淮南残余势力的现在,对于徐知训本人的待遇是有很大的示范意义的;其次虽然徐知训此人在道德上令人不齿,但为人主者驱使臣子的手段无非赏罚两条,若是臣子道德无懈可击,对于名利又极为淡泊,那上位者又用什么办法来驱策他呢?再说乱世之中,有些事情常人不好做,不能做的,反倒是徐知训这等毫无廉耻之徒能够做,做得好,从这个方面来说,徐知训倒是个难得的人才,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叛父求荣的,若是此人将来生出异心,随便找个由头杀了便是,反正这等天性凉薄之人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说话,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而吕方故意不说出心里话,一来是古代有“在家为孝子,在朝为忠臣”的说法,先申斥徐知训一番,免得给臣下树立一个坏榜样,二来也是想要先看看这几个亲信臣子的观点,不让他们轻易揣度出自己的心意。
  “主公和朱相公所言甚是,不过!”说到这里陈允语意一转:“徐知训此人虽然卑劣无耻,但如今正是收拾淮南之际,他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送到我们手中,主公无论是自立为王还是利用杨行密的余威收拾淮南都大为有利,实在是立下了大功。古人云‘为人主者须得赏罚分明,有功之人虽深仇必赏,有过之人虽至爱必罚!’我军与淮南交战多年,淮南诸将之中多有旧怨的,若不重赏此人,只怕彼辈便会投至马殷、朱温等人宇下,转头为我军大敌。”
  “那掌书的意思是重赏此人?”吕方脸上现出难色:“可若是如此,只怕会败坏风气,遗毒百代呀!”
第120章
劝进(三)
  陈允笑道:“臣下以为当可从两方面着手,对于那厮厚其爵禄,以酬其功;但不与其事权,识人见了,自然知晓主公的用意!”
  “好!掌书果然高见!”吕方闻言不由得击掌赞道。陈允这建议的确极有学问,今天虽然官爵并称,但古时官爵两个字却是分开的,各自有其意思,爵代表着身份、地位、封田、禄薪;而官则是代表权力、职位。所以有“使功以爵,任能以官”的说法。吕方这般处置,就是告诉世人徐知训对我立下大功,所以我以高爵厚禄报答他;但是此人背叛亲父。卑鄙无行,不适宜掌握权力,所以不给他官职权力。这样做既不会让淮南诸将胆寒,又不会引起恶劣的影响,可谓是一举两得。
  帐中诸人商议完毕,则遣人招徐知训来了,吕方先宣慰一番,询问了一番广陵城中情形虚实,徐知训自然倾其所有,将城中情形一一告知,尤其是城南一段靠近沼泽的城墙较为薄弱也说了出来。他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唯恐做的不够绝,还自告奋勇要去喊城。饶是吕方在这唐末五代的乱世里打滚了快二十年,什么样的卑鄙无耻之徒都见过不少,这等人物还是头一遭遇到。最后吕方委任其遥领武宁军观察使,赏赐银五百两,帛两千段。徐知训谢恩后便将其打发走了。
  广陵城中,徐温府邸,如今这座看起来并不太宏伟的官邸已经成了整个广陵城中的大脑。城内外的每一次变动都会以飞快的速度传导到这里。随着与镇海军的战争形势越来越恶劣,这座府邸的守备也越来越森严,尤其是在米志诚之乱徐温受伤之后,更是如此,在大门后新建了数座箭楼,围墙也加高加厚了,隔着半条坊街便能听到墙内巡逻军士的沉重脚步声和吆喝声,仿佛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壁垒。
  徐宅屋中,徐温斜倚在榻上,老妻陪坐在一旁,身前的空地上一名亲信正跪着禀告,从外表来看,经过这么多天的修养,他的伤势已经恢复了许多,虽然脸上还有些伤势初愈的苍白,但大体上应该没有问题了,只是纠结在一起的眉头告诉我们,这个淮南昔日的主人此时的心中已经被烦恼给充满了。
  “王府那边是怎么回事?弘农王和太夫人如何了?怎么方才我看到那边有烟火升起?徐虎那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让他严加看管吗?怎么还是出了乱子?”徐温的语音中有着掩不住的烦躁,本来城府极深的他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压制住胸中努气了。
  “禀告主公,时间紧迫,还没有确实消息,不过少将军已经领兵赶过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确实消息过来了!”那亲信不敢抬头,他也感觉到了眼前徐温的烦躁,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愿意触怒了对方,给自己惹来祸患。
  “哼!”徐温冷哼了一声,问道:“那城外的镇海军有无动静?”他此时最害怕的就是内外的敌人勾结起来,里应外合,同时发作,那就大势已去了。作为一个在乱世之中打滚了数十年的武人,他知道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拖待变,才能在绝境之中找出那唯一的一条生路。而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所代表的大义名分是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几张牌,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才能在关键时候发挥出最大的效力,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出了一点点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城外的贼军并无动静,听外间的探子的消息,这些日子贼军攻取了海陵、盐城二城,同时遣使者招降其余诸城,对于广陵并无攻势!”
  “嗯!”徐温应了一声,紧锁的眉头却并没有因为城外镇海军的平静而舒展开来,从这般来看,方才王府的事情应该只是城中孤立的事情,并不是镇海军攻势的一个组成部分,应该不难扑灭,但城外敌军的行动就好像一根缓缓收紧的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时徐温突然感觉到一阵窒息的感觉。
  “你先退下吧!知诰回来了就让他立刻来见我!”徐温摆了摆手,示意那亲信退下。待到那亲信退下后。徐温扶着扶几站起身来,老妻赶紧扶住了他,徐温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锁,妻子心疼地看着正紧锁眉头思忖的丈夫,想要劝他保重身子,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徐温立刻站住脚步,转身向门口投以充满希冀的目光。房门被呼的一声推开了,徐知诰顶盔戴甲冲了进来,便立刻转身关上房门,低声道:“义父,孩儿有机密事情要禀告。”
  徐温立刻就明白徐知诰所说的机密应该和王府方才的烟火有关,他的心脏立刻剧烈的跳了起来。徐温强自压制住自己心中不祥的念头,坐回榻上,做了个让徐知诰说话的手势。
  徐知诰却没有立刻开口,他看了看徐妻,稍一犹豫,才沉声道:“义父,弘农王与太夫人都被人劫出城去了!”
  徐知诰话音刚落,屋中便听到一声咯噔,却是徐温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手上下意识的发力,竟然将一旁竹子的凭几压断了。徐温也顾不得这么多,厉声问道:“这不可能,王府戒备那么森严,各门也有重兵把守,城内便有小股匪徒,如何能将杨隆演和太夫人劫夺出城?定然是你搞错了!”情急之下,徐温一时间竟然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徐知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千真万确。行事之人人数并不多,不过百余人罢了。只是主事之人乃是知训大哥,他矫义父之命,骗进王府,杀了徐虎,又用一乘坐舆,载了太夫人和弘农王出城投靠镇海军去了,我已经派兵追击,不过只怕是来不及了!”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却是徐妻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立即昏死过去跌倒在地,将一旁的矮几上的几件器物带落在地上,发出巨响。徐知诰赶紧抢上前扶起徐妻,猛恰人中,好一会儿才将其醒转过来,徐妻刚刚醒来,便如同发疯一般抢过一旁的短刀,便要剖开自己的小腹,哭喊道:“便要看看这里如何,才能生得这等宁馨儿!”徐知诰好不容易才夺下短刀,安置好徐妻,抬头一看却只见徐温坐在榻上整个人半晌无语,便好似一只木鸡一般,只是眼中流下两行老泪,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徐知诰见状,害怕徐温受了太重的刺激,生了痴病,将徐妻扶到一旁坐下,又伸手轻拉徐温衣袖,低声道:“知训大哥……”
  徐知诰刚说到这里,便听到徐温口中低喝道:“畜生!畜生呀!徐某家门不幸,也不知前世做了何等恶事,今日竟然遭得此报,生出这等枭獍之子来!”徐温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开始还只有屋内人听的清楚,到了后来竟如同嘶喊一般,他平日里镇静自持,此时这般狂态让徐知诰看了,心中不禁生出寒意,一时间也不敢上前阻拦。
  过了好一会儿,徐温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徐知诰这才敢上前低声劝解道:“义父,弘农王与太夫人落在吕方手中,那厮定然要借之大做文章,应当如何应对?”
  徐温闻言立刻静了下来,徐知诰的问题正好戳中了他心中的要害。如果吕方,不,应该说是一定。以历年以来吕方用兵行事的风格来看,此人最善于借势用力,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既然杨隆演与太夫人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就一定会把这两人的价值压榨到极点,说不定马上就会出现杨隆演和史太夫人站在城墙外喊城的情景了,这对城内守军的士气破坏作用之大可想而知。可到了这个形势下,饶是以徐温的阴沉多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过了半晌,徐温突然叹道:“若是可求还在,吾焉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天丧予,天丧予呀!”
  徐知诰听到徐温突然提起已经逝去的严可求,心头不由得一酸,他满门被吕方所灭,便与严可求二人飘零江湖,相依为命,虽然非是骨肉之亲,但却胜似骨肉。如今严可求已入鬼蜮,两人阴阳相隔;而自己也身处孤城之中,被大仇重重包围,眼见得已经到了末路,心中已是悲苦到了极处,却是无一言能够置出,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二人正在屋中相对无言,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冲进来一人,正是方才向徐温通报的亲信,气喘吁吁地喊道:“大郎,大郎在北门外喊话呢!”
  “什么?”徐温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厉声道:“那畜生喊些什么?”
  “这个!”那亲信看了徐温一言,口中不由得呐呐起来,显然徐知训口中不会有什么好话出来。徐温看了那亲信一言,冷哼了一声道:“来人,去北门看看那畜生说了些什么!”
  徐温爬上北门城楼,剧烈的运动让他的呼吸有些紊乱,长时间卧床缺乏锻炼的生活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体力。徐温突然的出现,在城楼上形成了一阵混乱,士卒和低级军官们忙乱的让开,徐温敏感的发现,士卒们的情绪有些奇怪,他的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快步赶往女墙旁,只见北门外的空地上,二十余骑正来回奔走着,为首的一人身穿绯红色的官袍,正对城楼上守兵高声喊些什么。在约莫百余步外的一座小丘上,另有千余名镇海军士卒列成军阵,显然这些是准备接应这些喊话的骑兵的。这时风向突然转变,向城楼这边吹了过来,带来了那绯衣人的声音:“广陵城守兵,我便是徐知训,徐温挟持杨王,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如今困守孤城,已是穷途末路,吕公宽厚,只诛杀首恶,胁从不问,只有反戈一击,才是生路。”
  徐温定睛一看,那绯衣人依稀正是其子徐知训,只觉得一口气撞上头来,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一旁的徐知诰赶紧抢上前来扶住。徐温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推开徐知诰,喝道:“来人,取弓箭来!”
  徐知诰赶紧劝谏道:“义父,您重伤初愈,还是莫要动气——”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徐温厉声喝断:“快取弓箭来,你要气死我吗?”徐知诰不敢多言,只得从一旁取了弓箭来。徐温一把抢过,搭上箭矢便对准城下正在马上高声呼喊的徐知训射去。
第121章
城破(一)
  徐知训一边在马上喊城,一边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不远处骑在马上的王自生,正想着如何才能找个由头结束喊话,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他也清楚这队骑兵表面上是保护自己,其实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监视自己,自己是归降之人,身处尴尬之地,行止若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所以徐知训明知自己身在城下箭矢所及之处,还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大声喊话,只能指望城头守兵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敢开弓放箭了。徐知训心中正怀着鬼祟心思,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弦响,刚刚下意识的将身子向下一伏,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坐骑带倒在地,右腿一阵剧痛,却是坐骑中箭倒地,将他的右腿压住了。
  “快!护住徐相公!”本来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王自生见徐知训坐骑中箭,一边厉声呼喊,一边打马上前,用自己和坐骑护住了正竭力从坐骑下抽出受伤的右腿的徐知训,其余的骑兵们有的下马帮助徐知训脱困,有的持盾护住王自生和徐知训,还有的张弓对城头放箭,掩护众人撤退。忙乱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护着右腿受伤惊魂未定的徐知训离开了城下的危险区域,只留下一具死马。
  “该死,竟然只射中马!”徐温怒骂了一声,将手中弯弓猛的摔在地上,厉声喝道:“快开城追击,莫要放走了这孽畜!”可是城头上的将佐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去执行徐温的命令,一时间广陵北门城楼上形成了奇妙的气氛。
  徐知诰看了看两旁的将佐们,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上前扶住徐温,低声道:“义父,城外情形不明,若是贸然开城只怕为镇海贼军所乘,还是持重为上!”
  徐温闻言,看了看城头上的将佐,怒火渐渐褪去的他也感觉到了城头上的微妙气氛,知道此时开城追击并非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一股到了末路的悲凉感充满了他的躯体,不由得下意识的靠住了义子的手臂,低声道:“我有点累,先回府中休息吧,城上的事情你就多费些心思,这个时候!”说到这里,徐温摇了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得转身下城去了。
  “孩儿恭送义父回府!这里的事情请义父放心!”徐知诰赶紧躬身行礼,在他的眼里,徐温往日挺拔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偻了,看到这般情景,他心中不由得一酸。
  徐温回到府中,便觉得神思困乏,只得回到屋中安寝。可不知为何,徐温虽然十分困倦,可不知什么原因,偏偏就是无法入睡,只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榻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外间的传来一阵巨响,便好似雷鸣一般。徐温本就入睡不深,立即被惊醒了,一骨碌便从榻上翻身坐起,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看,只见远处已是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呈一种血红色,便如同无间地狱来,此时一阵大风由南边吹来,带来一阵阵喊杀声!
  “来人!南边怎么回事了!”徐温厉声喝道,此时的他声音也禁不住带了一丝惊惶。可徐温呼喊了好几声,却没有一人应答,徐温只得回身从墙上取了佩刀,披衣推门出去看看究竟。
  徐温出得院来,只见外间已是乱作一团,仆役奴婢们个个神情张惶,在院中奔来走去,没头苍蝇一般,有些年轻些的婢女还用煤灰弄脏了颜面,换做男装打扮,一副大难即将临头的模样。徐温赶紧唤来为首的询问。那人小心作答道:听说南门已被镇海贼攻破,贼军入城后四处纵火劫掠,城中已然大乱,如此云云。
  徐温闻言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一夜工夫,情况居然败坏到如斯境地,他唯恐是那仆役不晓事情,随口胡言,赶忙往后院赶去。原来徐温后宅有一座假山,在假山上还有一座小亭,地势颇高,在上面可以俯瞰大半个广陵城。待到徐温气喘吁吁的上得那小亭,向城南望去,果然靠近城南的数个坊里已是火光四起,借着火光依稀可以看见南门城楼上昔日的大旗早已不再,显然那仆役所言非虚,广陵南门已经落入镇海军之手。徐温稍一思索便将事情原委推理出来,定然是吕方从徐知训口中得知广陵南门因为城外是沼泽地的原因,城墙较为低矮,便先让徐知训在北门喊城,以吸引守军的注意力,同时派出精兵,填平城南的沼泽地,然后突然发起猛攻,果然一举攻破了广陵城。想到这里,徐温不禁心中有如刀绞一般,这些日子来他养伤的时候也曾想过兵败之后自己会是如何下场,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背后插上致命一刀的不是别人,却是和自己有骨肉至亲的嫡子徐知训。
  徐温正在那小亭中痛心,此时外间却冲进来一个青衣老者,远远看到徐温便忙不迭喊道:“郎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快下来,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徐温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自己的老仆徐宇,这徐宇是徐温老夫时的老仆,在徐家已经三代,其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徐温正要说话,那徐宇已经上得假山,急道:“郎君,镇海贼已经入城,诸军皆不战而溃,快些和夫人乔装打扮了,想办法逃出一条生路去,莫要再耽搁了。”
  可此时的徐温却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精明能干,仿佛亲子背叛的沉重打击已经彻底将他打垮了,对于徐宇的催促,他的反应十分迟钝。徐宇见状,只得连拉带拽的将主人扯到院外,和徐妻都变易了装束,收拾了些细软,由六七个亲信护送着出了徐府后门,想要混出城去。
  众人出得府来,只见城中已是沸反盈天,成百上千的百姓席卷而来,呼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虽然徐温护卫拔刀砍翻了数人,想要冲出一条路来。可他们几人的力量在这汹涌的人浪之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徐温一行人便被冲散开来,和徐温在一起的除了他妻子和徐宇以外,便只有那贴身老仆徐宇了。三人此时被人群裹挟了,便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般,丝毫不得自主,只得听天由命的乱跑。此时徐温在人丛中不由得懊悔万分,自己大病初愈,身体疲软无力,想要从乱民中逃出一条生路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其象这般被乱民裹挟来去,最后也不知死在什么人手里,还不如留在徐府之中拼死一战,虽然是困兽犹斗,但也远远胜过这般模样。
  徐温被这般裹挟着跑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身边的人群终于渐渐稀少了,三人这才寻了个空子脱身出来,找了个隐僻的小巷钻进去坐下休息。此时徐温早已精疲力竭,也顾不得地上干净与否,便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口喘气起来。徐宇扶持徐妻坐下后,方才自己坐下休息。徐温自从受伤之后,卧床已经月余,今日这般狂奔之后,猛的坐下,便觉得呼吸急促,胸口好像就要炸开了,两腿已经没有知觉,便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的腿上肌肉无比酸痛。徐温知道若是不起来活动一下,这般长坐下去,对身子并无好处,便扶着墙根强站起来,抖动手足,放松过于紧张的肌肉,同时打量四周情况,看看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徐温这一打量,才发现自己一行人冲进来的这巷子里除了一座府邸并无其他住户,从形制规模上看,倒是不小,看样子倒是官宦人家所居,自己三人方才正是坐在门廊的台阶条石之上。只是这门廊中蛛网横结,满地灰尘,门上那一对兽口门环也生满了铜锈,显然已经破败了许久的模样,徐温看着颇为眼熟,好似自己以前曾经来过的样子,只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府邸。
  徐温正在那里挠头苦想,一旁的徐宇也站起身来,走到主人身旁低声问道:“郎君,如今当往何处去?是投知诰公子还是易装出城?总得想个周全吧!”
  徐温正苦苦思量,老仆话语中的那个“周”字却好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惊醒了梦中之人。
  “这不就是周隐的宅院吗?”徐温惊道,他下意识的连退了两步,一脚踏了个空,若非徐宇伸手扶住,险些摔了个踉跄。原来当年杨行密生前病重,身为淮南节度判官的周隐认为其子杨渥性格骄奢,并非保家之人,反对杨行密将淮南节度使之位传给其子杨渥,主张让庐州刺史刘威继承大位。而身为杨行密心腹的徐温则暗中派严可求赶往宣州,招当时身为宣州观察使的杨渥领兵入广陵,继承大位。杨渥继位后不久便寻机报复周隐,将其族灭。众人都以为此宅院不吉,所以虽然没入官府,但却没人愿意买下自己住,才空置在这里。如此这般说来,周隐之死虽非徐温直接动的手,但“伯仁之讥”徐温却是跑不了的。今日徐温穷途末路,想要易装逃出城去,却鬼使神差的跑到了这周隐废宅门前,若说并非冥冥间的定数,只是碰巧,连徐温自己都不信。
  一旁的徐妻看到徐温突然间脸色苍白,一对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紧闭的府门,好似看到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情,只得小心翼翼的伸手在徐温肩上轻拍道:“郎君,这巷子里阴森森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谁!”徐妻这轻轻一拍,却激得徐温跳开好远,拔刀在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见他双眼目光怪异,不像是看着徐妻,倒好像是盯着徐妻身后的什么东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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