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99部分在线阅读
高奉天听到这里,笑着打断道:“在下以为与其这般,不如让朱瑾自以为奸计得逞,连夜撤兵的时候,再猝然击之,定可事半功倍。”说到这里,他压低嗓门,将心中盘算说与吕、王二人细听,过了半晌,突然听到王佛儿击掌笑道:“高判官果然妙计,饶是那朱瑾奸猾似鬼,也要落入这圈套中。”
朱瑾骑在马上,不在盯着眼前激烈的战局,却不断的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太阳,可天上的太阳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碧蓝色天空中一般,许久也不见西移一点,他胸中便如同万蚁噬咬一般,恨不得干脆一箭将那天上的太阳射落下来,好让天黑了,开始撤退行动。唯一让他觉得还有少许安慰的是,李简逃走后,归他统辖的江东军并无什么异动,老老实实的听从朱瑾的调度指挥,朱瑾自然也不敢指望他们断后,撤兵时将其裹挟在中间便作罢了;对面镇海军也许是因为苦战半日消耗也很大的缘故,对于淮南军的猛攻的反应颇为迟钝,只是且战且退,先前那种强悍的反扑却不复存在了,这让朱瑾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希望——看来撤军成功的希望又多了两成。
终于太阳下山了,双方的军队脱离了接触,退回己方的营寨中进食休息,战场变得空旷而又寂静,几乎可以听到伤重垂死者的呻吟声,被江风一吹,更是飘荡凄凉,几如鬼哭一般。
淮南军营寨中却是另外一番忙碌景象:民夫辅兵们将最为珍贵和必要的一部分物质装上船只;所有的马匹和牲畜喂饱以后,全部勒上口,立即出发,以免牲口出发的动静引起镇海军探子的注意,士卒们进食完毕后,立刻休息,二更时分出发;所有的无法带走的财物和辎重全部丢弃,士卒们除了武器和三日的干粮以外,什么都不许携带,连甲胄也要全部舍弃,这些东西也不焚毁,一来防止火焰会引起镇海军的注意,二来大量的战利品会绊住追兵的脚步,毕竟要禁止胜利的士卒抢夺战利品,可不是所有将帅敢做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朱瑾有着巨大的组织能力,撤兵这一艰巨而又复杂的工作,他完成的相当漂亮,到了初更时分,绝大部分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朱瑾这才松了口气,准备吃些东西,休息一下,最艰巨的断后工作他留给了自己,这可需要巨大的精力。
朱瑾刚刚坐下,吃了两口东西,便听到南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不禁大怒,这种敌前撤兵,最必要的因素就是隐蔽,否则让正面的敌军知道了,衔尾追上来,立刻就是全军溃败的下场,自己已经对军官们三令五申过了,想不到又出了纰漏了,看来是要拿几个人头来警告一下了。
“来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营盘乱喊,将触犯军律之人尽数斩首,将该营盘的校尉……”说到这里,朱瑾犹豫了一下,这个节骨眼杀军官的确不是什么很明智的决定。“脑袋暂且寄下,待回去后再做打算,打二十鞭子吧!”
“喏!”亲兵立刻出账去了,朱瑾又吃了两口,可是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仿佛还有越来越大的势头了。朱瑾觉得有些不对,正要起身出账看个究竟,却只见一人冲进帐来,狼狈的很,正是方才那亲兵。
“相公,相公,镇海兵打过来了!他们从水上打过来了!”
“什么?”朱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将那校尉推倒一旁,冲出账外,只见南边的运河面上灯光点点,满当当的都是镇海军的战船,火箭如同雨点般的向己方靠近河边的营盘落下,引起一片惨叫声,借着火光依稀可以看到,营盘里到处都是四处乱窜的败兵,已经是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第079章
战后(一)
“快,替某家披甲,召集亲兵,快去弹压乱兵!”朱瑾厉声道,便要转身进帐,正当此时,东面和北面传来一阵隆隆的鼓声和喊杀声,便好似天崩地裂一般,被这般一激,淮南军营盘的混乱就更为严重了,在帅帐所在的高地上望下去,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卒丢下兵器,没头没脑的向唯一没有动静的西面冲去,大军正在以缓慢的而又不可逆转的势头走向崩溃。
“相公,大势已去了,又是夜里,根本不可能重整秩序了,再说镇海军肯定已经知道我军连夜撤退的计划了,您还是先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一名朱瑾的牙将跑了过来,大声喊道,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的正确性,岸边的一座望塔被烧垮了,巨大的塔身慢慢的倾斜,最后倒了下来,乱兵们绝望的喊声和塔身着地发出的巨大声响,混合成一片,一时间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朱瑾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火焰,那断塔身上的火焰点着了一旁的仓库中的油脂,火光冲天,照的四周如同白昼一般,无数的败兵像无头苍蝇一般,一会儿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一会儿从那边跑到这边,在这样一种恐怖的气氛里,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正确的方向感,他们只是感觉到惶恐,在群众的裹挟下不由自主的移动罢了,就好像山洪中的物件一样,没有谁知道该怎么做。
“给我披甲!让将士们准备动身!”朱瑾叹了口气,转身向帐中走去,那牙将这才松了口气,虽说下面乱成了一锅粥,但他手中还掌握着两百骑兵,加上朱瑾身边的牙兵,足有五百人,如果只是想安全逃生还是很有希望的。他立刻转身下令部属集合,反正各种出发的准备早就做好了,不过半刻功夫,朱瑾出得帐来,身上已经多了一副铁甲,火光映在他的护心镜上,忽明忽暗,仿佛他此时的心情一般,那牙将赶紧牵来战马,朱瑾跳上坐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下面的军营,叹道:“出发吧!”
朱瑾策马冲下高地,亲兵们将他和装运辎重的牲口保护在中心,组成了一个纺锤状的密集队形,向西面行去,虽然这支队伍有足够的马匹,但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一来是因为道路被溃兵挤得满满当当,必须用矛杆和刀背弄出一条路来;二来是因为他们要节省下每一点马力,撤退的途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镇海军形成了“围三缺一”的局面,谁知道会不会故意在外面留有伏兵,打他们的闷棍。看到这支还保持着严密组织和纪律的骑兵队伍,淮南军的败兵都清楚其中一定是高级将领,咒骂和哀求声好像潮水一般,一下子就把众人给淹没了。在看到朱瑾他们毫不理睬的用矛杆和刀背驱赶阻拦他们前进道路的败兵后,咒骂和哀求就变成了投掷来的石块甚至刀剑,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给我杀,狠狠的杀,杀光这帮贱奴!”那牙将铁青着脸,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骑兵们严格的执行了他的命令,他们踢打着马股,强壮的战马将靠近的败兵们撞倒在地,接着用马蹄践踏,败兵们纷纷回头逃跑,自相践踏,骑兵们轻而易举的用长枪刺穿背心,或者从背后砍断他们的脖子,没有组织,甚至没有武器的败兵们惨叫着逃散了,丢下了一地的尸体,前进的道路空了,骑兵们重新收拢了队形,向西面行去。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到了四更时分,远处的地平线上现出了蒙蒙的鱼肚白色方才停了下来,让马休息一下,给马喂水和马料,人也吃些东西,否则再跑下去,就算人撑地住,马也撑不住。这些骑兵都是打老了仗的,虽然是在败逃途中,可基本的纪律仍在,放了十几个哨骑,以免被追兵打个措手不及。那牙将安排好了岗哨,自去见主将,这一路上,朱瑾在马上一声不吭,脸上也是阴沉不定,倒好似发了癔症一般。那牙将手中提了一只装水的口袋,小心的呈送了上去,低声道:“相公,离营地也有二十多里路了,现在该去哪儿呀?”
朱瑾接过水袋,喝了一口,低声问道:“你以为该去哪儿?”
“自然是回广陵!”那牙将纷纷不平低喊道,他也算是朱瑾的心腹,对于很多内情都有所知晓:“李简那个王八蛋一开始催着相公进军,看到战况不利,又独自逃生,当真是首鼠两端的小人,回广陵后定要向徐都指挥使告上一状,让那厮好看。”说到这里,那牙将愤愤不平的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震得灰尘四落,吓得他赶紧向朱瑾告罪。
朱瑾却好似全然未曾感觉到飘落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会回广陵告他们的状,李简自然也想到了,说不定现在他的状纸已经在去广陵的路上了。”
“怕啥,这官司打起来肯定是我们赢,就凭临阵脱逃这一桩,他们两个就脱不了干系。”
朱瑾摇了摇头,叹道:“只怕不是这么简单,就连在衙门里打官司,也不是有理的一边就赢,还要看看哪家财雄势大。这一仗败下来,我朱瑾已经将手中本钱输的干干净净,几乎就是光棍一个,而李简他们两个虽然败的也很惨,好歹还有宣、润二州的地盘还在手中,在徐温眼里,一百个我的分量也没他们两个重,这种官司不打也罢,铁定是我输了。”朱瑾虽然外表豪勇,但并非图逞勇力之徒,否则也无法和朱温相争十年,方才分剖一番,让那牙将期期艾艾道:“怎么会这样?这么说咱们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条了?”
朱瑾摇了摇头:“死路一条是不至于,不过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给口闲饭吃吃,权当养个闲汉罢了!”
听到朱瑾这般说,那牙将顿时目瞪口呆,他拼死报着朱瑾逃了出来,为的就是回去后得到朱瑾的赏识,更上一层楼,可听朱瑾这般说,连朱瑾本人都只有碗闲饭吃,他这番辛劳自然是打水漂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后悔,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倒不如先前在营中死战,要么痛痛快快战死,要么多带点兵出来,也好多点本钱。”
朱瑾淡淡地看了那牙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他自己就是一个典型唐末五代时的武夫,对这等武夫的心思自然是明白得很:不能说这些武夫对上位者没有一点忠诚心,但所有的忠诚都要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上位者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恩赏和进迁,如果没有这些,即使最忠诚的武夫也会立刻变为路人。朱瑾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会对属下在忠诚上有更高的期望。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立刻指出一条明路来,这些刚才还是忠心耿耿的属下立刻就会变成凶狠的叛徒,方才一路上他在马背上一言不发就是在考虑这些。
“其实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朱瑾突然说道,仿佛是无意间,他口中的“我”字后面多了一个“们”字。
“还有一条路?什么路?相公快说呀?”那牙将方才还在失望的深渊中,立刻又被吊起了胃口,赶紧问道,声音满是击破之意。
朱瑾笑了笑,满意的注意到十余个军官也都凑了过来,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就连四周的士卒也有不少停止了进食,竖起耳朵偷听这边的谈话来。
“你们以为吕方如何?”朱瑾见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便笑着抛出了自己的香饵。
“吕方?镇海军的大头目?”那牙将一时间还没有会过意来,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问道:“相公的意思是要去投降吕方?他不是咱们的死对头吗?刚刚打得我们惨败呀!”
“不错,他昔日在淮南军时向我请教过骑战之术,我还送了他十几匹战马,也算是有些交情!”
四周的军官们听到朱瑾的话语,现实静了一下,旋即便交头接耳起来,其实唐末五代时候,军阀混战,朝为仇寇,暮为宾友的大有人在,杨行密和钱缪就是典型的例子,两家先是在董昌之乱时先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武勇都之乱时,为防止吕方与田覠消灭钱缪后坐大,杨行密一面与钱缪联姻,一面派李彦徽到田覠军中,强令其退兵,为后来的田、安之乱留下了伏笔。这些军官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只是还有些东西没有落实,他们还有些心下不安罢了。
过了半晌,那些军官静了下来,那牙将转过身来,叉手行礼问道:“吕节度有勇有谋,据有两浙之地,相公又和他有旧识,投靠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等亲眷都在广陵那边,只怕会有牵连,而且现在我方惨败,这般投靠过去只怕被人看轻了。”
朱瑾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松了口气,看来他这些手下对于投降倒看的很淡,反倒害怕被对方看轻了,这倒好办了。他笑了笑,沉声道:“武进城下一战,淮南不但江东之地难保,而且徐温还输光了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本钱,他现在恐怕最急的事情就是和吕方议和,好空出手来对付内部的敌人,稳固自己的地位,哪怕割让江东的地盘也可行。吕方这一仗虽然赢了,可也是险到了极点,对于沙陀铁骑的威力也了解得很,眼下史俨既然已死,和这些沙陀铁骑关系最近的就是我了,我若去投他,他便能通过我收容那些溃散的骑兵,以吕方的胸怀远略,又岂会看轻了我?只要吕方看重我,又岂会容许徐温为难我等在广陵的家小?你们还担心什么?”
朱瑾这一番话说完,众人胸中的疑虑早就被排遣的干干净净,脸上满是兴奋之色,那牙将第一个跳了起来,笑道:“相公果然相公,这脑子就和咱们不一样,这么一说就都清楚了,咱们立刻动身,去投降吕节度。”说着就要转身去收拾行装。
“且慢!”朱瑾沉声道:“我一个人去投降吕方,你们还别有任务!”他看了看众人疑惑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去的人越多,在吕方心中的分量就越重。我一个人去朱瑾,你们分散开来,带上我的书信,尽量收容多收容一些骑兵,再去吕方那边,分量就大不一样了。”
众人听到这里,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齐声拱手应答道:“喏!”
第080章
战后(二)
朱瑾独自行走在官道上,马蹄铁和坚硬的路面的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惊起了路旁稻田里的一群偷食的麻雀,远处的村庄一片死寂,这是战争的痕迹,农夫早已逃走或者被征发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正飞速的考虑着该如何面见吕方,其实他并没有先前在手下面前表现的那么有把握,的确他多年前与吕方有交情,吕方现在也的确需要一支精锐的骑兵,但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测度的就是人心,更不要说是上位者了,这次自己下的赌注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快下马,放下兵器,不然我们就放箭了。”随着一声断喝,道旁的树丛里便冲出了十余名镇海军士,为首的头目倒是兴奋得很,连鼻头上的粉刺都涨的通红,看眼前这骑士的盔甲坐骑都相当不错,应该在淮南军中地位不低,无论是斩杀还是俘获都是大功一件。
朱瑾愣了一下,他方才的确是走神了,否则怎会被这几个步卒给围住了,不过此时也不是逞能得时候,他将长槊和腰间的佩刀丢在地上,跳下马来,沉声道:“某家便是朱瑾,与你们大王是旧识,你们可以带我去见他,必有厚赏。”
“你便是朱瑾?”那小头目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中了头彩,赶紧派人捡起兵刃,押送着朱瑾向大营而去。
镇海军大营,此时战事已经结束,大队的俘虏在镇海军的押送下,向东而去,仿佛长龙一般,看不到头尾。昨天淮南军大营的地方此时已经是一片废墟,遗弃的甲仗绸缎丢的到处都是,在书吏的监督下,成队的士卒正打扫着战场,在三十里开外的奔牛塘,王自生已经攻占了淮南军大营,那里有数万头大小驼畜,近二十万石粮食,还有无数的甲仗。战争就是这样,胜利的一方得到一切,失败的一方失去一切,生存和死亡,喜悦和悲哀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没有比这个更加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的了。
帅帐中,吕方正和王佛儿、高奉天等人商议着什么事情,突然外间进来一名军吏,急声道:“大王,派出的哨探说抓住朱瑾了!”
“什么?”吕方抬起头来,目光闪动,他几乎有点不太敢相信,此番虽然大败淮南军,但是敌军的主要将领除了史俨被火枪射杀外,其余一个都没有被抓到,本以为都逃走了,却想不到这时候居然抓到了敌军主帅,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那朱瑾不像被擒的样子,倒有些像自己来投,他还要见主公,说一件大礼物送于主公!”
“哦?”吕方眉头一跳,倒是起了好奇心,这一战之后,局势已经明朗,常州已经在自己之手,宣、润二州陷落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输光了本钱的徐温能够维持住淮南表面的和平局面就不错了,根本无力他顾了,在可见的未来,镇南军在江南乃至整个南方都已经是一个无敌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朱瑾一个败军之将还拿得出什么东西来呢?莫不是故作大言,引自己注意吗?
一旁的高奉天已经看出主公大胜之后不免有点骄矜自满,赶紧低声劝谏道:“主公若不想独处一隅,便须得招揽天下英雄,朱瑾乃是有数的豪雄,如今势穷来投,主公应当以礼相待。”
王佛儿也赞同道:“高判官所言甚是,朱瑾乃是淮南大将,参与机要,对其内情所知甚多,若能招入麾下,对大王霸业大有益处。”
吕方被王、高二人劝谏,也回过神来,笑道:“二位所言甚是,也好,某家便来看看这厮现在还有什么礼物。”
朱瑾碰到那一小队镇海兵后,便被带到后营的一个帐篷中,只说让他等着便是,他倒也好耐性,解下身上的甲胄便靠在角落的草堆中休息,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间传来一阵人声,还没等朱瑾站起身来,帘幕便被掀开,进来为首之人紫袍金冠,正是吴越王、镇海、淮南两道节度使吕方。
“朱公,你我自广陵一别,已是十年光景,别来无恙?”吕方抚掌笑道,笑声中满是掩不住的得意。
朱瑾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当年清口之战后吕方曾经到他府上请教骑兵战术,不过当时他是杨行密上宾,刚刚又在清口之战中大败自己的宿敌朱温,为兄长报了大仇,名震天下,而吕方不过是区区一个杂牌将领,在杨行密的打压下苟延残喘,身份地位有着天壤之别。没想到十年过后,杨行密已经成了穴中枯骨,吕方眼看要据有江东之地,他朱瑾大败之后,穷途末路,不得不屈身投靠,回想起来简直是如同做梦一般。
朱瑾收敛了一下情绪,躬身为礼,沉声道:“往事如梦似幻,何堪回首。朱某今日前投,往大王不念旧恶,给一个容身之处,朱某定当尽心竭力,以效犬马之劳!”
“朱公何出此言,桀犬吠尧,各为其主罢了,吕方虽然德行浅薄,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吕方笑着扶起朱瑾,笑道:“此战之后,想必很快徐温便会遣人来求和,我自会开口让他们将朱公家小送还,公大可放心!”
听到吕方表示会为了他向徐温索要家小的事情,朱瑾立刻松了一口气,也暗自钦佩吕方的机敏,既然如此,他也赶紧亮出自己的底牌:“我此行来本来还有数百骑兵,不过这一战后,那些沙陀骑兵四散,在下统领他们多年,还他们心中还薄有威望,于是来投之前便让属下亲兵分散开来,以末将的名义去召集他们,投奔吕公,望吕公也饶了他们从逆之罪!”说到这里,朱瑾又躬身谢罪。
“此事当真?”吕方闻言大喜,他这一仗虽然赢下来了,可过程也是险到了极点,以至于要亲身面对敌骑的冲击,对于沙陀骑兵的威力已经是有了切身的体会,听说朱瑾能够将这些沙陀骑兵招募到自己这边来,是在不啻是天上掉下个热馅饼来,眼前的朱瑾更是分外的可爱。吕方看了看帐篷内部的陈设,高声喊道:“谁是这里的管事之人?”
“正是小人!”帐外进来一名校尉,已经听出了主上话语中的不善之意,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上不禁有些发抖。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朱公住在这种地方?”吕方厉声问道。
那校尉听了一愣,心中暗想这不就是看押俘虏的地方吗?一旁的朱瑾不欲惹了众怒,赶紧笑着开解道:“某家本是武人,行军之时,有个遮风挡雨的就相当不错了,大王请不要责怪于他!”
吕方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那校尉退下,转过脸来对朱瑾笑道:“这里简陋的很,不如到本王帐中说事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朱瑾拱手笑道。
广陵,自从吕方北侵以来,虽然战事还没有蔓延到江北,但朱瑾领大军渡江,广陵城中的宵禁就越发森严。徐温心里清楚,自己手中巨大的权力早已被许多人觊觎着,只不过以前无机可趁罢了,如今自己为何对抗吕方的入侵,大军渡江,无形之中广陵便空虚了起来,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就开始行动起来,于是他对手中权力就抓的越发紧了,每日几乎都吃住在使宅之中,处理军政之事,出入都有百余披甲卫兵随行,早晚还各去杨隆演府上拜望,毕竟这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才是名义上的淮南之主,他可不希望自己重蹈张灏的覆辙,被人加上个叛臣的名头杀掉。
可徐温毕竟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这般折腾下来一个多月,眼看着他平日里圆润的下巴也尖了起来,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圈,可他也只有咬牙顶住,毕竟权力的山峰上没有退路。可这天清晨,徐温起身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滚烫,他强撑着起身,刚刚站起来,却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跌倒在地。一旁的侍妾赶紧扶住,扶回榻上,请来大夫一看,却是感了风寒,开了一方药,让其煎服,每日三次,好生卧床休息便是,若是劳动身子,病情加重,只怕性命危险。
徐温强撑着还要起身去使宅,却被老妻哭天喊地的拖住,没口子的骂着,你这老头子不要命了,没听见大夫说的吗?若是有个好歹,丢下满宅的老小,那该如何是好呀?徐温只是不听,他妻子见状,更是抱住不放,说少去一日怕甚,最多让知诰孩儿领了兵去使宅便是,还能出什么乱子?
徐温闻言一想也是,自己筋骨乏力,看来病势极重,看样子战事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若是不得休息,病势转重,反而更麻烦,不如让知诰去看管两日,自己在家中好生将养,这义子知诰年龄虽然不大,但行事稳重,考虑周密,若是历练一下,将来倒是一个好帮手。想到这里,徐温叹道:“你莫要哭了,我从了你便是,你快叫知诰来,我有些事情叮嘱他。”
第081章
战后(三)
徐妻听到丈夫应允了自己,喜得跟什么似地,赶紧令婢女去唤徐知诰来,自己亲自拿了药汤给徐温喂食,徐温几口热腾腾的药汤下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竟觉得精神好了不少,正自忖是否还是自己亲自去稳妥些,吱呀一声,房门已经被推开了,徐知诰进得屋来,叉手行礼道:“父亲招孩儿来,不知有何吩咐?”
徐温正犹豫着是否让徐知诰去办此事,一旁的徐妻已经抢着说道:“知诰呀,你父亲今天身子有些不豫,只怕没有办法去使宅那边了,想要让你替他几日。”
徐知诰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可是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躬身道:“长上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知诰的本分,不过还请父亲提点,免得孩儿愚钝,误了大事。”
妻子这一抢着开口,徐温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摆了摆手,示意屋中婢女仆人退出门外,沉声道:“事情你母亲已经说过了,其实一般公事自有属吏处理,重要的事情严先生会带到府中来和我商议。需要你注意的只有两点:第一每日早晚必须大王府上请安,不得遗忘,须得小心探察大王身边人有无异动;第二进出王府,须得小心礼节,若这几日与诸将有冲突的,须得忍让三分。”
“孩儿明白了!”徐知诰恭声应道,却没有立刻退出门外,他稍一犹豫还是抬头问道:“孩儿还有一件事情不明,还望父亲开解。”
“说吧!”
“父亲让孩儿早晚前往大王府上请安,探察王府中人有无异动,想必是因为大军渡江之后,广陵城中空虚,唯恐那些不逞之徒,假借大王名义作乱;而让孩儿小心礼节,不可与诸将起冲突,却是不可授人口实。不知孩儿猜的对否?”徐知诰声音不大,但语速不快不慢,咬字清晰,显然方才他对此事广陵城中的势力格局着实花了一番功夫,绝非无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