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47部分在线阅读
“雄哥儿你就放心吧!”吕十七高声答道,望着吕雄与徐二并骑离去的背影,脸上满是喜色。
待到两人的背影去远,吕十七便转过神来,指挥着府中男女动手准备,这府邸乃是吕方升了吕雄官后才刚刚赏给他的,仆役婢女根本都不齐,大半都是吕雄的亲兵充任,这帮汉子粗手粗脚,舞刀弄枪也就罢了,去做这伺候人的事情可就差得远了,让吕十七看的不住摇头,只是苦了屠武,他被人带到侧院卸下木炭,便无人过来称量付钱,便是有路过的,上前询问,也只说不知,便急匆匆的走开了。他腹中饿了,也只能舀了勺清水灌下硬撑,一直过了晚饭时分,还是没有人来处理木炭的事,他那驴车上的两头大叫驴可再也熬不得,不住口的大声嘶鸣。
屠武看这般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用料袋里的套了驴口,便出了侧院,想要去找个主事的人,可一路行来,都没看到人。他本是个山里人,哪里见过这等府邸,只觉得楼台水榭,重重院落,竟好似没有尽头,走了七八重后便迷了路,再也走不回去了。
正没奈何间,屠武突然听到一阵乐声传来,他虽然不懂韵律,也只觉得说不出的好听,便随着乐声行去,过了两重院落,便看到数十步外一座精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远看出不时有人出入,手中还托着什么物件,好似是送进送出一般。他暗想这府中主事的人定然便在那精舍之中,便快步往那边行去,刚走了几步,便看到拐角处人影闪动,走过一个人来,屠武赶紧往旁边的树丛一闪,只见一名婢女走过,手中捧着什么物件。
屠武赶紧蜷缩起身子,免得被那婢女发现,可那婢女却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物件放到一旁,蹲下揉着脚根,好像被什么东西硌疼了似地。
屠武躲在树丛后,只是祈祷那婢女赶快离开,他白天也听那吕十七说了,这府中主人是个什么刺史,他虽然不太明白“刺史”是个什么官,可看这府邸的架势,也小不到哪里去,自己这般模样若是被人发现,定然被当作贼子,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可那婢女在那儿揉了一会脚,不但不走,反而一屁股在路旁的木栏杆上坐下了,低声抱怨道:“府中就这么几个人,却要伺候那么多大爷,这般下去是要累死人了。”
屠武腹中不由得叫苦不迭,他此时也不敢乱动,怕惊动了那婢女,只能强忍住不动,正当此时,一阵诱人的香气传来,屠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更是腹饥难忍,他低头一看,一个瓦曾放在自己面前,伸手便可触及,想必香气便是从这瓦曾中的东西传出来的。屠武清早出门,一路上除了两块干粮,一罐清水,什么都没有入肚,再闻到这香气,只觉得有一只小手在胃里抓挠,实在是熬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将那瓦曾拿了过来,又蹑手蹑脚的离开树丛,跑到远处,伸手在里面一摸,却是几块油腻腻,滑润润的东西,好像是肉块一般,赶紧抓出来往嘴里一塞,只觉得滑腻鲜美,说不出的好吃。他此时饿得紧了,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些瓦曾中的东西尽数吃个干净,又将瓦曾的汤汁倒入嘴中,最后连手指间的汤汁都舔个干净,方才惬意地叹了口气,暗想道:“只怕是天上的神仙吃的东西,也不过是这般滋味吧,这府中主人能日日吃上这等东西,当真是没白来人世一趟了。”
“依我看,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善了,才会让那个贱婢这么嚣张。”
屠武正坐在地上感叹,猛然听到有人大声说道,他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方才拿了瓦曾,只想着尽量离那婢女远些,不辨方向,却跑到精舍旁来了,方才那声音却是从精舍中传出来的。
“你作死吗?这等话能乱说的吗?若是让旁人听到,只一个诽谤主上之罪便能砍了你的脑袋。”精舍中立刻传出一个浑厚的男声,随即屠刚便听到头顶上传来门窗的开启声,他赶紧将身体尽量贴近墙壁,窗中探出一个人来,左右看看无人,才缩了回去。
“怕甚么,这里的都是淮上兄弟,不是吕家的,也是七家庄中的旧日兄弟,难道还有谁会跑到那个沈姓贱婢那里出卖兄弟不成?”一开始的那个声音并没有收敛,反而继续忼声道。
“不错,不错!六房的可没有出卖兄弟的孬种,这里谁敢多嘴的,可别怪老子的刀子没长眼睛。”接着便是一声闷响,想必是方才说话那人拔刀砍几案示警的声音。接着屋内便传来一阵叫好声,那个浑厚的男声虽然出言劝解,可此时势头已成,又哪里劝解的住,眼见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主上虽然英武无双,可能到今日,也是夫人辅佐的功劳,更不要说若不是族中兄弟死力奋战,哪能有今日的局面?那沈姓贱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住了主上,又产下一子,这般下去,只怕几十年后,这基业都是人家得了。”那人说的兴起,声音越发大了,连在屋外的屠武斗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知道“主上”、“夫人”、“沈姓贱婢”到底指的是何人,只觉得有些像听说的乡间财主争夺家产,心里还是稀里糊涂的。
第190章
族人(二)
屋中本来都是些武人,又多半是吕氏族人,平日里在杭州,旁人也容让两三分,此时也多半有了五六分醉意,那个先前出言煽动的索性将衣衫扯下半边,袒露出右半边身子来,挥刀叫嚣道:“某家这便去将那贱婢砍了,若是主公责怪下来,我一人承担便是。”
“好汉子!我也与你同去。”“主公便是怪罪下来,大伙儿一起跪下求情,拼将功劳抵去了,也要保住九郎这条性命。”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也扯下衣衫,也随那吕九郎一同去杀沈丽娘,先前出言劝解的刚刚站起身,也不知道旁边哪个拉扯了一把,便跌倒在地,眼看要来不及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都给我拿下了!”人丛后面突然爆发出一声爆喝,那几条醉汉还没有反应过来,从屋外便冲进十几名士卒,两三人伺候一个,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几人夺下佩刀,按到在地,原来这宅邸乃是吕方刚刚赐给吕雄的,婢女仆役少的可怜,所以今夜饮宴时侍应送菜的不是妙龄婢女,都是腰圆膀粗的军汉,那几人虽然也有些勇力,可此时早已喝得多了,十成本领也拿不出一成来,刚一动手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屋中其余人刚才还在叫好助威,可转眼之间,那几条“好汉”已经被按到在地,除了几个没脑子的还在那边叫嚣,其余稍微有点颜色都已经闭住了嘴。只见一个锦衣汉子猛冲了过来,正是吕雄,他从旁人手中抢过一个刀鞘,劈头盖脑的对为首那人一顿猛抽,接着又对着旁边几人狠狠抽打,那几人看清了打他们的人乃是吕雄,莫说是躲闪,连大声呻吟呼痛都不敢。吕雄打发了性,猛的一下抽在那九郎的右臂上,只听得咔嚓一声,竟然将那枣木制成的刀鞘给劈折了。
吕雄将手中断鞘往地上一掷,抢过亲兵手中的长枪抡起还要再打,突然看到那吕九郎臂膀奇怪的扭曲了,原来是被自己方才那用力的一劈给打折了,可是这吕九郎却只是跪伏在地上,只是咬牙忍住,连呼痛都不出一声。看到吕九郎脸上的倔强神情,那个以前与自己一同嬉戏打闹,种田打猎的旧时玩伴的身影不由得和眼前这个满脸血污的汉子重合起来,吕雄的心肠禁不住软了。
“老九,你可知道我今天为啥要打你?”吕雄将长枪丢到一旁,恶狠狠地问道。
“不知道!”吕九郎的话语中满是不服之气:“我自从十四岁披发从军来,全身上下刀伤便有十几处,这条性命早就权当没有了,今日挨上几下子刀鞘又有何妨,只是雄哥你为了一个贱婢打我,叫我怎么服气。”
“好好好!”吕雄听了吕九郎的回答,不怒反笑:“老九,我今天就让你明白为什么要挨打。”说到这里,吕雄突然对高声下令道:“你们几个把门窗关严,反正过几日我就要去徽州了,今夜索性也给你们这些蠢驴敲敲警钟,免得又做出什么蠢事来,让主公和大小姐为难。”
屠武在外间听得清楚,赶紧往游廊下的夹层钻去,果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关闭门窗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却是亲兵们从屋中退出去了。屠武听到那些亲兵的脚步声渐渐离得远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的从夹层中又钻了出来,爬到窗下小心偷听了起来。
“首先,沈夫人不是你口里说的什么贱婢,是主公的侍妾,主公现在已经割据两浙,将来肯定是要裂土封疆,自立为王的。沈夫人已经给主公生下两个儿子了,俗话说‘母以子贵’,她迟早是要封妃子的。老九,你这叫以下犯上,就凭这一条,你就该掉脑袋!”吕雄的声音既低沉又有力,场中其余的人现在也差不多都清醒了,听了吕雄的话,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不由得惶恐不安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任之哥在淮上练兵厮杀的时候,可只有大小姐看重他,体贴他,为他出谋划策,收拢人心,这才有了这片基业。那时候这个姓沈的在哪里,不管将来她被封了什么,在我心里,主公的夫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小姐。”那吕九郎脾气倔强的很,吕雄方才说完后,不但不屈服,嗓门反而越来越大了。
听了吕九郎的话,屋中众人虽然表面上不敢应和,可心中却不禁暗自点头。这本就是那些最早跟随吕方从淮上厮杀征战的那些吕氏族人的共识,在他们看来吗,现在的镇海军乃是吕方与吕淑娴夫妻二人的合资企业,当然吕方的股份要更多一些,而且他作为男性,也有主导权,但是其余姬妾的地位,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吕淑娴相比。随着吕方的地位日高,实力越发壮大,吕方手下的来源也越发复杂,有淮上时便跟随他的庄中子弟亲族,有濠州收降的蔡州兵,有丹阳子弟,还有攻取两浙时收降的钱缪旧部,作为吕方最信任的亲族,这些淮上子弟们虽然在州刺史这个层面上的人并不多,但是在中层军官上占了绝对优势,这也是吕方有意造成的结果,因为限于经验和教育的原因,在他的亲族中并没有多少勘任刺史这个级别的方面大将的人才,他不得不从陈璋、徐二、陈五、高奉天、陈允、范尼僧等后来者或者降将中选拔人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这些人他并没有防范之心,通过这些中层军官,他可以真正的控制自己的精锐亲军,从而保证那些州刺史无法叛变。但是在这些淮上子弟,尤其是以吕氏族人为核心的七家庄子弟们看来,这些外来者抢占了他们的位置,本来这些方面大员之位应该更多分给他们的,毕竟他们才是第一批跟随着吕方奋战,为这片基业付出最多的鲜血和努力的那批人,他们也理所当然的应该从中得到最大的回报。作为吕氏嫡女的吕淑娴便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他们的领袖,他们希望吕淑娴能够为他们在未来的政权内争取到最大的权力,同时也视任何有可能对吕淑娴地位的任何威胁为自己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所以吕九郎的酒后胡语便能引起那么大的反响,这不是没有基础的。
吕雄看了看四周,吕九郎回答后,屋中的气氛便有些古怪,那些自己的族人同僚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同情乃至赞同的表情,可是当自己目光扫过的时候,这些人又心虚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其实心里也明白那些族人的意思,但是从他的地位和高度让他看到的比那些同僚更多。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把今晚的事情处理好,将来受害的不只是眼前这些人,甚至还有吕淑娴,乃至吕方本人。在这个乱世里,失去了自己亲族这支最可信任的子弟兵的无条件支持,吕方是很难对抗身边无数个潜在的野心家的侵袭的。
“你先起来吧,这般跪着也不像样子。”吕雄放软了口气,先将吕九郎扶了起来,有将剩下几人也扶起身。待他们坐好后,他环视了一下众人,沉声道:“你们都知道,大小姐待我如何,我父母早亡,若无大小姐体贴照顾,我哪里有今天,这次能够出外镇,主公也亲口跟我说了,是夫人为我说了话的,我的心意和你们都是一般的。”
听到吕雄这番话,屋内众人不由得纷纷点头,这些人要么姓吕,不然也是七家庄中其余几家的子弟,多半还是吕氏的姻亲,对吕雄的过往都清楚的很,此人受吕淑娴恩惠极多,屋中之人只怕无一人比得上。
听到吕雄的语气转软,吕九郎脸上激愤的神情也少了许多,问道:“那你为何不让我去杀了那贱婢,这些日子她搬到城外去了,我挑四五个相熟的,晚上放上一把火,定然不会留下活口,你放心,就算被擒,我也只说是我自己的注意,绝不会连累你们。”
“糊涂?”吕雄骂道:“你去杀那沈丽娘,会不会伤到小公子?万一走漏了风声,主公知道是吕氏族人动的手,他会怎么想?你要知道沈丽娘可是主公嫡子的生母,你这般做会将夫人至于何等境地?你动手前想过吗?”
吕雄这一阵连珠炮般的反问顿时把吕九郎打蔫了,他也不是白痴,只是性格急躁,又喝多了酒,才行事这般莽撞。吕雄这一提点,他立刻想到,沈丽娘怀孕后不喜欢府中繁杂,便搬到杭州城外一处寺庙中生产,自己若是动手,吕方的二儿子定然也遭了池鱼之殃。吕方已经四十多了,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个儿子,正是欣喜若狂,若是遭遇意外,其愤怒可想而知。这沈丽娘平日里行事极为低调,也没什么仇人,自己若是动手,唯一能想到的动机便是吕淑娴妒忌,所以才指使自己动手,就算自己后来能够分辨清楚,只怕这股子怨气憋在吕方心中,迟早也会生出事情来。想到这里,吕九郎已是满头冷汗,自己这般莽撞,险些害了大小姐。
第191章
哭穷(一)
看到吕九郎这般模样,吕雄心知对方已经心服,他这才松了口气。天下只有千日做贼的,断然没有千日防贼的,自己今天拦得住,明日拦的住,可总不能日日去防着吧,毕竟这些人乃是吕方的心腹中坚,若是连他们都出了问题,不用外敌来打,自家就会完蛋,不过这几个家伙行事冲动,方才那番行事又让太多人知道了,让他们留在杭州也是祸根。想到这里,吕方点了点方才那几个要跟随吕九郎去杀沈丽娘的汉子,沉声道:“你,你,还有你,回去后都给我准备好行装,后天都随我去徽州。”
那几人还有些稀里糊涂,一人摸了摸脑袋问道:“雄哥儿听到消息了,怎么我没有接到陈司马的凋令呀!”
“蠢货!”吕雄没好气的骂道:“你们几个行事这般莽撞,几杯黄汤下肚,连袭杀主公爱妾的话都说出口了,我还敢让你们留在杭州给大小姐惹麻烦?明日我去找大小姐说说,徽州那边濒临宣州,乃是边防重镇,我身边缺几个得力的手下,便让你们去那边帮我一把。其实听主公的意思,他也想提拔几个族中兄弟,可偏生也没几个长进的,拿得出像样的功绩来,这次‘度田料民’那个罗仁琼就干的不错,不就当上了台州刺史了?”
吕雄这番话说完,被点到那几人个个面有喜色,仿佛自己不久后也能升官一般,倒是旁人中有几个心思深点的,从吕雄的话中倒是听出了点意思:他莫不是害怕之后有人去吕方那边告发,首先将这几个多事的家伙带到徽州,那边与敌国接壤,到时候若是吕方怪罪下来,便说已经惩治过了,若是挨不过去,随便找个回不来的任务便料理了,谁也不为难。想到这里的,那几人不由得垂下头去,害怕旁人从自己的脸色上察觉自己的心思,惹来祸事。
屋外的屠武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屋内众人大概说的是什么事情。他看了看天色,明月已经升到了树梢的高度,时候已经不早了,若是此时有人去驴车那里付炭钱,发现自己不在,叫喊起来,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屠武小心翼翼的爬下地面,又将自己那个吃剩东西的瓦曾藏到树丛中去,这才快步往自己驴车所在的院落跑去,可能是宅邸的仆役都在应付宴请的缘故,屠武这一路上竟然没有没有被人发现。待到他跑到那侧院中,只见木炭还是在原地,只是自己的那两头叫驴已经将套在嘴上的料袋里的麦麸吃干净了。
屠武此时也不着急了,先打了桶水给叫驴饮了,又在柴房中找出些干草来,可能是用来给夜里的更夫休息用的,扯了些给驴子吃,自己便躺在那些干草上,回忆起方才在屋外听到的那些话来,突然屠武狠狠的骂道:“那些家伙好不知足,能住上这等宅院,吃上这等美味,整日里还要杀这个,烧那个的,要遭报应的,死后定然被菩萨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
唐末时,随着佛教思想的传播,因果报应之说已经深入人心。屠武在草堆上翻来覆去,不知是怎么回事,平日里脑壳一沾床便呼噜打得山响的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就是不得劲,怎么也睡不着了,脑海中总是不断闪现着一个念头:“他们是人,自己也是人,为什么他们能住大房子,吃美味佳肴,自己却只能睡在干草堆上,喝菜粥,菩萨总说众生平等,可那美味的肉团子和菜粥又怎么平等的起来?”这个从生下来便在山中打柴烧炭的劳苦汉子第一次失眠了。过了许久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在睡梦中他依稀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躺在大木床上,面前摆满了美味佳肴,还有满屋的仆人婢女伺候着,吃的满脸的油光,就好像昨夜屋中的那些人一般。
次日清晨,屠武依稀听到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睁开眼睛,却是那引自己入府的老汉吕十七。只见那吕十七脸上颇有歉色,笑道:“不好意思,昨夜我家主人宴客,人手不够用,竟然把这位兄弟给忘在这里了,还请见谅。”说罢,吕十七还做了一揖。
屠武赶紧让开,道:“不碍事,不碍事,某这粗胚身子,在山上也就是睡的草铺,就算昨日没忘,时候也晚了,也来不及赶回山上。只是请老丈今日早些将钱米给了,也好回山上去。”
“那是自然。”吕十七正待叫人来称量木炭,旋即问道:“你昨日晚饭都没吃吧。”不待屠武称谢,吕十七便回头下令道:“你们来称量一下木炭,顺便取些粥饼来,给这位兄弟吃。”
不一会儿,两人便取来一木桶米粥还有一叠麦饼,吕十七笑道:“屠兄弟请慢用,若是吃不完的,便请带到路上吃吧。”
屠武谢过后,便吃了起来,这米粥与麦饼都只掺了很少的杂粮,便是寻常的中产之家,也未必能日日吃上这等食物,更不要说像他这等在山间烧炭的贱民了。若是在昨夜没有吃过那瓦曾之中的东西之前,屠武自然是会十分畅快,可此时的他心中却别有一般滋味,自己整日里在山间伐木烧炭,辛苦之极,可是连别人给仆役的饭食一年都吃不到几次,像这等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搏一把,如果能过上这等日子,那怕五日十日,也胜过在山中数十年了。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粥碗丢到一旁,猛的扑倒在吕十七的面前猛磕起头来。
吕十七正看着手下称量木炭,他本来对这刚毅质朴的烧炭汉子颇有好感,又因为自己的疏忽耽搁了对方半天时间,正准备带回乘着买对方木炭的机会多与他些钱米,却没想到屠武突然扑到在自己面前磕头,倒把他吓了一跳,毕竟他先前是知道屠武是何等自尊,连不花钱的施粥都不愿白吃。吕十七赶紧俯身去扶屠武,一边柔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男儿膝下有黄金,有事明说便是。”
屠武却是伏在地上不起身,只是一面磕头一面喊:“请老丈收留,请老丈收留!”
吕十七历经世事,见屠武这般模样,已经明白了六七分,他本来就很喜欢这汉子的个性,吕雄刚刚当了徽州刺史,那边多是山地,他身边亲信多半是淮上子弟,也需要些山里出身的手下,便笑着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有什么本事?”
屠武抬头答道:“小人今年二十三了,双亲早就亡故了,只有两个兄长,因为家中田地太少,只得入山烧炭为生,也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在山里粗活干的多了,也几分笨力气,腿脚也还麻利,一日一夜能行两百里山路。”说罢,他爬起身来,走到那驴车旁,双臂拿住车辕,一发力竟然将那炭车举了起来。
“好,好,快放下来。”吕十七见状,不由得笑得合不拢嘴了,这装炭的驴车制作的十分粗笨,两个轮子竟然连辐轴都没有,完全就是两块实心的木轮,整个车的重量加起来只怕不下两百斤,想不到这汉子竟有这般臂力,又熟识山林,真是个当兵的好材料。想到这里,吕十七笑道:“那好,你先回家中,央村中的保正给你写份保书来,明日便到府中来,便在军中当兵吃粮如何?”
屠武赶紧跪下磕头道:“多谢老丈抬举。”
杭州城外,灵隐寺,在吕方围攻杭州之役中,范尼僧将庙中殿堂拆了个一塌糊涂,将材料当作建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可这几年来,随着吕方治理两浙日渐成效,民众生活也渐渐安定富裕,来到此处烧香朝拜之人也日渐多了起来。随着香火的繁盛,灵隐寺也逐渐修缮了起来,虽然还远不能与昔日的胜景相比拟,可也恢复了几分旧日大丛林的景象。
可是这天来烧香朝拜的信众却惊讶的发现,老方丈玄机一大早就在山脚下的迎客庭守候,到好似在等什么要客一般。更奇怪的是,这老和尚还有随行的僧侣身上穿的袈裟都是补丁叠补丁,好似路边的乞丐一般。按说虽然最近的度田料民之事,灵隐寺的僧户和寺产被分割了不少,可信众的捐献也不少,再加上这么多年的积蓄,寺中的僧人一身袈裟还是有的,更不要说身为一寺之主的主持玄机了。
待到了中午时分,等候的玄机和几个心腹僧人都已经被冬日的冷风吹得脸色发青,不住的流着青鼻涕。他们这些高级僧侣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般苦楚,若是往日里,早就找个借口,躲到路旁的佃户家中点上火堆歇息去了,哪里会在这里苦熬,可是今天却是出奇的很,上至主持玄机,下至接引僧,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中,十几道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官道上。
“终于来了!”接引僧的耳朵最为灵便。果然,不一会儿,一队人马便从官道那边行了过来,前面的骑手打着一面白边红旗,当中绣着一个“吕”字玄机赶紧领着手下僧侣来到道旁跪下,齐声喊道:“贫僧拜见吕相公!”
第192章
哭穷(二)
“罢了,都起来吧,这些日子也劳烦诸位了!”为首的那人从坐骑上下来,伸手扶起玄机,此人身着锦袍,正是吕方,自从沈丽娘产下幼子以来,他抽得出空便赶往灵隐寺,探望母子二人,他好几次都开口想要劝说沈丽娘搬回府中静养,也方便些,可平日里十分温顺的丽娘不知是什么缘故,执拗的很,只说这灵隐寺中清净的很,又有菩萨庇佑,一定要呆到满月以后才肯回城中去。吕方虽然不信什么菩萨庇佑的鬼话,可这山间空气新鲜,无人喧闹,便和后世的疗养院一般,产妇生产后往往心情容易抑郁,便依了沈丽娘,自己在杭州城与灵隐寺间奔走。
“岂敢岂敢!吕相公说的哪里的话,贫僧等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玄机脸上满是谀笑,随即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公子出世之时,赤霞满天,红光入于室中,香气弥漫,有此吉兆,将来定然是贵不可言啦!小寺能够做公子的出身之地,那是荣幸之极呀!”
听了玄机的话,吕方身边几个听到的亲兵脸上都是喜色,随着唐昭宗死去的消息逐渐被传播开来,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这大唐的三百年江山就要到头了,在这个鼎革之季,谁都希望跟随的主公能够一统天下,至少也能割土为王,自己也能够当个从龙之臣,荫庇子孙,听到这主持说的这么有鼻子有脸的,莫不是这二公子将来是九五之尊的命数。倒是吕方脸上神色倒是怪异得很,倒好似走路不小心踩到了臭狗屎一般。
“自己以前读历史书每次读到描述帝王降生时各种异象时,还经常嘲笑那些编史书的家伙也不变变花样,几千年来都差不多,想不到今天竟然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吕方心中暗忖道,他自然不信那个玄机和尚的鬼话,可偏偏又不能当面揭破,毕竟这个谎话对自己还是有点好处的,只得强笑道:“想必是时候凑巧,霞光正好照到产房罢了,犬子岂有那等贵命,主持想必是搞错了。”
玄机见吕方这等模样,心下不由得打起了鼓,这吕相公眼看是要做两浙王的人了,为何对自己方才的那股子造势的话好像并不高兴的样子,他本是个极精明的人,心念闪动间,突然想到:“糟糕,好像吕相公早已立了嫡子,我说这个次子贵不可言,那那个嫡子又放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他赶紧强笑道:“吕相公说的是,贫僧浅陋之处,还望相公见谅。”
吕方倒没有猜出玄机心里那么多弯弯绕,他心中思念娇妻爱子,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和这个老秃驴磨嘴皮,口中道:“罢了,罢了,我们先上山吧,主持有何事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说吧。”
那主持赶紧躬身让开,旁边早有青壮僧众抬了具乘舆来,原来灵隐寺的山路颇为陡峭,骑马颇不方便。吕方也不客气,自顾上了乘舆,那玄机便在乘舆旁随行,一行人便往寺院行去。
玄机在吕方轿旁随行,嘴里说着山间景致来历,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才能把话头扯到自己想要说的事情去,本来像这次吕方前来,他只需在寺门处迎候便可,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偏生要在山下迎客厅相侯,就是为了多些与吕方相处的时间,好找个好机会提出要求来。这玄机历经世事,深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往往越是地位高的人物反而越是好说话,偏生是那些地位卑下的小人物往往反而死死咬住,难缠得紧。
玄机边说边想,脚下却不留神,被石阶绊了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舆上的吕方看到了,赶紧吩咐停下来,一边笑道:“主持这般年纪,为何不再多准备一副轿子。”
玄机本欲说自己身份卑微,不敢与吕方一同乘坐乘舆,话刚到了嘴边,又灵机一动,改口道:“相公有所不知,敝寺这两年来开支甚是紧张,全寺僧众都是步行,便是这乘舆,还是临时从库房中翻出来的。”
吕方听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玄机身旁的几名僧众心领神会,纷纷应和,指着自己身上的僧袍说寺中已经数年没有发僧袍了,许多僧人迫于生计,也离开寺院游方去了,眼看这东南一大丛林便要消亡了。
吕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些僧人的用意,自从自己去丹阳以来,佛教寺院便是自己的主要动手对象,因为历朝历代,佛教寺院都有着免税免役的特权,他们荫庇大量的人口,形成了半独立的宗教势力。吕方占领两浙之后,更是利用各种机会,对辖下的多处寺院加以各种限制和打击,没收土地,征收度牒钱,解散僧兵,料理民籍,各种手段不一而足。灵隐寺自然也不例外,在吕方自己的印象中,光是没收的田地就不下五千亩,也无怪乎这老和尚要在自己面前哭穷了。
若是在平日里,吕方最多拿几句话搪塞掉也就罢了,毕竟区区一个灵隐寺主持也没什么机会碰到自己,恶人让高奉天这个僧官去做就是了,可今日却不同,好歹自己老婆还在人家的寺庙中,儿子又是刚出生,一毛不拔也说不过去,于是吕方笑道:“主持倒是清苦的很,这样吧,我回去后,全寺僧众每人我送一匹布,一石米,就算是丽娘母子的食宿之费吧。”
那些僧众见吕方开了口,赶紧纷纷称谢,一匹布一石米虽然不多,可也可以做两身衣服了,数月食用,再虚报些人数上去,也算是一笔小财了。可那玄机却摇头拒绝道:“相公,我辈释门子弟,既然出家修行,衣食自当俭朴为上,这衣服虽然有些补丁,也足够遮体御寒,正好磨练心志,纵然粮米有缺,僧众采撷些野菜,也就够了。这些布帛粮米还是施舍给附近贫苦百姓吧。”
听到玄机这般的回答,倒是让吕方吃了一惊,不由得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五十许人的老僧。“莫非眼前这人乃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倒是自己先前看轻了他。”吕方暗自思忖道,他又表示了两次自己的诚意,可是那玄机还是坚持寺中可以自给,最后确定了对方并非虚言推辞后,吕方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玄机法师果然是高僧大德,慈悲心肠,好,明日我便将这些粮布分与附近农户。”
“阿弥陀佛!相公这般善行定然能感动上天,后世必有福报。”玄机双掌合十谢道。
眼看着到手的好处却飞了,众僧侣的脸上都泛着一丝苦涩,连宣读“阿弥陀佛”的佛号声音都有些不齐。吕方是何等精明之人,已经看出了这乃是玄机一人的善举,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是人就有私心贪念,便是出门修行之人也不例外,像这等舍己为人的人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若是一群人都是,那决计没有的。到了此时,吕方对这玄机的印象越发好了起来,索性跳下乘舆来,只说在上面做的气闷,要下来与玄机同行。
一行人又行了半晌,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建筑物的影子了。吕方举目望去,只见树影婆娑,流水声声,红墙黄瓦间于其中,好一番世外桃源的模样,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回头对玄机笑道:“怪不得丽娘住在你这儿便不想回去了,待到我诸般事了,便来这寺旁结一草庐居住,将那尘世间的琐事尽数丢开,做个快活神仙去,那时,你这大和尚可莫要赶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