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41部分在线阅读
那老太监刚刚躲好,那行人便到了,数十名披甲卫士便分立殿中,把住各处通道,幸喜那崇政殿面积甚大,那些卫士也并未仔细搜查,只是把住要道,不让外人进来罢了,那老太监才能隐藏的住,不过想要偷偷逃走,却也决计不能。
老太监躲在棺后,知道自己若是发出声响,定然惹来杀身之祸,只得全力屏住呼吸,心头却是不解,这个关头,又有何人来到这里,莫非还有谁对天子的尸首不利不成。
老太监正疑虑间,突然听到咯噔一响,与此同时,紧靠着的棺木也传来一阵震动,好似有什么重物撞击在上面一般,接着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哭喊声:“君上在洛阳为乱贼所弑,全忠纵然身在关中,然朱、氏二贼皆为全忠部属,纵然罪臣全身是口,也难辞罪责。罪臣本欲自刎以谢天下,然幼主尚在,国事日危,全忠只得先讨逆贼以明志,再悉心辅佐幼主,中兴唐室,方得报得主上大恩。”说到这里,便传来一阵阵哭泣声还有重重的撞击声,想必是说话那人正在以头撞击棺木外壁。
“莫非是那逆贼朱温?他来这里作甚?”躲在棺木后的老太监心头生出疑念,这太监姓迟名树德,本为沧州人氏,为宫中太监,朱温将天子迁出关中时,为了更好的控制天子,便将天子身边小黄门等两百余人尽数坑杀,换上形貌相似的自家人代替,这迟树德少时遇有异人传授,会导引闭息之术,施展此术之后,可以半日呼吸减缓,心跳停止,仿佛真死一般,靠了这本事,他先装死,待宣武兵离去后方才从坑中挖出一条生路,逃得性命。他逃得性命后,便隐藏在洛阳城中,想要寻机救得旧主,可宣武兵对天子看守极为严密,直到天子为人弑杀之后,看管才松了下来,迟树德才寻得一个机会,入宫拜祭旧主,却没想到遇到了从永寿赶回的朱温一行。
正当迟树德猜疑的时候,外边又有一个柔和的嗓音劝解道:“大王请节哀,保重万金之躯,如今天子弃群臣而去,若您再有个万一,万民又有何依靠?”
听到这个声音,迟树德立刻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在这洛阳城中,能够被称为“大王”的除了这棺木中人的几个儿子外,剩下的只有被封为粱王的朱温一人,至于方才劝慰那人,迟树德也听出来了,正是那个先前催逼天子赶往洛阳的宣武军判官李振。
“冲出去杀了那逆贼?”迟树德伸手抓住怀中的匕首,旋即又犹豫了起来,自己只有一人,外面却有数十名护卫,伤到朱温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白白丢了性命罢了。正犹豫间,却听到朱温的声音:“你以为当如何处置朱、氏二人?”
听到朱温的询问,李振犹豫了片刻,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答道:“晋文帝杀高贵乡公,归罪成济。今宜诛友恭等,解天下谤。”
李振话出口后,便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形体百骸空荡荡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朱温,他方才说的乃是三国故事,高贵乡公曹髦乃是曹魏的第四任皇帝,不堪司马氏兄弟的跋扈,带领宫人讨伐司马昭,结果在司马昭谋士贾充的指使下,为武士成济所杀,后来司马昭为了塞天下人的口,将成济族诛,却放过了自己的心腹谋士贾充。李振身为朱温心腹,在洛阳中总摄诸事,天子被弑杀,自然脱不得干系,他此时见朱温发问,揣测主上的心意,便抛出这两人当作替罪羊,想要保住自己。
“嗯,也罢,明日你便草拟文书,削去这两人所有官职,复朱友恭旧名,问罪斩杀。”朱温沉吟了片刻,最后下了决心。
李振看主上没有触及自己的意思,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沉声道:“帝死时,已发出文书,言乃是二昭仪所害,若归罪于朱、氏二人,只怕反而惹人遐想,授人以柄;正要先前有护驾军士掠米于市者,不若言两人治军不严,使得军士侵掠市肆,这样也可以缓百姓之恨。”
朱温低头沉思了一下,的确弑君的罪名实在太大,无法拿到台面来,李振这个办法要巧妙的多,便点头道:“也罢,便按你说的做吧。”
两人计量已定,便纷纷退下,随后护卫的军士也随之退下,迟树德害怕有人留下,又等了许久,方才走出来。此时一阵夜风吹过,他顿时觉得背上一阵冰凉,原来方才他在棺后,紧张到了极点,除了一身的汗,却丝毫未觉,到了此时才感觉到。迟树德转身在棺前跪下,祝祷道:“朱温受唐室厚恩,却如此阴险歹毒,老奴纵然年迈体衰,也要拼得这一身性命,为大家报得此仇。”言罢,便起身下得殿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次日清晨,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府邸,唐时习俗,藩帅喜在军中选择勇武之士,养为义子,诸般待遇与亲子差异不大。朱温也不例外,朱友恭能得到今日的地位,绝非只凭自己和朱温的义父子关系,更多的是凭借这十余年的苦战而来的。如今虽然他在洛阳城中,然而不改武人本色,还是清晨,他已经在书房后的花园中舞了好一会儿剑了,他刚出了汗,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以为又是乱兵起事了,不由得恼怒的皱了皱眉头,叫上几个伴当,往外间走去。
朱友恭走到大门口,只见与守门军士争吵的不是乱兵,却是一队军士,领头的确是节度判官李振麾下之人,赶紧喝令手下让开,问道:“何事这般喧哗?”
守门士卒赶紧禀告道:“并非小的乱来,却是那位说奉了粱王钧命,要将将军拿去问罪!”
朱友恭听了一愣,哑然失笑道:“粱王还在关中领军征讨李茂贞,如何能在洛阳城中下令拒捕某家,定然是尔等弄错了。”
那领头的校尉赔笑道:“下官职分卑微,只知道奉命行事,请将军查看印信,若是无误,去上一趟便是,莫要为难小的。”说罢便呈上文书。
朱友恭看了看那文书,果然印鉴无误,他皱眉想了想,想必是在军中的朱温不知听了什么谗言,遣人发书来治自己的罪,以自己与其的义父子关系,只要小心从命,最多呵斥一番便是,若是不从,反而有害。想到这里,朱友恭笑道:“也罢,某家走上一趟便是。”说罢,便回身换上袍服,随那队军士往李振府上去了。
一行人走到半路,那使了个眼色,数条军汉扑了上来,将朱友恭拖下马来,夺去佩刀,五花大绑了结实。朱友恭待要反抗,虽然他颇有勇力,可又哪里抵挡的住对方人多,不由得怒骂道:“尔等奴才,这是为何,待某家见到李振那厮,定要将尔等尽数斩首。”
那校尉却只做没听到,领了军士往东门外赶去,待到了东门外,朱友恭只见一大片空地,中间放着两个木台,正是处刑之处,正惊疑间,旁边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也绑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同僚,右龙武军统军氏叔琮,脸上也是惊惶失色,到了此时,朱友恭方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为何惹来杀身之祸,赶紧拼死挣扎,可被绳索捆的结实,如何脱得了身。军士们立刻将两人拖到木台旁,准备行刑,朱友恭不由得又悔又恨,嘶声喊道:“卖我以塞天下人之口,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后乎?”
刀光一闪,两颗人头落地。
第174章
巧遇
四周围观的百姓不明其中真相,正犹疑间,一名文吏来到行刑的木台旁,大声宣告起来,将为何处斩朱,氏二人的原委细细道来。众人想起前些日子被乱兵劫掠市肆之事,轰然爆发出一阵称颂粱王之声,许多不久前刚刚失去亲人的百姓,更是痛哭流涕,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有几个胆大的发一声喊,拣起地上石子污物,雨点般的向朱、氏二人的尸首投掷而去,行刑的军士事先得了吩咐,并不阻止四周百姓,只是站在四周围观,众人见状,也纷纷模仿,不过须臾功夫,朱、氏二人的尸首便被投掷而来的石子污物埋了浅浅一层。
迟树德也隐藏在围观的人群中,为防止被人发现他的阉人身份,他在颔下粘了几缕假须,穿了件粗麻袍子,看上去不过是一般路人罢了。他在洛阳时曾远远见过朱、氏二人,方才仔细比对,确认并非李代桃僵之计。以他的阅历见识,再加上昨夜在崇政殿所偷听的到消息,自然知道这两人不过是朱温抛出来的替罪羊,他也知道此时洛阳城中朱温耳目众多,自己一个阉人,若漏出丝毫蛛丝马迹出来,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他打定主意,自己受天家恩重,如今故主已死,眼看逆贼朱温谋篡之事日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孤身一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是否能从魔爪中替先主抢出一点骨血来。那迟树德既然打定了主意,便赶往囚禁何后及诸皇子的所在,可蒋玄晖对何后与诸子皆看守极为严密,迟树德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眼见得身边财帛减少,只得离开洛阳而去,他一心为旧主报仇,便想假传天子衣带诏书,号召发对朱温的藩镇起兵讨伐朱温,救出何后和诸皇子。此时天下间反对朱温的而且相对比较有实力的藩镇并不多,不过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淮南杨行密、幽州刘仁恭,荆南赵匡凝、蜀中王建几家而已,其中河东、凤翔、幽州、蜀中四家不是距离洛阳路途险阻,就是途中多有军事重地,关卡众多,不易抵达;荆南赵匡凝兄弟不但相距洛阳不远,而且赵匡凝素来忠于朝廷,即使在关中朝廷早已残破的时候,历年来供奉赋税从未不曾断绝,于是迟树德便决定一路前往荆南,说服赵匡凝兄弟起兵讨伐朱温,如果不成,再顺长江而下,前往淮南,定要行得大事。
谁知待到迟树德好不容易赶到荆南襄阳,还来不及找到机会面见赵匡凝,便听闻朱温以赵匡凝东与杨行密交通,西与王建联姻为借口,以武宁节度使杨师厚领军进击,自己领大军为继。杨师厚兵锋极锐,突破了方城,连下唐、邓、复、郢、随、均、房七州,直抵汉水北岸,已经直逼赵匡凝首府襄州城下。赵匡凝以二万军列阵汉水之南,与之对峙。天佑二年九月,朱温自领大军列阵汉水之滨,吸引赵匡凝军主力,令杨师厚出襄州谷城阴谷口作浮桥,渡过汉水,侧击赵匡凝,大破之,赵匡凝精锐尽丧,逃回襄城,杨师厚遂领军直扑襄城。赵匡凝见形势不妙,便在当夜纵火焚城,自己领亲族部属乘船顺水而下,延汉水入长江,一路逃往广陵,投奔杨行密去了。迟树德见势不妙,抢了条小船,随之沿汉江而下,也往淮南逃去,好不容易才抢了条性命。待到迟树德逃到广陵,已经是天佑二年的十一月了,从那日在崇政殿中偷听到朱温与李振在先帝棺前的密谋已经有一年有余了,回想起那日宫中的故事,当真如隔世一般。
这迟树德这一路数千里的颠沛流离下来,便是身上有些财物,也悉数变卖丢失干净,待到了广陵,早已是全身上下,除了一件衣服外别无长物了。俗话说的好:“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便是开国时的左武卫大将军秦琼秦叔宝,落魄时也有卖马求医的窘境,更不要说迟树德不过是个失势的太监了,此时形势已变,他也早已没有了联合藩镇,为旧主报仇的那股子意气,每日里在街边摆了个字摊,替人书写书信对联过活,幸好他在宫中时司礼监做过,一手柳体相当不错,才能混个肚圆。
这天朔日,往来的人流不少,到了下午,迟树德竟然写了二十余封书信,算了竟有了百余文钱,他算了算加上积存的数目,勉强也够给自己缝上一件厚衫了,此时已经是十一月时分,广陵天气已经颇为寒冷,随手他练气有成,可毕竟是个阉人,阳气不足,哪里熬得住,眼见路上行人渐少,便收拾了家什,准备回家,到住宿旁的婆姨家央告做一件厚衫。
迟树德收拾好了摊子,便要动身,突然旁边钻出一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莫不是迟公公,想不到你也到这广陵来了。”
迟树德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此时早已息了那番雄心,只求能够苟延一条性命罢了,此时被人认出,也不知是祸是福,回头一看,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衣汉子,白面短须,生得体型长大,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虽然有几分面熟,一时间却认不出是谁。
那青衣汉子见迟树德眼神迷惑,显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上前一步笑道:“家父河间张浚,曾为朝中宰臣,天复二年,赐某李姓,以为江、淮宣谕使,书御札赐吴王,拜吴王东面行营都统,以讨朱全忠。公公莫非认不出某家了。”
经过李俨这番提醒,迟树德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眼前此人便是当年驾前那个英俊潇洒的金吾将军,赶紧躬身拜倒道:“原来是李宣谕,想不到老奴竟然在广陵能遇到您,当真是意想不到呀。”
李俨赶紧一把扶住迟树德,不让其下拜,他在这广陵城中,并不被淮南诸将看重,日子也过得并不如意,如非吕方暗中接济,只怕连衣食都不周全,这下突然见到旧识,更是欣喜非常,把臂笑道:“我昨日看到驿馆中的老卒的书信,一手字体劲道非常,竟然是宫中的旧体,暗想该不会是旧日相识,便询问清楚,赶过来查看,想不到竟然是施公公,来、来、来,快与我同去大醉一场。”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俨说罢,便要扯着迟树德往酒肆那边赶去,却一把没扯动,回头一看,只见施树德站在那里,脸色尴尬,十一月的天气,身上却只披着一件破旧的细麻夹衣,袖口、肘部还有几处缝补之处,显然这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自己方才来得急,竟然没有注意道。李俨不假思索,解下身上那件青衫,披在迟树德的身上,笑道:“公公且将就披着,待明日再换新衣。”
二人到了酒肆,李俨显然对此地颇为熟络,对当胪的买酒女喊了一声,便自顾往里间走去,不一会儿外间便流水般的送进酒菜来,不过是些菜羹、鱼脍、狗肉一类的,酒也粗粝的很,不过这确实迟树德近半年来第一次喝酒吃肉,一时间双目竟然有些湿润了,他喝了两杯入肚,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了起来,却听到李俨问道:“某家从天复二年离开圣上东下后,便不知这数年宫中情形如何,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李俨开口询问时,迟树德正夹了一块狗肉塞入口中咀嚼,突然便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得知被韩建杀死十九王的愤怒;被李茂贞劫持在凤翔城中,被朱温领军包围时的饥饿和绝望;在谷水时为宣武兵坑杀时装死时的恐怖;还有得知天子为逆贼弑杀的悲愤,还有这一路上的艰险,还有广陵城中的颓唐,这些他本以为已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又跳了出来,将他的脑袋塞得满满的,一时间迟树德竟然呆住了,连口中含着的狗肉也忘了咀嚼,双目流出两行泪来。
一旁的李俨见迟树德这般模样,以为他发了痴,也不敢出言惊动了他,怕让迟树德丢了魂,正无奈间。迟树德突然扑到几案上,不顾全身沾满了肉汁酒水,大声痛哭起来。
李俨见迟树德哭出了声,反而定下神来,知道不碍事了。唐时内廷权重,不要说外廷官吏,便是天子有时也要仰仗他们,这迟树德虽然离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枢密使这等宦官首领还甚远,可昔日在宫中也是天子心腹之人,否则也轮不到他跟随昭宗到最后,一手书法不下于当世名家,唐家故事也都知晓甚多,若在太平年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哪里能想到如今这般沦落到广陵街头买字为生,也怪不得他哭的如此悲苦。
迟树德哭了半晌,胸中的积郁去了不少,才觉得畅快了起来,抬头对李俨道:“李宣谕,自你离去之后,世事凋零,天子虽尽心竭力,然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实在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得以身殉社稷,这般凄惨之事,让我如何说起。”
第175章
远行
接着,迟树德便从昭宗企图去除宦官,反被宦官勾结外藩李茂贞所劫持说起,一直到最后为朱、氏二人所弑,自己逃出洛阳,一路由襄城流落到广陵,靠替人作书为生,迟树德说完后,觉得口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酒水早已冰凉,原来他这一席话说下来,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外间天色已经发黑了。
李俨赶紧一面唤来外间店家取来热水温酒,一面替迟树德夹菜,他与这太监往日在长安时也不过是见面点头的交情,此时却觉得分外亲切,毕竟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在广陵也吃尽了苦头,如非遇到高奉天、陈允等人接济,这境地只怕还不如迟树德,毕竟迟树德还写得一手好字,有人身自由,可以四处奔走。他自己虽然名为宣谕使,可实际却被拘禁在广陵城中,如囚徒实际并无什么区别。
这时房间的帘幕揭开,却是送热水的小二进来了,两人都下意识的闭住了嘴,虽然这店家应该不是密探,可两人的身份尴尬的很,谈论的事情也容易惹来祸患,待到小二将酒壶放入热水桶中,出去之后,李俨方才低声问道:“那迟公公今后有何打算?”
听到李俨这般询问,迟树德愣住了,过了半晌,方才苦笑道:“还能如何,咱家一个刑余之人,那日在谷水时就该被宣武贼兵缢死,却苟且逃生,先帝爷弃世时又忍辱不死,不过是想报仇雪恨罢了,如今看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说到这里,迟树德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便活的一日算上一日罢了。”
李俨见施树德这般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毕竟对方是个刑余之人,家族亲族早已流散,自身又无法生育,报仇无望,若是自己易地而处,的确也没有什么念头了。
“那李宣谕呢?这些年来你在广陵,淮南士卒精悍,杨行密与朱温势不两立。为何你不说服吴王讨贼?”迟树德突然想到眼前这人在广陵多年,想必在杨行密麾下也有个一官半职,心头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听到迟树德这般发问,李俨不由得摇头叹道:“施公公想差了,杨行密不过拿我当个幌子,又济得什么事。再说那杨行密固然与朱温不和,也不过饿狗争食罢了。这等人物,不过唯利是图,与朱温利益相冲突时,便领兵进击,若无利害冲突,则各自则弱而食,岂会为了大义而自损。”他这些年来都在广陵,对杨行密的这一流人物认识的极深,此时不由得发生感慨。
施树德却不气馁,起身问道:“那又如何,天下哪家藩镇不是如此?这等末世,天下间皆是这等人物,难道还指望孔孟那等圣人降世不成?唐室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咱家倒不恨那朱温要篡位,便是没有他,李茂贞、韩建之流也并非善类,只是自古篡位之徒,皆有善待前世,曹魏代汉,文帝言‘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公共之!’岂有如朱温一般胡乱杀戮,纵贼行凶的。”说道这里,施树德满脸都是恨色,的确正如他所言,自三国以来,篡位禅让早已变成了一门专业技术,从封大国开始,然后是加九锡,上朝不趋,剑履上殿,还要三辞三让,到最后那些枭雄才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其中牵涉的礼数细节更是繁复无比,绝非一般人能够搞得明白的,以至于王朝更替频繁的南朝时有的家族居然主持过几次禅让的仪式。虽然那些篡位者搞这个仪式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的政权更有合理性,和传说中的三代之治扯上关系,使得权力来源更神圣化,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旧王朝统治者的生命安全,毕竟篡位者从保护禅让这个神圣仪式不被破坏这个出发点,也会尽量保证旧王朝统治者的生命,起码不会那么赤裸裸的屠杀。篡位者通过体面的方式得到皇权,旧皇帝能够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这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潜规则吧,可是朱温的行动则粗暴的破坏了这一潜规则,用赤裸裸的暴力屠杀朝臣、宦官,皇子,到最后是天子本人,粗暴的将这一规则践踏在泥泞里,这一切让施树德对朱温的仇恨早就超过了一个忠于皇权的太监对篡位者的仇恨,毕竟他也曾熟读史书,“自古岂有不灭之王朝”的道理还是懂的。
听了施树德这番话,李俨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眼前这个太监的见识远远超过了他印象中宦官的水准,他苦笑了一下,答道:“公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吴王年齿已老,重病缠身,子嗣中又未有贤者,麾下诸将皆强梁,如今自保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去找朱温的麻烦。”
听到李俨这番话,施树德联想起河东李克用也已老朽,不由得慨叹道:“老成凋零,余子尚懦,难道天下间便无人能够收拾朱温这个魔王吗?”
李俨听到施树德这般说,突然灵机一动,站起身来,蹑步走到门旁看看外间无人,才回到桌旁,低声道:“有个人,倒是真英雄,却不知公公愿意投否?”
施树德见李俨突然行动如此鬼祟,不由得也提起了精神,笑道:“咱家一个阉人,家小子嗣皆无,又是这把年纪,还有什么丢不下的不成?若是真英雄,便是将这把老骨头与他当柴烧,又有何妨?”
李俨听得这般说,便将吕方从淮上一介土豪,经过多年苦斗,最后割据两浙,成为一方豪雄的事迹说与施树德听,说完后,李俨浅笑道:“公公看这吕方诸般事迹,是否真英雄?”
“这吕方由一介淮上土豪,不过数年功夫便割据一方,屡却强敌,自然是真英雄,你让我去投他,倒也不错,可我不过是个老太监,他要我又有什么用处?”
李俨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起身唤外间店家取来纸笔,便在酒桌上写了书信,待墨干了便折好书信递给施树德道:“公公只需将这书信交与镇海军高奉天高判官,自然有人替您引荐。”
施树德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便明白了这李俨只怕也是替吕方做事的人,他这样身份的一个人留在广陵,这吕方的居心可想而知,想到这里,施树德也不多问,将那书信纳入怀中,拱手道:“多谢李宣谕,那咱家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去杭州了。”
李俨解下腰间的褡裢,递到施树德的手中,道:“穷家富路,这点便供公公路上花使。”
施树德也不推辞,接过褡裢系在腰上,拱手道:“后会有期。”便向店外走去,李俨却没有尾随出去,反而坐下喝酒吃肉,待过了好一会儿,才喊来店家会钞,方才离去,此时施树德早已走得没影了。
李俨一路晃晃荡荡,回到自己的住处,和门口看守的老军打了个招呼,才回到自己屋中,本来他刚到广陵时,看守的还颇为紧密,可随着时日长久,看守的人也渐渐松懈下来,反正他一个外地人,又身无钱财,能跑到哪里去?今日他遇到施树德,让其前往两浙,投奔吕方,也是颇有深意,毕竟自己已经是吕方势力集团中的人,却孤身一个,无有援手,而这个施树德好歹也是曾在天子身边做过事的,对于朝廷秘辛知之甚多,若是落到吕方这等人物手中,说不定便有一番用处,那施树德若是在杭州站住了脚,自己也能多个奥援,也是意外之喜,想到这里,李俨的脸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
施树德回到住处,他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的,便将几件随身物品打了个包裹,便倒在草堆中早早睡去,准备次日一早,便买了干粮,出城上路。
吴王府中,杨行密的寝卧之处,戒备森严,此时已是深夜,可纸窗还是透出灯光,一阵夜风吹过,隐约可以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
卧室内,杨行密斜倚在金榻上,双目紧闭,面色金紫,胸口微微的起伏着。榻旁坐着一名大夫正替他诊脉,紧闭双目,正努力感觉杨行密的脉象。大夫身旁的中年妇人,正是杨行密正妻史氏,脸色忧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大夫的脸色,仿佛自己丈夫的生死祸福便取决于大夫的脸色喜怒一般,史氏身后站着六七个年轻女子,都是杨行密的姬妾,个个都在低声哭泣。
那大夫诊脉良久,突然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史氏赶紧迎了上去,低声问道:“先生,大王这病症如何?”
那大夫脸色沉重,低声道:“在下到外间开方,夫人在那边再问可否?”
史氏心知只怕丈夫病势沉重,大夫怕在这里说让病人听到,反而不为美,赶紧点头,正当此时,却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在这里说便是,何必到外间说,生死有命,便是阳寿已尽,杨某也不会责怪与你!”
第176章
嫌隙
那大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躺在锦榻上的杨行密方才还紧闭的双目已经睁开了,虽然面容枯瘦金紫,可一对眸子却清醒的很,绝非心神昏乱者所有的。这大夫乃是广陵城中的名医,平生见过的临死之人不知凡几,他方才诊断杨行密的脉息,便觉得对方脉象浮大而无力,分明是旧病复发,肺腑虚弱,精血枯竭,已经是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候了,身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此时却有这等眼神,分明是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有了觉悟,他本是扬州土著,当年淮南混战,广陵被围八个月,斗米至千钱,杨行密遣部将以军粮煮粥相救,活口何止数万,可谓万家生佛,他家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却是这等模样,那大夫不由得鼻头一酸,跪倒道:“在下无能,大王之症只怕,只怕……”说道这里,那大夫声音已经哽咽,泣不成声了。
史氏见那大夫居然对病人吐露实情,暗自担忧,可又见丈夫的模样,心知像杨行密这等人物,只怕心底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了然,此时发问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下罢了,便上前走到杨行密身旁,取了两个锦垫放在丈夫头下,让其头抬得高些,可以平视对方,方便说话。
杨行密感激地看了史氏一眼,才对那大夫问道:“你不必惶恐,我知道你已经尽力而为,只是某家父祖两代都活不过五十,这是命。只是你可能推断杨某还有多久寿命?”
那大夫低头考虑了一会,才抬头小心答道:“大王若是小心调养,大概还有三个月吧。”
杨行密点了点头,对那大夫道:“好,只是我的病情不得外泄,你这三个月便在王府之中,诊金我自会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大夫也是灵醒人,知道这个敏感时候,杨行密的病情牵涉极多,自己一个落不好只怕惹来杀身之祸,留在王府之中,对自家也是一种保护,赶紧连声称是。
待到随从引大夫下去,杨行密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快遣人招周隐来。”
周隐坐在乘舆上,此时天色已黑,宵禁的广陵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同行卫士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街道上,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一般,不时遇到巡逻的弓手,远远看到在队伍前面士卒手中打着的节度府的灯笼,便避让到道旁下拜,一副次序井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