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19部分在线阅读
第107章
突袭(三)
听到陈璋方才所言,吕十五黝黑的脸庞先是变得苍白,接着又涨得通红,几欲滴出血来。他便是个傻子也听出了陈璋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此时他若是独自逃生,且不说是否能独自驾小船从这里生还杭州,便是回到杭州依吕淑娴的性情知晓实情后也决计放不过他。想到这里,吕十五一咬牙,上前一步拱手道:“陈将军说的什么话,某家怎么说也是吕氏族人,当年在丹阳也曾亲自射杀叛贼,如今岂有独自逃生的道理,此番出兵既以将军为主,自当听凭将军差遣。”
翁山城,凄厉的海风掠过屋顶上的茅草,带起呜呜的风声,好似鬼哭一般,听得让人心烦意乱。赵权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自从海况变坏后,近八千人,大小数百条船只悉数滞留在这港口之中,这舟山岛虽然足以容纳这么多人口,也有足够的淡水,可岛上没有常驻居民,因而并没有容纳这些人住宿的房屋,结果连赵权自己都只能住在一间土坯茅草屋内,那些民夫水手除了少数住在船上,其余的都只能住在翁山下临时搭建的竹棚、草棚之中了。如今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两浙天气虽然没有北方那般滴水成冰,可在这海岛之上,凄厉的海风吹在身上还是透骨生寒,这几日来,便病倒了不少,民夫水手的怨恨咒骂之声饶是他身为一军之主,也时有风闻,可这天气的好坏,又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想到这里,赵权的心中越发烦躁起来,索性将身上盖着的那张狼皮掀起,起身走出屋外,想要出来透透气。
赵权出得屋外,便往土垣那边行去,这翁山城虽然名字里面有个“城”字,其实却不过是个在蒙山顶上的一个土围子,早先挖掘的外壕这些年来无人维持,浅的地方早已只剩下两尺余深,随便一个成年男子便能一跃而上。赵权领兵到后,也来不及重新发掘,只是在土垣上重新树了一圈木栅栏,以为障碍,反正这孤岛之上,平日里只有几个海盗来补充淡水,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赵权也知道眼下军心摇动,也不愿大兴苦役,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赵权巡视了一会儿土垣,看到手下军士并没有在岗位上打盹的事情,正准备回屋休息,却听到山下水手、民夫的宿营地传来一阵喧闹声。“莫非是生出什么事端,该不是营啸了吧。”赵权不由得吃了一惊,快步跳上土垣,往宿营地那边望去,只见山下的平地上,民夫和水手的宿营地已经有几处火光,正在向四周蔓延,从那边吹过来的海风带来一阵阵惨叫和哭喊声,虽然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传来的声音依然可以听出营地的混乱。
“该死。”赵权骂了一声,立刻跳下土垣,大声喝道:“来人,快召集儿郎们,跟我到山下营地去弹压骚乱。”身后的亲兵赶忙前去传令,赵权也回到屋中披上甲胄,他留在山上的亲兵都是精锐,待到他披甲完毕出得屋来,已经有五十名兵士装具完毕,正听候着他的吩咐。
赵权此时已经心急如焚,也不多话便领着手下往城门处赶去,待到了门口处却听到身后有人高喊:“将军且慢,将军且停步!”
赵权回头一看,喊话的却是自己的副将,只见其衣衫凌乱,连脚上的鞋都只穿了一只,显然是睡梦中被惊醒才赶过来,便拱拱手道:“你且在城中留守,某家下山去去就回来。”
那副将已经抢到赵权身前,两臂一张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大声道:“如今已是深夜,将军有何事要下山。”
赵权眉头一皱,沉声道:“山下民夫营中生出骚乱,已经发火了,某家要下山弹压。”说罢便要伸手推开副将下山。
那副将却不让开,大声道:“军法有云,若营中有夜乱者,为将者自当令各部皆坚营勿动,若有乱冲突者便为寇仇,当击之勿疑。如今民夫营垒虽乱,可四周要害皆为我军营垒扼守,必然不生大变,将军只需在城中静侯至明日天明,再做处置便是,又何必此时下山呢?”
原来古代军队凝聚力和组织度都极低,很难组织大股军队夜袭,夜袭的一般都是少量军队,守军遭到夜袭,如果各部妄动,只怕会落得个自相残杀的下场,不如各自敛兵自守,不得妄动,此时若有妄动的自然便是敌兵,大可击杀,不用担心误杀。而赵权为防止民夫水手逃跑作乱,便将自己手下的一千五百名军士分作六队,除了百人与自己驻扎在翁山城上以外,其余五队分驻民夫营区对外通道处,隐然间已经对对方形成了包围之势,若有生变,便可反掌之间便平定了。眼下既然明州兵已经控制了民夫营区的对外交通,与其在黑夜中去碰运气,还不如让各军坚守己方营垒,等到天明再做商量。
赵权微微一斟酌,淡然道:“你说的虽然有理,不过今夜是营啸,而非敌袭,眼下民夫本就军心浮动,若是死伤太大,只怕误了父亲的军情。”说到这里,便推开那副将,自己领着兵士们往门口走去。
由翁山城下来的大道两旁,密密麻麻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便是白天,有人在里面也看不出来,在夜里,更是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此时的陈璋便潜伏在这茅草丛中,身后黑压压的满是披甲带兵的军士,口中衔着木枚,一声大气都不敢喘,手中的刀刃也都用松明子熏黑了,免得反射月光泄露了痕迹。他在船上定计之后,便先派遣十余名身手轻捷的部下,带了短刃火种潜入民夫水手营中,那营足有六千人居住,周围足有七八里长,四周的明州军也只是守住几个道路出口,反正这孤岛之上,也不用担心这些家伙逃走,只要将几条栈道口子守好就行了,浑然没有想到有十几人居然在夜里潜入那营中。那十余人潜入营中,便分散开来,四处放火,有些水手夜里警醒,看到火起还以为是哪个杂种不小心失火了,正要上前抢救,却不防背后刺来的一刀,这营区内竹棚、草棚都是易于着火之物,加之海风很大,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惊醒的民夫们在营区中自相践踏,顿时乱作一团。而陈璋则领了百人潜伏在瓮山城下山的必由之路上,准备突袭山上下来的援兵。
可是那边营区已经烧了好一会儿,这道路上却连只大点的兔子都没有看到,陈璋的耐心也在飞快流逝。“敌将难道是在城中不出来了?不可能,他又不是神仙,并不知道有自己这个打闷棍的家伙存在,这些水手是他的心头肉,若是伤损太大,他用什么人来开这么多船只。赵引弓用来看管后军的一定是一个尽忠职守,不敢冒险,甚至有些呆板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山弹压的。”陈璋说服了自己,可是另外一个疑念又在啮咬他的心脏:“难道这不是下山的唯一道路,敌将由另外一条路下山了,那个余修骗了自己。”想到这里,陈璋就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这次的赌注实在太大了,只要天明前自己没有斩杀敌将,占据山城,自己和手下这两百人便无论如何都要完蛋。
陈璋猛地转过身,一把将紧跟在他身后的余修按到在地上,巨大的冲力几乎让余修窒息。
“这里当真是下山的唯一通道?你没有骗我?”
余修开了开口,可只觉得喉咙干涩到了极点,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点了点头。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早已没有了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情,脸上抽搐的肌肉,赤红的眼睛显得分外可怕,这个男人已经濒临疯狂了,余修不敢肯定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胸口上不断加重的力量让他觉得也许下一秒自己就会丧命。
突然陈璋松开了余修胸口上的手,警惕的蹲下了身子,右手做了一个下伏的手势,余修在下一刻就明白了为什么,他的耳边传来了军士们行军的脚步声,接着便从道路的另一端看到升起了火把,山上的敌兵终于出现了。
余修竭力向后慢慢爬去,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无论是从安全还是羞耻感哪个方面考虑,他都不想参加接下来的战斗。此时的陈璋已经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俘虏了,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不远处的敌人身上。“那个身形魁梧,行走在行伍中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敌军主将了,不过无所谓,他们一个人也别想从我的手心逃走。”不知不觉间陈璋收紧了右手的拳头。
赵权行走在行列里,一旁的亲兵打着火把,为他照明前面的道路,他虽然心中很焦急,可没有催促手下加快脚步,毕竟在这等夜里行军,可是急不得的。“希望不要损伤太多水手,毕竟民夫的事情可以让士兵们替代。”他暗自祈祷道。
突然,他右肩上好似挨了重重一拳,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后一倒,差点跌倒在地,接着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仿佛那里被人撕裂开来。这时,他才听到一声弦响,一看,才发现自己右肩已经挨了一记弩矢,已经将右肩射了个对穿。
陈璋骂了一声粗话,将手中的弩机掷在地上,方才自己那一下竟然歪了少许,只是射中对方的肩膀,这下已经被一旁的亲兵挡在身后,再想射中也就难了,他提起放在地上得横刀盾牌,大喝道:“儿郎们跟我上,杀了那火把下的敌将赏帛三百段,赐复五年。”
第108章
诡道(一)
陈璋的射击仿佛是一个信号,一阵投枪雨点般的落在明州军的队伍中,带起一阵短促的惨叫声,这种武器在近距离内比起弓弩更加可怕,被击中的倒霉蛋即使不会丧命,也会立刻倒地不起,即使用能够用盾牌挡住,被投枪贯穿了的盾牌也会变得难以挥舞。陈璋在考虑到夜袭中双方的距离之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明州军的惨呼声还没有平息,便只见数十名手持短兵圆盾的披甲大汉猛冲过来,将本来就已经颇为混乱的阵型撕的四分五裂,陷入了混战中的明州军士卒惊骇的发现,眼前的对手兵甲十分坚利,身上居然都披着上好的锁帷子,弓矢和刀剑砍割难伤,明州军的对手中能有这等装备的只有一家,眼前这些敌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陈璋一刀砍翻了眼前的对手,补上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只见眼前已是空荡荡的一片茅草,原来他已经冲破敌阵,杀了个通透,回头一看,只见剩下的敌兵已经被截作三四段,少的四五人,多的有十七八人,正被手下围攻,被歼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倒是最大的一股敌兵背靠背排的紧密,手中长矛一致对外,不住攒刺,宛如被逼入绝境的猛兽一般,自己部下虽然勇武,遇到像这等困兽,也不敢相逼太过。
“你们闪开,让长兵的兄弟们上。”陈璋大声下令道,突袭前他估计这等夜袭战,道路狭窄,茅草深长,定然是短兵相接,人自为战,并非长兵用武之地,于是让大半士卒准备短兵大盾,只留下三十人选用长矛,准备用在最后扫荡攻坚之用,眼前便是使用的好时候。随着陈璋的号令声,前面的士卒散开队形,留出后面养精蓄锐许久的长矛队冲击的空间来。
随着有节奏的脚步声,手持丈许长长矛的士卒们压了上来,锋利的矛刃在月光下显得越发阴冷,仿佛渴血一般。看着眼前的情形,赵权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等长矛方阵对冲,比得就是哪边阵线上的长矛更多,士卒更能忍耐,更能维持阵线的完整。自己这边为了防止持短兵的敌兵攻击侧翼,所以不得不排成了一个圆阵,兵士分散在四周上,这样一来,与敌兵接触的那段战线上的士兵密度要少得多,自然胜负也就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赵权一刀斩断那贯穿右肩的弩矢露在体外的尾部,推开拦在他身前的亲兵,大喝一声,便向前扑去。
陈璋站在一堆尸体前,看着余修正努力的辨认着眼前的尸体,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在方才残暴的死战中,陈璋的手下几乎把这些顽强的敌人砍成了碎片,要在这些遍布内脏和碎肉的尸堆中找到自己的目标,无论在嗅觉上和视觉上都是一种奇妙的考验。余修竭力压制呕吐的冲动,迅速的在尸体堆中搜寻着,虽然他身后那名男子没有说话,可那对紧盯着他背脊的眼睛只让他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面对眼前这些碎肉块,也不愿回头去面对那个可怕的男人。
“找到了,找到了。”随着惊喜的叫声,陈璋好似被拨动了机簧的木偶,快步赶到了余修身旁,只见在两三具尸体的下面,露出了一具粗豪汉子的尸体,身上穿着的明光铠说明了他的军官身份。陈璋仔细的检查了一下对方的尸体,果然右肩有一处箭伤,正是自己开战时射中的那人,他扭过头沉声问道:“此人便是敌军酋首?”
“不错,此人乃是赵贼的义子,便是岛上守军的头目,名叫赵权。”余修小心答道,他此时已经从骨子里对陈璋有了一种恐惧心理,深怕有一句话说错了,引来杀身之祸。
“好!”陈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回头下令道:“快将取下此人的首级,铠甲也剥下来,好生保管,还有,再挑几个机敏点的弟兄,换上敌军的服装。”
翁山城,副将正焦急的在大门前来回踱步,方才赵权领兵出去后不久,他便听到海风带来的一阵阵厮杀声,虽然由于天色的原因,他无法看到战斗的详情,可是赵权遭到袭击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了,眼下天色未明,他如果再派出人在漆黑的山路上去搜寻,不过是给敌军一个新的靶子,而且城中的守兵的数量也降低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剩下的不到五十名守兵连在土墙上站一圈都不够,想到这里,那副将不由得开始在心里抱怨起赵权的固执己见,如果他听从自己的劝谏,呆在城中等到天明再说,自己也不会落到这么尴尬的局面下。
这时,城外的山路上传来一阵激烈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副将停住了来回的踱步,跳上土垣往声音来处看去,借着门口的火光,可以看到山路上有几个狼狈的身影,相距这边不过一箭之地了,守兵们开始警惕的张弓布矢,对准了那几个可疑的身影。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是自己人。”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喊叫声,听到声音是熟悉的明州口音,守兵们的紧张松弛了少许,有几个人还回头去看身后副将的脸色。此时那几人已经跑到相距城门不到半箭的距离了,借着火光,已经可以看清楚对方身上的正是明州军的服色,只是盔甲已经不在了,想必是为了逃跑时方便,已经被他们丢掉了。
守门的校尉看了看副将的眼色,上前大声喊道:“赵将军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几人已经跑到相距城门不过五六丈的距离,高声应答道:“快开门,我们出来没多远便遭到伏击,大伙儿被打散了,赵将军生死不知,我们仗着路熟才好不容易逃回来,敌兵已经在后面追过来了,快开门放我们进来。”
此时在那些人来路出现了不少火光,应该就是他们方才所说的追兵,那几个逃兵发出了一阵不安的骚动,守门校尉却不为所动,继续问道:“那些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
“我们怎么知道,夜里突袭大伙儿都打懵了!”逃兵焦急地回答道,看到还不开门,他补充道:“说不定是镇海军,他们装备很好,士卒们都有披铁甲,动起手来看得出都是精兵,快开门放我们进去。”
听到逃兵们的回答,守门的校尉转过身来请示道:“依在下看,便让他们进来吧,反正只有四五人,也不怕他们翻了天去,若是不让他们进来,只怕伤了弟兄们的心。”
副将点了点头,此时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如果那几个逃兵说的是真的,这些镇海兵是怎么到这孤岛之上的呢,要知道前几日这里的天气很糟糕,难道他们是插翅飞来的吗?
余修犹豫地看着逐渐推开的大门,仿佛一只猛兽张开的大嘴,将一切吞噬进去,他伸手到衣服中,紧握了一下短刀的刀柄,那种坚硬的触觉给了他一点信心。
“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抬起头来,第一个往城门口跑去。
山路上的火光来的甚快,守兵刚刚关上大门,对方便到了大约半箭之地,便展开队形,副将阻止了手下放箭的行动,眼下天色未明,放箭也杀伤不了几个敌兵,反而会暴露自己守兵不足的实情,不如拖延下去,等待山下的援兵。
追兵展开队形后,便有六七人往城门这边走过来,守兵们借着火光看得清楚,只见这六七人身上的甲胄反射出火光,显然都是铁甲,看这几人装束,除了为首一人,其余应该都是普通兵士。守兵们想起先前先前那几个逃兵的喊话,心中不由得摇动起来,难道这真是镇海军,在这恶劣的天气,他们怎么上岛来的呢,眼前这些就是全部还是他们只是大军的前锋呢?
陈璋停住了脚步,对身后的手下做了个手势,后面的亲兵举起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披着一副明光铠,正是从赵权的尸体上剥下来的,另外一名力大的兵士则将赵权的首级用竹竿挑了起来,让守军观看。过了一会儿,一名大嗓门的军士高声喊道:“城中的明州贼听着,镇海军水师统领周安国领战舰百艘,大军万人已经攻下明州,我等不过是大军前锋,贼将赵权已经授首,首级和甲胄便在眼前,尔等若是识相,便弃兵开门投降,还可保住家小性命,不然大军一到,这区区小城必然化为糜粉,妻小没入官府为奴,那时可莫要后悔呀!”
那士卒喊了两遍,一旁挑着首级的兵士取下首级,上前助跑几步,用力将赵权的首级往城中掷去,他力气甚大,首级越过土垣上的木栅栏,远远的落在地上弹了两下。早有军士将其捡了起来送到副将面前,副将接过一看,只见其浓眉虬髯,果然是赵权的首级,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第109章
诡道(二)
城中的守兵们虽然还看不清楚那首级的容貌,可城外那些敌兵的喊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几个眼力好的也看清楚了挑在木架上的明光铠是赵权的,数十道目光立刻都聚集在副将的身上,虽然碍于军法严苛,无人敢于出声询问,可饶是那副将背对众人,也能感觉得到被众人视线围聚的那种焦灼之感。
那副将手中捧着主将的首级,不到半个时辰前还是和自己交谈的生人,现在却已经身首异处,阴阳相隔,饶是他是历经生死的武人,此时心下也有几分恻然。他心思缜密,方才城下敌兵喊得那些话也不是没有破绽,他也知道不尽属实。本来此时他应该下令手下射杀那喊话的敌兵,表明自己坚守的决心,震慑手下的军心,可他毕竟并非城中主将,在守兵中威望不高,敌兵的行动又实在是太快太狠,在夜里孤岛之上,城内是狐疑之众,外边又看不清楚虚实,若是一个不好,只怕激起手下哗变,那可就大事去矣,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想办法拖延时间,只要天色微明,便能搞清楚城下敌兵所言是否属实,那时候是战是降便简单了。
副将在城中低头思忖,城外那几人兴许是耐不住性子,又高声喊道:“尔等莫不是以为我方才是虚言恫吓不成,也罢,你们看看山下码头处的情形,那便是我水师前锋火船,待到天明,我军水军一到,便是你有数万大军,在这孤岛之上,也不过是束手待毙,那时便是你们屈膝归降,也要看某家有没有兴致接收你们了。”说到这里,那人大笑起来,话语中满是倨傲之气。
城中守兵此时早已个个竖起了耳朵注意对手的喊话,听到那人方才所言,也顾不得自己的岗位,个个冲到这边的土垣上,往山下的港湾望过去。当年舟山岛上之所以在此地建一土城,留兵驻守,便是因为此地居高临下,对下面的天然良港一览无余,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下,五六个火点正往己方船舶停放处那边快速移动过去,应该便是城外敌兵所说的敌军火船了。虽说那些火攻船的数量少了点,后面必然还有大队。他们知道在海湾外侧都留有哨船巡逻,若有敌军水师前来,早就有通报过来,如今遇到这般局面,要么是敌军水师太过庞大,哨船已经全军覆没;要么是敌军行动太快,哨船还来不及通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港湾中现在停靠的数百艘大小船只几乎都是空船,水手都在岸上睡觉,加之停泊那么密集,只怕在第一波火攻下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没了水军,岛上的守军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对方饿也饿死你了。想到这里,守兵们不待副将下令,已经纷纷高声喊道:“上官莫要心急,我等愿降。”纷纷将手中兵器尽数扔出土垣,有几个性急的干脆解下盔甲,翻过木栅栏往陈璋那边跑过来,口中还喊着:“莫要放箭,我等乃是归降之人。”
看到守兵这般模样,那守门校尉四处弹压,可拦得住这边,栏不住那边,眼见得越来越多的守兵不是逃走,便是往这边拥挤过来,一个个眼神不善,明显是要挟持上司,他正惊惶间,却觉得肩膀上被人轻拍,回头一看却是副将,脸上满是苦涩之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副将道:“罢了,开门投降吧。”
守门校尉听了一蒙,正想说些什么,便只见士卒们一阵欢呼,从自己身边一拥而上,将横在城门上的横木抬起,准备开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吗,只听到副将苦笑道:“形势如此,你我也只有随风倒了,只求能保住明州的家小便是老天保佑了。”听到提到留在明州的家小,那守门校尉身形不由得一震,昂着的头也不由得垂了下来。
陈璋站在城外,相距城门不过四十余步的距离,依稀可以听到土垣后的喧闹声,身后近百名兵士正坐在地上进食歇息,方才的伏击和上山的急行军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他一双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城门,虽然他强自镇定,可从不住颤抖的指尖,不难看出他此时心中的激动,虽然先前他将数名军士乔装作溃兵,随余修混入城中,以为内应,又让留在船中的军士发动,以火攻港中的船只,使出诸般手段,可毕竟他手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两百人,而岛上光敌兵便有千五之众,更不要说许多水手民夫,若是敌军守将坚持下去,一到天明真相大白之时,只怕自己连个死处也没有,想到这里,他双手颤抖越发剧烈,汗水沿着手指不住滴下,竟仿佛刚刚洗了手一般。
陈璋身后的几名亲兵看得清楚,他们此时的心情紧张只怕不下于主将,可事已至此,前面便是万丈深渊,也只有硬着头皮冲过去了。正当他们以为已经没有指望,准备硬起头皮硬功的时候,正当此时,突然城内传来一阵喊声,依稀可以听清楚是“我等愿降。”陈璋听到,一时间也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想的多了,耳朵的幻听罢了,回头想要询问身后手下,看到那几人脸上露出的狂喜,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陈璋一时间又惊又喜,竟然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心知越是这等时候,越要不可忘形,只怕早就跳了起来。他正待命令手下军士上前逼近壕沟,给敌军更大的压力,只见远处的栅栏上现出几个人头来,接着便看到他们翻了出来,一边挥舞着双手,显示他们手中未持武器,一边高声喊道:“莫要放箭!”
看到这般情景,陈璋心头大定,知道今夜之事已经成了大半,立刻手下领着十人将这些投降军士押解到路旁看守,免得让他们看到己方虚实,徒然生出事端来。果然过了半盏茶功夫,不远处的城门大开,数十名敌方兵士出得城来,夹道拜倒在尘土中。
陈璋立刻领着军士入城,同时让余修将降兵中的军官尽数挑选出来,单独关押,而剩下的军士便打散了,编入各队之中,他虽然知道这些兵士都是敌军精锐,一旦发现他口中“镇海大军”并未前来,很有可能会倒戈相向,现在兵力缺乏到了极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陈璋一进得城来,便立刻给余修升了官,从一个大头兵一下子到了正九品的陪戎校尉,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手下还给了五名陈璋手下的老兵和十名降兵,陈璋还许下一个大馅饼,只要这一战结束,回到杭州,立刻让他在自己府中当一个虞侯,连赵权那件明光铠也赏给了他。余修身上披了那件明光铠,看起来倒是神气了不少,连说话的嗓门高了三分,此时对陈璋已经是死心塌地。他是最明白陈璋的底细的,自然也知道“镇海大军”大半不实,可他此时已经和这些昔日的敌人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若是陈璋第一个完蛋,他下场也绝不会好到哪里去,是以进城之后,他便干的十分卖力,将手下的降兵驱使的脚不沾地,一副忠犬的模样。
待到诸事处理完毕,陈璋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三更末了,眼看再过个把时辰便是天明了,山下的营地现在更是混乱。先前水手营区在陈璋派出的手下纵火下,虽然火势蔓延,民夫水手们自相践踏,死伤不少,可是四周的明州军营在没有收到弹压命令的情况下却是不动,只是严守自己的营门,准备待到天明再做处置。可后来有火攻船了,他们再也不能守在营区稳坐钓鱼台了,毕竟若是这些船只损毁了,便不能完成接济赵引弓大军的任务,只怕营中守将都要受责罚。所以各营守兵虽然没有接到山城上主将的命令,还是不得不派出部分兵士驱赶着民夫水手去扑救船只的火焰,尽量挽救多的一些船只来,只是在这黑夜火场之中,要驱赶水手民夫扑救着火的船只,其混乱程度可想而知,哭喊声、哀求声、喊杀声,火焰烧灼木材的断裂声,夹杂在一起,随着火焰直冲夜空,仿佛阿修罗地狱现身人间一般,便是在这山城之上,也能依稀听到。
陈璋站在土垣之上,看着山下的惨景,心急如焚。他此时手中便是算上那些降兵也不过一百三十余人,可山下的光是敌兵便不下一千四百人,只有出奇制胜,可这般情形下,连找到敌军首脑在哪里都是千难万难,更不要说出奇制胜了。可若是留在这山城之中也不过是坐以待毙,一到天明,真相大白时,自己也难逃死路。“难道自己这么多次甘冒奇险,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徒然吗?”想到这里,陈璋的心中不由得满是绝望。
第110章
诡道(三)
正当此时,远处山路上出现几个黑影,正往山城这边快速移动过来,陈璋此时心事重重没有发现,可一旁的护卫军士倒是看得分明,赶紧禀报。陈璋这才惊醒过来,此时这舟山岛上,他这支孤军可以说四面皆敌,也不用思量,立刻下令手下各就各位,准备迎战,尤其是看守被俘军官的,若那些军官有半点不对的,立即杀了,去除后患。
那几个身影来的甚快,不过十几息功夫,便到了一箭之地,最前面那人便大声呼喊,顺着海风依稀可以听到“遇袭、示下”等字眼。守门校尉见来人已经进了射程,一声低喝,十几名军士纷纷举起手中的弩机,屏住呼吸瞄准,那校尉举起右臂正要猛往下劈,下令手下军士放箭,给那几人一点颜色看看,却只觉得右臂一重,抬头一看却是陈璋伸手拉住了。见到头领微微地摇了摇头。那校尉虽然心中疑惑不解,可他跟随陈璋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了,服从命令早就变成了下意识的举动了,便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放下弓弩,等待着陈璋的命令。
墙内诸事停当,外间那几人已经到了门口,从身上衣甲辨认,应该是驻守在港湾旁的明州军派遣上来的信使,最前面的那人喘息未定,便高声喊道:“快开门,快开门,有要事禀告赵将军。”
“看来这几个信使还没有发现这翁山城已经易手了。”陈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自己进城之时兵不血刃,连墙上的旗帜都没有更换,也怪不得这几个信使惶急之下没有发现。想到这里,他示意身后校尉打开城门,让那几人进来。
那几人刚进得门来,便嚷着要见主将。陈璋在山城之上,对于山下情况也就知道大概,便也不暴露身份,偷偷吩咐手下将那归降的副将带到帅帐之中,小心安排。而自己在那边与信使虚与委蛇,不一会儿,手下回来说安排停当,他便领了这几名信使到帅帐之中。
那几名信使早已是心急如焚,带到进得帐来看到副将,赶紧跪倒禀告,陈璋在一旁听得清楚,原来山下那些水手民夫这些天来在这舟山岛上,困苦异常,加上先前有许多人就是被强征而来的,不过是迫于赵引弓势大,不敢反抗罢了,眼下赵引弓已经领大军远去,赵权虽然并非无能之辈,可若论起权术手腕,那可差得远了,这些民夫水手怨气也渐渐发作起来,这些日子哗变反抗之事常有发生,所以赵权才摆了个这样的怪阵,将主力分置五营,将那些民夫水手围在当中,自己只领着百人呆在山城之上。夜里突然遭到陈璋手下游兵的纵火袭击,民夫水手自相践踏攻击,死伤无数,人们早就处于一种极度惶恐暴躁的状态下,便如一个火药桶一般,稍有一个火星便会爆炸,后来船只遭到火攻,各营明州军不得已出兵驱赶民夫水手救火,这般举动便如同一个火星一般,点燃了积蓄数十日的仇恨和反怒,许多民夫水手拿起棍棒、船桨等物件,甚至赤手空拳往驱赶他们的军士身上扑去,厮打起来。明州军虽然无论在组织和装备上都远远胜过这些乱民,可是在黑夜之中,不辨方向,旗鼓也无法指挥,加上那五营都尉皆是平级的,并无上下之分,关键时候竟然争持不下,有人说要全力进攻驱散乱民,好抢救船只,而剩下的则说要回到营中据守,待到天明再做主张,一时间竟然被这些乱民冲的阵脚大乱,可眼下情形不明,他们也不敢将手中剩下的那一半军队投入,免得一旦生变便束手无策。各营都尉都在苦等山上主将号令,可奇怪的是,山下闹得这么大,山上的赵权应该早就知道了,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半点动静,莫非是聋了不成。最后五营都尉只得各自派了一人,前往山城,请示赵权,当如何行止,无论是全力进攻还是回营据守都行,总胜过在这里不上不下的苦熬。
那为首的信使姓吴名斌,将诸事禀告完毕,可过了半晌帐中还是寂静无声,禁不住偷偷抬头看那副将的脸色。只见那此时的副将神情颇为奇怪,脸上满是自嘲的苦笑,一双眼睛却是斜斜的瞅着方才领自己进帐的那名军官,到好似他才是帐中做主的人一般。吴斌本就是心思颇为机敏,此时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何这等事,主将赵权却没有出现,而且他多次来过这翁山城,对那军官毫无印象,尤其是那人身上所披的甲胄式样颇为奇怪,乃是无数铁环串联而成,心腹要害处有精锻而成的甲片保护,自己也从未在明州军见过这等甲胄,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先前登山时出的热汗已经变得冰凉,渗入背上的衣服里,紧紧的黏在脊梁上,便如同寒冰一般。
那副将坐在胡床上,背上一阵阵的刺痛,他身后那名侍卫模样的军士便是陈璋特别派来挟制他的人,持一柄匕首顶在他的背心上,只要他稍有举动,便是利刃穿心之祸,加上帐外的那些敌兵,自己现在能做的只能当好傀儡,在祈祷对方心不要太黑,事成之后,不要还过河拆桥,杀了自己。这时,他看到陈璋转过脸来,微微地点了点头,便赶紧装出一副威严的模样,沉声道:“嗯,倒是辛苦你了,且下去歇息吧。”
陈璋和副将的举动已经落入吴斌的眼里,他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他膝行了两步,高声道:“在下还有机密事情禀告,还请将军屏退旁人,单独纳言。”
那信使话音刚落地,帐中顿时一片死寂,十几道有若实质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此时帐中诸人除了那副将,悉数都是陈璋的精悍手下,哪个不是手中有着二三十条人命的厮杀汉子,若是寻常人,一下子被这么多道满含杀气的目光怒视着,莫说是平常说话,连站稳了都难。可吴斌此时已经豁出去了,只当没有看到,又对副将拜了一拜,高声道:“请将军屏退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