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04部分在线阅读
钱传褄解下身上的盔甲,丢到了地上,一旁的亲兵觉得情况不对,正要上前阻拦。钱传褄却拔出佩刀一扫,惨笑道:“先父留下的基业,已经被我糟蹋干净,也罢,钱氏一代而兴,便让他一代而绝吧。”说到这里,他猛地一踢马肚子,那坐骑吃痛,长嘶一声,便要向敌阵冲去,原来钱传褄此时心丧欲死,竟然要直冲进敌阵求死。
这时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抓住那坐骑的龙头不放,那马儿冲了两步,还是不得不停住了。钱传褄此时早已冲昏了头脑,手起一鞭便抽了下去,口中喝道:“兵败者死,莫非某家求个速死也不能了吗?”
那人挨了一鞭,却还是抓着马龙头死也不放,口中急喝道:“公子为何如此愚钝,将大有可为之躯如此虚掷。”那坐骑挣扎了几下,可还是拗不过对方的雄浑臂力,逐渐静了下来。
钱传褄转身一看,那人却是应该负责守卫壁垒的王启年,不由惊道:“王押衙,你怎么在这里。”
王启年却不回答他的问话,径直道:“公子,眼下局势已经不可收拾,你快收拾败兵,掩护李刺史回城守备,莫要在这里耽搁了。”
钱传褄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此时一阵激烈的鼓声传了过来,他觅着声音望过去,却是润州军帅旗所在的小丘上,透过薄薄的烟尘,依稀可以看到黑压压的润州军本部正向这边压了过来,显然是安仁义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已经发起猛攻了。
第061章
断后
正在此时,风向也变了,往钱传褄这边吹过来了,带来了润州军的一阵阵喊杀声。安仁义向右翼投入援兵的举动就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的压倒了苏州兵的抵抗,成队的士卒丢下兵器和旌旗,向战场的四方逃走,不远处一名督战的校尉带着四五名亲兵挥舞着佩刀,威吓着逃兵们回去抵抗,可是乱糟糟的逃兵们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一样,绕开了他的阻拦继续逃走,绝望的他想要拿一两个当头的杀了立威,可是满目都是逃兵,也不知道抓哪一个好,到了最后那校尉也被最后崩溃的人潮给席卷而去了。
看到这般情景,钱传褄不由得心丧欲死,惨然笑道:“罢了,已是这般局面,如何还能逃得出去,就算逃出去了,这等败兵还不是一触即溃,如何还能守城,王押衙你且护着李刺史逃吧,这里便是某家的死地了。”说到这里,便要催动战马,直冲敌阵求死。
王启年却不放手,厉声道:“公子,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此战虽败,可广陵大军尚在,东征水师也在兼程赶回,还有翻本的机会。更何况常州城中存有军粮十余万石,布帛甲杖无算,若是让安仁义获得,便全是你我的罪过,如何能在这里一死了之。”
钱传褄听到这里已是心乱如麻,答道:“某家此时方寸已乱,当如何行事还请王押衙明示。”
王启年这才放开缰绳,胸有成竹的答道:“你且立刻带了亲兵到中军去,护了李刺史赶回常州,城中还留有七百精兵,足以用来坚守牙城。你入城之后,便将粮食尽数散于百姓,布帛和甲杖尽量搬运到牙城去,剩下的尽数焚毁,决计不能留给叛贼。常州牙城十分坚固,水源粮食都无虞,只需坚持半旬,必有转机。”
钱传褄连连点头,赶紧召集亲兵,转过马头便要离去,却看到王启年没有离开的意思,奇道:“启年还不与我同去,再耽搁就走不成了。”
“公子先走吧,叛贼势大,须得有人领兵断后,否则大伙儿都走不了。”王启年一边观看对面润州兵军势,一边笑答道。
钱传褄大吃一惊,他也是明眼人,王启年所部不过千人,面对足足有万五的润州大军,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王启年留下来生还的机会可以说是百中无一,可是他心里也明白,眼前这情况定然要留下一人领兵断后,不是王启年便是自己。他方才虽然一心求死,可此时回过神来,求生之念尤炽,一句“我来断后。”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头不由得惭愧万分。
王启年好似猜出了钱传褄的心意,道:“此时我军诸部皆已力竭,只有我所部的千人还神完气足,能够担当此重任。公子虽然兵法高妙,可毕竟比不得某家用的惯了,此事还是莫要与末将争了,去迎了李刺史回城要紧。”
听到这里,钱传褄的心里也觉得好受了点,对王启年已是且敬且佩,也不再多话,唿哨一声,领了手下众亲兵向常州军中军大旗那边去了。
待钱传褄离的远了,王启年也领了手下亲兵往自己所部那边去了,待到了阵前,王启年对士卒们高声道:“今日之战,势已不可为,吾辈若要求生,只有并力苦战,死中求活。某家及冠以来,每逢战事,进则居前,退则殿后,今日也不例外。”说到这里,他便甩蹬下马,拔出佩刀在坐骑屁股上刺了一刀,那坐骑吃痛受惊,嘶鸣着跑开了,待到那马儿跑的远了。他指着那马儿高声道:“王某骑马为的是陷阵杀敌,却不是丢下弟兄们独自逃生,今日诸君若存必死之心,必能求活!”
王启年手下的本就是广陵带来的选卒,精悍善战,先前见己军连战连败,士气还有些颓丧,可见了主将如此豪勇,反而去了偷生之念。兵法有云:“万人同心,横行天下”,此时王启年手下虽然不过千人,但去了侥幸逃生之心,士气较之方才简直不可以道里计了,士卒们不约而同的用兵器有节奏的敲击着盾牌,大声呼喊,王启年也从一旁的亲兵手中接过盾牌和长矛,转身来到第一列中站好,一同以长矛撞击盾牌,高声呼喊。随着有节奏的呼喊声,这千人便如同逆水而行的船只,向润州大军反冲了过来。
此时的安仁义志满得意,笑得已经合不拢嘴了,也怪不得他如此高兴,战前虽然他也有预料到取胜的结果,可却没想到赢得如此的漂亮。顾全武那老狐狸竟然使了这个阴招,先秘密领兵入援常州,却秘而不宣,开战时将五千兵隐藏在阵后,准备打自己一个冷不防,想不到那莫邪都竟然打得如此漂亮,一举将敌军完全击溃,看来吕方还真是顾全武的苦手,顾全武屈指可数地吃了几次亏,都和他有关。眼下只见敌军已经是一败涂地,这下常州城便能一战而定,那时自己便可用城中仓储募兵集众,再回师与田覠合兵一处,一同对付李神福,只要打赢了他,杨行密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得承认江东之地已经在他人之手的现实了。
可是前线的莫邪都指挥使的感觉却是完全相反,为了控制这些自成一体的精兵,安仁义一面厚其衣食,一面却派自己的心腹将领葛子成担任指挥使一职,那将领到任以后便发现这些吕方的旧部组成了一个排他性极强的小集团,外人很难插足其中,其行军作战,宿营操练甚至军法都自成一体,几次想要做点什么都碰了一鼻子的灰,掺进去的沙子也被人“供”了起来。还好上阵之后倒是有真本事,方才与敌交战时,根本无需他做些什么,莫邪都便仿佛一具组合的很好的机器一般,平滑的运行了起来,碰到敌人的伏兵,也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应变,那些都长、押衙、虞侯们的指挥迅速而又正确,虽然其中过程颇有惊险,但是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击败了敌军。看到那个将他晾在一旁,自顾流水一般下命令的副将江统,于孔不由得是又喜又怕,喜得是这江统虽然跋扈,却并不居功,这陷阵破敌的大功是跑不了的,主公赏赐定然不少;而怕的是这样一支精兵,自己却没有半点控制能力,一旦有变,只怕那人一声令下,自己的脑袋就要搬家。看着对方的消瘦的背影,于孔的目光中不由得流露出了怨毒之色。
于孔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到前面江统下令缓进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赶紧上前道:“江副将,敌军已经惨败,眼下正是追亡逐北的好时候,为啥下令缓进呀。”
江统转过身来,一张消瘦的脸庞上满是谦恭之色,不过三十许人。他本是濠州降兵出身,后来因为行事稳重公允,任为军中虞侯,执掌军法,这个职位对吕方所特有的军法必须了解很深,后来吕方去湖州后,他因为已经娶妻生子,便留在丹阳了,由于军中大部分中高级军官都随吕方一同走了,他便得到了提拔,后积功而至莫邪都副将,成为了实际上的这支军队的指挥者。
“于将军,敌军虽败,可弟兄们也死伤不少,眼下大伙儿都累了,不如让其缓进,且养其锋,免得敌军穷鼠噬猫,反不为美。”
于孔冷哼了一声,对方的举止合礼,让自己憋了许久的脾气半点也发不出来,十分难受,他也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可是眼前正是争夺军心的好机会,便笑道:“江副将考虑甚远,果然是良将,只是眼下敌军已经惨败,逃生还来不及,哪里还能反扑。再说弟兄们辛苦了半日,却没捞到半点好处,眼下敌军惨败,委遗的财物着实不少,咱们缓进了,其余各部的却不会客气,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于孔话音刚落,一旁的六七名莫邪都将吏脸色也不禁微变,古时士卒军饷微薄,可军法却又十分严苛,士卒们苦战终年,把脑袋拴在脖子上,却所得极少。所以一般来说,取胜一方的士卒都有权利去掠夺敌军丢弃的财物,在这一点上,绝大部分的将领也往往会默认甚至怂恿手下这么干,毕竟这能够激励士卒的士气,释放他们的压力。可是这么往往也会败坏军队的纪律,所以说古代兵法上往往有“饱掠之师不可复用”的话。于孔打得如意算盘,他这一开口,若是对方表示反对,那也会招来手下的怨气,就算江统赞同,莫邪都将吏们也会念他的好处,毕竟是他第一个开口提出的,这办法可以说是惠而不费。
此时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江统的脸上,他却不假思索的答道:“吕公为将时,曾经说过:‘我辈武人,当击贼立功,而非敛财自肥。’如今敌寇未灭,便贪其财物,只怕兵败时,人财皆失。安使君明见万里,处事公允,我辈此役连破敌阵,斩获极多,又何患无财?传令下去,令诸军整理阵型,缓行待敌,若有私取财物者,斩!”江统说到最后,厉声下令道。一旁的于孔冷哼一声,转身向后退去。他刚刚走出人群中,脸上便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江统呀江统,今日且让你赢上一盘,可总有一日,某家要让你连本带利尽数给我吐出来。”
第062章
惨败
钱传褄领着自己的亲兵队,在常州军行伍间穿行,由于润州军将已经打穿了常州军的左翼,所以在常州军中央阵线和右翼只是发动牵制攻击,使其无法抽调出多余的兵力去支援左翼罢了。这些地段的常州军还保持着完好的阵型,甚至还在部分地段上还取得了一定的优势,把对方的战线向前推前了一部分,由于战场的空间距离和烟尘阻拦,中央阵线的常州军还没有得到左翼已经被击溃的消息。看到钱传褄和他的亲兵队疾驰而过的身影,在战线后轮番休息的常州军士们流露出担忧的神情,虽然钱传褄为了防止撤退途中碰到什么不测,已经将自己和部属身上会暴露自己身份的标志全数去掉了,可是像他们这样数十骑从左翼方向疾驰而过本身就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了,不幸的消息就像乌鸦一样盘旋在每一个军士的头上。
钱传褄铁青着脸,不断的用手中的皮鞭抽打着坐骑的臀部,驱策它更快的前进,那可怜的畜生正不断地喘着粗气,竭力向不远处的一座二十余丈高的小土丘狂奔而去,身后的亲兵们也竭力跟上钱传褄。在那土丘的上面,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焘正在风中飘荡。
转眼之间,这一队骑士已经冲到了土丘下。“快滚下马来,前面便是李使君的大纛所在,岂是尔等撒野的地方!”在土丘底部的拒马后,一名小校厉声喝道,同时身后的士卒们已经将长矛放平,随之还传来让人牙酸的弓弦拉紧声。
随着马匹的嘶鸣声,钱传褄已经从坐骑跳了下来,随手将头盔解了下来,身后的亲兵赶紧护住他,大声喊道:“莫要误会了,是苏州钱公子,有紧急军情要拜见李刺史。”
那小校看到钱传褄,不由得一惊,他为人倒也机敏,知道身为左翼统领的钱传褄此时出现在这里,定然出了大事,赶紧一面厉声下令身后军士松开弓弦,搬开拒马,让开道路,正要开口谢罪,却只见钱传褄一行人已经重新跳上战马,一阵风一般从自己面前疾驰而过,激起了一阵尘土,弄得自己吃了一嘴,就跟土人一般。
一旁的军士赶紧过来替他清理干净,一边愤愤不平的抱怨道:“蔑视禁约,驰突军门,这可是十七斩里的大罪,这钱传褄仗着自己娶了吴王的女儿,就这般跋扈,看他这模样,迟早也是跟他老爹一般下场。”
“你给我闭嘴。”那小校脸色阴沉,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骑士的背影上,待到他们消失了,才低声道:“那钱传褄是左翼统领,纵然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派个信使来便行了,为何还要带着数十亲兵快马赶来?用你们那猪脑子好好想想?”
小校声音不大,可是在听清楚他说话内容的军士耳中便和青天打了个霹雳无异,众兵丁面无人色,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听到那小校低声道:“如今之计,只能紧醒点,待会儿若是情况不妙,大伙儿便抱成团,往南边退,千万别跑散了,打败仗时,十个死的倒有六七个是自己踩死的,咱们这样也能有个照应。”那小校说完后,抬头看了看小丘上飘荡的大焘,低声苦笑道:“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
小丘上,看到钱传褄这般模样,李遇站起身来,诧异问道:“钱公子来了这里,左翼战局如何?那边何人主持?”
钱传褄却不回答,快步走了过来,待到与李遇不过一两步距离方才低声道:“左翼我军已经大败,安仁义大军已经形成突破,最多不过数刻时间,彼军便会横扫过来,刺史快随我一同先撤回城中,迟了便来不及了。”
李遇闻言大惊,不由得一头跌倒了过去,身后的亲兵赶紧扶住,钱传褄赶紧抢上前去,只见他满脸死灰,牙关紧要,浑身上下抖个不停,竟然是给活生生的吓得昏死过去了。说不得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水,好不容易才将其弄醒过来,刚刚醒过来,那李遇喉咙咕隆咕隆一阵作响,吐出一口浓痰,便失声痛哭起来,倒把一旁的钱传褄弄得手足无措,心中厌恶之极,如非留在城中的兵士都是常州子弟,离了无法坚守常州,他早就这厌物丢到一旁自己领兵赶回州城中去了。此时钱传褄只得强压下性子,低声劝解道:“使君,州城中尚有千名精兵,粮食布帛器械无算,牙城坚固,只要我等赶回坚守,形势尚有挽回的余地。再说,那些粮食布帛甲杖,也要我等回去尽数焚毁。”
“可那些都是百姓辛苦所聚,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民脂民膏,这般一把火烧掉了,也太可惜了吧。”此时的李遇已经止住了哭声,听到对方的话,不由得犹豫道。
“李刺史,否则若是给安贼得了,岂不是如虎添翼,将来不知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平定。”钱传褄此时额头已经青筋暴露,可看李遇的模样,只得强自压下怒气,继续解释道:“若是战事拖延,百姓岂不是更要受苦,还不如先烧了,早些平定安贼,使君再施仁政补偿便是。”
“也只好如此了。”李遇沮丧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钱传褄身后众人,突然问道:“钱公子,王押衙领千人与你一同在左翼,怎的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他现在在何处。”
听到李遇的问话,钱传褄不由得语塞,正当此时,从左翼猛然传过来一阵响声,就如同涨潮前从远方传来的潮水声一般,一开始声音还颇为微弱,可后来却越来越响,李遇侧耳细听,却是“败了”、“逃吧”等类字眼,显然是润州军已经打穿了左翼的敌兵,开始反卷过来,部分溃兵逃到了中央阵线,引发了中央部分的常州兵的败退。
钱传褄赶紧上前一步抓住李遇的手臂,拖到自己坐骑的身旁,急道:“王押衙让我赶来与刺史一同回州城,自己领兵断后,事不宜迟,使君快走吧!”
此时的李遇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给乱了方寸,稀里糊涂的被钱传褄推上了马匹,一同往土丘下冲去,口中还嘟囔着:“某家乃茂章兄乃是多年旧交,其子领兵渡江仗义来援,我却弃他独走,这让我将来如何有颜面再见茂章兄呀!”
钱传褄领着骑队冲下土丘来,此时山上的李遇亲兵已经大乱,只有一部分跟了钱传褄的骑队,其余的便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散逃走。待到他们下了土丘,下面的军阵已经乱作一团,士卒们丢下兵器和盔甲四散逃走,企图阻拦他们的军官很快便被溃兵的浪潮吞没了。看到带头逃走的主将,躺在阵后无力行动的伤兵们,发出一阵阵哀求和诅咒声,溃兵们挥舞着兵器,威吓着他们,有些胆大的甚至企图将他们拖下马来,好夺取他们的马匹来逃走。钱传褄想起方才王启年嘱咐自己的话,不由得心急如焚,挥舞着佩刀,砍死任何一个离自己近的兵士。溃兵们发出愤怒的骂声,向钱传褄挥舞着刀剑和拳头,竭力将他从马上拖下来,幸好他身后的骑队冲了上来,将他们驱散了,不然只怕他立刻被拖到马下砍成肉酱了。
待到他们冲到常州军阵后的高地上,只剩下了二十余骑,几乎都是随钱传褄一同撤走的苏州兵,李遇的亲兵早已在溃兵中丢了个干净,众人也人人带伤,可以说是狼狈之极,想起不过十几个时辰前,自己还有万余大军,钱传褄只觉得宛如隔世一般。
“公子,我们且让马儿喘口气,在喂些马料吧,这里离州城还有二十多里路,马匹都打了一上午仗了,只怕支撑不到州城。”一名心腹亲兵低声对钱传褄禀告道,钱传褄看了看众人的坐骑,个个都是马鬃湿透,肌肉抽搐,心知手下说得有理,便点了点头,给马匹松了松肚带,又将装满了大麦和豆饼的布袋套在马儿嘴上,让它们也缓一缓。
那些马匹早已饿紧了,闻到大麦和豆饼的香味,赶紧吃了起来,钱传褄叹了口气,走到一处石台上,那高地与战场相距虽然有四五里路程,可是之间直线距离也不过两三里,又没有山地阻隔视线。以钱传褄的眼力,可以将此时的战场形势一览无余,只见着黑袍的润州军已经完全粉碎了常州军的抵抗,除了一部分被包围在那水塘边的以外,其余的早已失去了秩序,不是跪地求降,就是满山遍野的四处逃窜。唯一还在战斗状态的只有原先由王启年坚守的那处壁垒,大队的润州军就仿佛发现了蜜糖的蚂蚁一般,将其围得严严实实,看到这般情景,钱传褄心中只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禀告安帅,仰仗大帅威名,将士用命。末将领莫邪都诸部,大破敌军左翼,斩杀校尉稗将六十余人,获兵卒首级一千四百余级,战旗三十余面,甲杖器械、阵前求降者无算。”葛子成躬身禀告道,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身后站着的便是江统等莫邪都将吏,这次他不过领三千兵,便击破常州军一半的主力,突破了对方的左翼,完成了对敌中军的包围,军功可称润州军中第一,虽说实际指挥者不是他,可他身为莫邪都指挥使,无论怎么说这功劳也是跑不脱的,也怪不得他这般得意。
“好,好,好!”坐在上首的安仁义得意非常:“今日之战,当以你部为首功,子成,我看你也该挪挪位置了。”
葛子成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喜,眼下常州已经是安仁义囊中之物,若是大事有成,自己外放州郡以为方面之人也不是不可能,赶紧敛衽拜倒道:“安大帅厚恩,末将粉身难报,自当尽心竭力,以供大帅驱策。”
葛子成正得意间,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声说道:“大帅,这一战我都虽胜,也死伤颇重,算上重伤的将士,都有八百余人了,还请给予抚恤恩赏;还有敌将王启年方才全军皆完,却领兵死战断后,杀伤我军甚重,战场上也没有看到那刺史李遇和钱传褄的踪影,那王启年定然是为了让他俩逃脱才这般做的,还请大帅遣精兵追击,快快夺取常州城,若是让他们逃回城中,只怕将来还大费周章。”
葛子成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副将江统,不由得心头大怒,暗想你一个副将这般说,岂不是拆我的台。原来先前在战场上江统刚刚下令莫邪都各部放慢速度,王启年便领兵反扑了过来,若是按照葛子成所说的,继续进攻,便要吃个大亏。饶是如此,莫邪都的第一线军队也被王启年统领的生力军打得节节后退,险些被他翻过盘来,还好后来润州军的援兵赶到,双方兵力悬殊,王启年才不得不且战且退,他虽然兵力不多,可是对莫邪都的兵法知晓颇深,手下又都是打老了仗的精兵,便将手下分作两部,轮流上前接战,互相掩护后退,江统虽然兵力占了优势,居然一时间奈何他不得,最后将其围在壁垒之中,算来莫邪都在他手下也折了三百余人,让江统也是心痛不已。
第063章
家事
上首的安仁义此时心情甚佳,一时间也没有听出葛、江二人之间的枝梧,点头笑道:“江副将说的不错,不过常州兵已经大半丧于此地,就算有少许败兵逃回城中,也无战心,取下常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想不到顾全武一世英名,竟然尽数折在这常州了。”
众将听了纷纷称是,唯有江统摇头道:“使君,据末将俘获的苏州将吏所说,顾全武早在苏州兵出援之前就已经病故了,只不过那钱传褄还怕乱了军心,秘不发丧罢了。”
安仁义听了眉头一轩,释然道:“怪不得这次赢得这般容易,原来那老狐狸已经不在人世了,老成凋零啦!”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话语中流露出兔死狐悲的感觉。过了片刻,安仁义收拾了情绪,笑道:“说来今日地方诸将最难应付的倒是王启年那小子,偏生留下来断后,走脱的那个钱传褄长的倒是俊秀非常,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他父亲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学得,只会丢下军士逃走,硬生生的把他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家业也给糟蹋了,就凭他和李遇,常州还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说到这里,安仁义不由得得意的大笑起来。
杭州,镇海节度使府,吕方刚刚跳下坐骑,满脸的尘土,身上的衣衫也已经透湿,一旁的骆知祥便迎了上来,怀中抱着厚厚的账簿,好似等候已久了一般。原来田、安之乱后,这骆知祥看到情况不妙,便带了家眷,投奔在杭州来了。吕方几乎全身心都扑在了练兵场和作坊之中。至于金谷之事,大部分已经交给骆知祥负责了,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以他为首的民政班子已经逐渐上了轨道,虽然新得的睦、歙、衢、婺四州还有些麻烦,道路还不通畅,可是杭、湖以及新取的苏州这三州已经完全的掌握在了手中,吕方这个基本地盘虽然看起来不大,却是天下有数的膏腴精华之地,在太平年间无一不是户口十余万的上州,强宗豪族。佛寺沙门所在皆是,治理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骆知祥打开手中的账簿,指着上面的一行数字道:“使君,眼下杭、苏、湖三州的夏税已经缴了上来,据大略数字,不但养活现有的内牙军和六坊兵没有问题,就是秋收后的治理浙江和修建海塘也可以放上日程了。”
吕方在外面奔忙了一天,本来身上汗津津的颇为难受,可听到这个消息,便仿佛灌下了一大腕凉茶一般,说不出的畅快,这些年来虽然他在军事上不断取胜,可是财政上始终在破产的边缘挣扎,夺取了杭州之后,虽然财政有了好转,可是花钱的地方永远比增加的收入要多,手下又缺乏善于理财的文吏,好不容易挖来了这骆知祥,想不到效果如此明显,赶紧接过那账簿,细心的浏览起上面的账目数字,待到看完后,笑道:“骆先生果然好本事,不过月余功夫,便将数州之地弄得清楚明白,若在太平年间,必然是朝中台阁之任。不过眼下你还是白身,行事也不方便,不如便在我幕府中做个推官,知租庸、度支、盐铁诸使,掌管湖、杭、苏三州的金谷之事,不知骆先生可否愿意?”
吕方话音刚落,四周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骆知祥的脸上。那幕府中的推官倒也罢了,不过是掌管推勾狱讼之事罢了,其位远在判官、掌书记等职位之下,可是那租庸,度支、盐铁诸使本是朝廷中枢才有的官职,分掌农业税收、开支预算、还有盐铁等杂税诸事,就是朝廷的财政部长,几乎是宰相的职位,此时天下割据,自然各方藩镇都各自截取税收以为自用,吕方也老是不客气照办了,骆知祥若是接任此职,便是掌握了镇海军的财政大权,其位几乎可以与陈允、高奉天、范尼僧、陈五、王佛儿诸人比拟。
骆知祥听了吕方的话,脸色涨红,身子不住左右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来,显然是激动到了极点,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敛衽拜倒道:“微臣未立寸功,如何能骤得高位,还请主公收回成命。”
“知祥说的哪里话。”吕方伸手扶起对方,劝解道:“古人云‘以爵赏其功。’却没有听说过以位赏功的,你善于料民理财,若不让你居其位,又如何能做得成事,你只需用心做事,使得百姓安堵,军用无乏,便是立下大功了。”
骆知祥听到这里,也只得起身连连拜谢领命了。待到他离去了,吕方进得府来,却看到廊柱后躲着一人,不时探出头来往自己这边偷窥,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上来禀告一番,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吩咐随行的亲兵唤那人过来,走近一看却是沈丽娘的婢女翠荷,走进了便盈盈拜倒道:“使君好些日子没有到我家夫人那里去了,夫人挂念得很,便派我今日到府门口等候。”
吕方听了一愣,自己一个多月来几乎吃睡都在兵营和作坊中,便是偶尔回来也留宿在正妻吕淑娴那儿,不想竟然冷落了沈丽娘,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歉意,便柔声道:“你且先回去吧,告诉丽娘,说我晚饭时分定然会到。”
那翠荷听了大喜,赶紧又拜了两拜方才起身离去,吕方转身对身后的王佛儿道:“佛儿你先回淑娴那儿,替我说上一句,让她一起到丽娘那儿吃晚饭。”
王佛儿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吕淑娴所住的院落那边去了。吕方随手解下身上盔甲,便一路往沈丽娘所住的院落行去。离得院落还有十余丈远,便已经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院门口,正扶着门沿往自己这边望过来,不是沈丽娘又是何人。看到这般情景,吕方心头不觉得满是愧意,赶紧加快了脚步,待走的近了,却只见沈丽娘身着一件玄色罗衫,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眼睛依然满是泪水,正凝视着自己,满是幽怨之意。
“丽娘,这些日子为夫实在是太过忙了些,待到诸般事上了轨道,一定多陪陪你。”吕方正解释道,却只觉得嘴唇上一阵温软,却是被沈丽娘伸手掩住了,只听到她幽声叹道:“世上女子皆望能够嫁个英雄汉子,也好锦衣玉食,可我宁愿吕郎不过是个寻常人,朝朝暮暮住在一起,哪怕粗衣淡食也心中也甜。”
吕方听到这番话不由得语塞,正想寻些话语宽慰,只见丽娘苦笑道:“起码那样我还可以和亲生孩儿朝夕相处,不像现在,便是自己亲身骨肉,连声‘娘’都听不到。”
吕方看着丽娘俏丽的脸庞,较之生育之前,又圆润了几分,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风韵,又想起她由于礼法所限,不得不将自己的亲生孩儿送至吕淑娴那里,其心中悲苦可想而知,心中负疚之意不由得又盛了许多,便低声宽慰道:“丽娘,我知道你为我受了不少委屈,不过这世间人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便是长安天子,如今也要委曲求全,寄人篱下,何况你我凡夫俗子。你且放心,将来你我还会有其他孩儿,虽然他们并非嫡子,可是将来也不会亏待了他们。”吕方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中充满了坚定。
沈丽娘听到吕方说到“你我还会有其他孩儿。”的时候,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上泛起一片绯红,低声啐道:“相公你好不知羞,这般事岂是在这里说的。”
看到沈丽娘情绪有所好转,吕方也不由得高兴了几分,调笑道:“男女人伦之事,便是圣人书中也是有说的,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更何况你我已是夫妻,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丽娘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转身往院内疾走道:“相公你歪理总是最多,妾身说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