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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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时,高氏从帐篷内步出,神色哀戚,泪痕犹在,她好似没了理智,看见贺融就要下拜,被薛潭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低声喝止:“你作甚!”
  高氏微微一震,清醒过来,喃喃道:“对不住……”
  薛潭神色严厉,不复惯常的促狭:“这里不是你能走神的地方!”
  高氏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声音还有些微颤抖,却不是因为被薛潭呵斥,而是还未从方才的心境中走出来。
  她低声道:“我知错了。”
  贺融:“你想说什么?”
  高氏苦笑:“实不相瞒,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只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您交代的差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从未想过那些家国大义与自己有关,但是阿青,但是阿青……”
  她有点哽咽,却仍勉力说下去:“我自幼被卖入张家,他们虽说要等我长大之后,便销毁我的卖身契,让我嫁给张家小郎君为妻,但因濮氏苛刻,我却从未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因此心中愤世嫉俗,总以为天底下人心险恶,时时逼迫自己要心肠冷硬,不可轻易对他人心软,直到张小郎君临死前为我取回卖身契,直到遇上薛郎君和您,直到看见阿青……”
  高氏在阿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她不知道阿青哪来的勇气,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是阿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一定不可能挺身而出,只为了救几个陌生人。
  阿青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想着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在她眼里,高氏也好,贺融薛潭也罢,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汉人。
  高氏:“妾从前懵懂无知,现在总算明白,郎君所作所为,对流落突厥的汉人百姓来说,实在是天大的造化……从今往后,郎君但有吩咐,妾定粉身碎骨,倾力而为。”
  她不是生来冷血,却被萍水相逢的阿青引出一腔热血。
  在高氏眼里,贺融现在就代表朝廷,代表大义,所以听从他的话,就等于听从朝廷的指示。
  贺融轻轻出了一口气。
  寒意令这口热气瞬间化为浅浅白雾,于夜色中消散。
  换作以前,他可能会有收服人心的自得,但现在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贺湛。
  西突厥王庭与边城张掖的距离其实算不上远,起码也比长安近多了,但毕竟也还隔着好几天的路程。
  贺融想,还好自己没有将贺湛带过来,这里太危险了,真定公主自身难保,西突厥危机四伏,单凭他们三个,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扭转乾坤,一步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果贺湛也在身边,那十有八九是会被连累的。
  他看着同样回望住自己的薛潭与高氏:“我会带你们离开,不会让你们折在这里的。”
  薛高二人,默默行了一礼,隐蔽,却郑重。
  ……
  贺湛打了个喷嚏。
  他原是梳洗完毕,半靠在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喷嚏打完,才骤然感觉一股寒意,原来头发还是半干,赶紧又从旁边摸了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头发上。
  房门被敲响。
  贺湛:“进来。”
  陈谦推门而入:“统领。”
  贺湛笑道:“陈大哥不必如此拘礼,私下唤我五郎就好。”
  陈谦点点头,也未再谦让:“五郎。”
  贺湛:“陈大哥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事要说?”
  陈谦迟疑片刻:“这些日子,你操练士兵的力度,比在京城禁军时更甚,士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五郎是否有何打算?还是少卿那边早有安排?”
  贺湛冷下脸,却不是针对陈谦:“怎么?他们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
  陈谦忙道:“那倒没有,其实这些人本身素质不差,稍加锻炼,必能成才,只是如今我们在张掖城中,也不能四处乱走,所以他们不知日夜操练到底有何用处,心中难免嘀咕。”
  贺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想着建功立业,才会跟着三哥与我到这地方来,三哥如今在前方舍生忘死,我们自然也不能懈怠,有朝一日,总能派上用场。”
  陈谦点点头,又叹:“也不知少卿他们在西突厥如何了。”
  他本是性子冷硬之人,但贺湛贵为皇孙,又在禁军中表现优越,就个人武力而言,陈谦也不敌他,这次一路出京,贺融贺湛兄弟俩的表现,已是令他心悦诚服,并不因为贺湛忽然被提拔到了自己前面,就暗中不快。
  贺湛:“我与三哥约定了日期与暗号,若有机会,他一定会让人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他心里何尝不急,只是不能在那些士兵面前表现出来,否则别人只会更急。
  如果三哥在那边遭遇了不测……
  贺湛不敢再想下去,他根本不愿揣测哪怕半点这样的可能性。
  贺家几个兄弟里,除去同母的贺秀,他与三哥贺融,自小感情就最好,父亲流落房州的那些年,在患难中滋生出来的情感,更让他们彼此相依为命,比一般兄弟还要亲厚。
  对贺湛而言,三哥不仅仅是他的兄长,还有更多存在的意义,若是别的兄弟远赴边关,出使突厥,他扪心自问,也未必保证自己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随,正因为是三哥,也唯有三哥,能让他如此去做。
  “三哥不会有事的。”他对陈谦如是道。
  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
  ……
  这顶帐篷,比贺融他们在真定公主那里见到的还要大,顶上吊着一盏大灯,鎏金铜灯座上安放了数十盏蜡烛,帐篷四周又有不少烛火,将帐篷内部照得灯火通明。
  也因此,更显得躺在床上的人脸色惨白憔悴。
  真定公主显然习以为常,并未抬头四处打量,入了帐篷之后就径自朝床榻上的人走去。
  后者面皮微微一动,似有察觉,片刻之后,缓缓睁眼,看见坐在他床边胡凳上的真定公主。
  烛火摇曳下,那张已经染上岁月风霜的脸,仿佛还是当年的娇俏模样。
  “温弦……”摩利可汗张了张嘴,似乎在呓语。
  但真定公主知道不是。
  眼前这个男人,叫的是她的闺名。
  令狐温弦,在出塞数十年之后,记得真定公主闺名的,只有摩利可汗与侍女鸿雁。
  鸿雁不敢这么叫,于是这个名字也就只剩下摩利一个人还在用了。
  真定公主:“大汗觉得如何,可要召大夫进来?”
  摩利可汗摇摇头:“不必了。”
  简单三个字,也让他有些气喘。
  已经是强弩之末——真定公主很清楚,摩利可汗自己也明白。
  摩利可汗:“这些天,你都没来看我。”
  真定公主淡淡道:“故乡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我当年在宫中的侍女的后人,那个侍女后来又服侍过我的姐姐,碰上她,我总有问不完的话。”
  摩利可汗:“我听说,前几日,伽罗对你不敬。”
  真定公主:“这也是迟早的事。”
  摩利可汗叹了口气:“温弦,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没有将人马给了你。”
  真定公主依旧面色淡淡:“怎么敢?那是大汗的亲兵,您想给谁,是您的权力,我不过是您当年为了与中原朝廷和拉近关系,娶来的工具罢了,时过境迁,中原改朝换代,我这个可敦,其实也早该让贤了。”
  摩利可汗也动了怒:“你嫁来突厥这么多年,怎么说话总还这样拐弯抹角,我不喜欢。不高兴就不高兴,非要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给我听,自己不觉得憋得慌吗?”
  真定公主冷笑一声:“我是憋得慌,可又能怎么样?伽罗待我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那个侄儿,对我何曾有过半点尊敬!你死了,我迟早是要追随你而去的,不过不是殉葬,而是被你那个好侄儿活活凌虐而死!摩利,你可真狠,我跟了你几十年,不会突厥语,我就学,不懂突厥风俗,我也努力学,到后来,帮你打理内务,辅佐你统治西突厥,哪一桩做得不比你们历代可敦好?可你居然要传位给伽罗,半点也不管我的死活!”
  说至最后,真定公主也不由红了眼眶。
  摩利可汗蓦地软和下来,不顾对方挣扎,他用布满橘皮皱纹的手,握住了真定公主尚且柔腻的手。
  “我那些亲兵,你驾驭不住,其中大半曾跟随伽罗,已被他收服,伽罗就像一匹孤狼,而鲁吉更像骆驼,突厥人需要孤狼,不喜欢骆驼,所以鲁吉和你,势单力薄,不是我不顾着你,而是这些人,你和鲁吉要去了也没用。但我已经为你准备好后路,我在焉耆城,还有一支三万人的亲卫,他们常年驻守焉耆,与王庭的各方势力没有纠葛,不会被伽罗收买拉拢,等我一死,你跟鲁吉就去焉耆城投奔他们,我已经交代好了,他们会带着你们往西走,去波斯,伽罗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真定公主怔怔望着摩利可汗。
  摩利可汗无力地喘了口气:“他们都说,中原女人心思多,不会忠于突厥,但谁让我当年就相中了你呢?”
  真定公主的内心被狠狠敲了一下。
  她跟摩利之间的年纪整整相差了二十岁,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戏文传奇里写的什么一见钟情,彼此之间有的只是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充满了政治色彩和互相试探,即使后来她打败其他女人,成为他唯一的可敦,真定公主也并不觉得自己在摩利可汗心中有什么特殊的地位,即使有,那也是因为自己用能力换来的认可。
  摩利可汗:“温弦,听我一句劝,不要跟伽罗正面冲突,你根本争不过他,我虽然是可汗,但下面也有各部落首领贵族们,他们不会支持你和鲁吉的。”
  那一瞬间,真定公主收起内心所有汹涌波折的情感,恢复平日冷静。
  她凑近摩利可汗:“我很感激你的维护,但这不仅是你的西突厥,也是我的西突厥,我知道,你手底下的人,一直都不信我,如果我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么这数十年的经营维护,就都付诸东流,我、不、甘、心!”
  摩利可汗深深望着她,几乎又要为这个倔强的女人叹息:“你……”
  真定公主:“如果我身后,有整个中原王朝的支持,你觉得那些突厥贵族,还会坚决支持伽罗吗?”
  摩利可汗蓦地睁大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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