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校对)第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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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里面有三个头头,一个尚书,两个侍郎。
  如今张尚书不怎么管事,彭侍郎也是个应声虫,就剩下梁侍郎,掌管着部里大多数实际事务,说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如此一来,大家忙不迭跟唐泛划清界限,生怕被牵连,就连之前对唐泛释放出善意的陆同光,也在唐泛上门的时候借口不在,避而不见。
  墙倒众人推,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眼看唐泛恶了梁侍郎,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被踢出刑部,旁人不说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你们瞧见没有,尹员外郎如今可真是春风得意啊,这唐郎中不会没过多久就要被赶走了罢,那到时候会不会是尹员外郎升为郎中?”
  值房里,三名司员围坐在一起,边上还坐着主事戴宏明,显得有点尊卑不分。
  但没办法,眼看他们司就要成为被人遗忘的杂草了,大伙心里恐慌啊,赶紧凑一起交流交流信息,也好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尹元化的人缘不大好,河南清吏司里除了一个司员坚定不移地抱尹元化大腿之外,其余没有人喜欢他的。但喜不喜欢也就是心里想想,像他们这种地位,胳膊扭不过大腿,是没法跟尹元化作对的。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二榜进士出身,头上还有梁侍郎这个直属上司加老师庇护着,官途肯定比他们来得平坦。
  本以为来了个唐泛,可以压压尹元化的气焰,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谁知道这才没两天,唐泛就得罪了梁侍郎,连带他们河南清吏司也被排挤了。
  “我看是了!”
  程文叹气连连,他是老司员了,如今五十开外,在河南清吏司待了十来年,经历了好几任郎中,早就不求升迁,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先前周郎中急病殁了,唐泛还没来之前,司务由尹元化暂代,但他对上谄媚,对下总端着架子,稍微有点好处还都急吼吼地拿去孝敬上头了,简直将梁侍郎当作爹来侍奉,也难怪梁侍郎喜欢他,但下头的人可不喜欢他,所以戴宏明也好,其他三名司员也好,都不希望让尹元化当上郎中,可惜他们说了不算。
  “唐郎中毕竟太年轻,一时沉不住气教训了尹元化,他倒是痛快了,可就没想想以后?”
  另一个司员撇撇嘴,对唐泛也不怎么看好:“我听说那位唐大人还是庶吉士出身呢,像他们这种翰林老爷,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清贵得很,怎么会知道事情轻重呢!”
  戴宏明发愁:“行了,别替别人操心了,先想想我们自己罢!今天唐大人告诉我,过几天的聚餐,他跟陆郎中说好了,这次先由他来请,让我去各司通知一声,结果我走了一圈,愣是没人搭理我,要么说自己事忙走不开,要么说自己家里有丧事不能参加宴请,这叫什么事儿啊,分明是不把唐大人放在眼里!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其它三个司员陪他一起叹气:“能怎么办,就跟唐郎中实话实说呗,咱们总不能强拉着他们过去罢!”
  “去哪里啊?”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身一望,说曹操曹操到,唐泛背着手,笑呵呵地走进来。
  “人真弃啊,有什么好事,也与我说道说道?”
  大伙呵呵干笑,一脸尴尬。
  司员们连忙告退出去,唐泛笑着点点头,也没阻止。
  剩下戴宏明一个,这里是他的值房,他当然退不出去,只能扯出笑脸:“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亲自过来了,若什么事吩咐一声,下官过去听命便是!”
  唐泛笑道:“我让你去各司下帖子邀请各位郎中去吃饭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戴宏明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大人,实在不是下官办事不力,诸位上官贵人事忙,都抽不开身……”
  唐泛笑容不变:“不是抽不开身,是怕得罪梁侍郎,觉得我很快就要被踢出刑部,跟我交好也没用罢?”
  “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戴宏明呵呵呵地笑,心说您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
  唐泛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把话传到了就行,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事,不关你的事,到时候你叫上梁文他们三个,也都过去罢。”
  戴宏明为难道:“这不妥当罢,这历来都只有各司郎中能列席,下官等人身份不够……”
  唐泛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做东,自然是由我来做主,总之到时候你和他们一并过去就是了,五天后,等放了衙,仙云馆的凌云厅,我已经订好位子了。”
  戴宏明咋舌,仙云馆,这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饭庄啊,谁不知道它与仙客楼是同一个东家,走的不同路线,前者比仙客楼还要再高档一些,听说环境那个典雅清幽,非达官贵人不得其门而入,就算梁侍郎想订个位子,都不一定能订得到,像戴宏明这种小官,更是只闻其名了。
  现在唐泛却能在仙云馆订到位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门路比梁侍郎还广啊!
  戴宏明忽然又想到,听说这位唐大人在顺天府当推官还不到两年,就调到六部来,整整升了一级半,这分明是上边有人,否则天下立功的官员多了去了,也没见个个都升官升得那么快啊!
  他开始有些浮想联翩,短短片刻之间,脑海里转过的念头不知道多少,心头也跟着活泛起来。
  戴宏明想道,原本以为这位唐郎中是个傻大胆,但现在看来,人家根本就不是愣头青,而是有恃无恐呢!
  虽说最后到底是过江龙猛,还是地头蛇强,尚且未见分晓,不过自己要是能趁机烧烧冷灶,说不定以后会有好事。
  想及此,戴宏明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消极了,他连忙应了下来,又主动建言道:“大人,世人大多见风使舵,如今他们担心梁侍郎,都不敢对您表示出善意,您便是请他们吃饭,他们也未必敢去,不过还是延迟些时日再说?”
  唐泛闻言就笑了,这戴宏明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
  他初来乍到,确实需要自己的人手,所以趁着跟尹元化交恶,纷纷扰扰的机会观察了几天,发现戴宏明这人并不坏,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因为他也跟尹元化不对盘,所以反倒希望唐泛能够强势起来,自己才有靠山。
  之前戴宏明没敢开口,是觉得唐泛对上尹元化的胜算不大,现在一看到曙光,自然要先过来投靠,免得被新上司疏远了。
  唐泛也是从顺天府这种基层部门干过来的,对手底下这些人的心思自然清清楚楚。
  “不必多言,说了过两日就是过两日,叫上梁文,田宣和殷温。”唐泛道。
  本司有四个司员,都是给三位上官打下手的,除了一个廖子晋上赶着去抱尹元化的大腿之外,其他三人都在观望,反正对他们来说,不管谁当上郎中,他们都只是打杂的,不会太大改变。
  当然,他们本身在司里都属于人微言轻,备受冷落多年的小透明,就算要抱大腿,尹元化也不一定瞧得上他们,所以方才三人才会跟戴宏明聚在一起唉声叹气。
  唐泛点了这三个人的名,就等于把剩下的那个廖子晋排除在外,戴宏明心想这位新上司是打定主意跟尹元化干到底了,不由暗暗苦笑。
  见他仔细答应下来,唐泛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又让他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寻找一些卷宗,送到自己值房去,这才施施然离开。
  刑部地方本来就不算大,郎中虽然是一司主官,但跟尚书侍郎那些还没法比,值房也就跟唐泛以前那个推官值房差不多大小。
  走进自己的新值房,前几天几近枯萎的花草因为得到悉心的照料,已经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唐泛又从家里搬了两盆兰草过来,细长的叶子如翠玉一样嫩绿可爱,从中间长出的粉色花苞,因为屋里温暖,已经有了绽放的迹象,一丝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飘逸出来,使得值房里飘荡着沁人心脾的高雅幽香,令每个踏入这里的人都忍不住深吸口气。
  现在是年中,该忙的,在年初已经忙过了,但唐泛来到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尸位素餐,光领俸禄不干活的,在他心里一直横着一桩心事,之前在顺天府,因为格局所限未能办成,如今来到六部,就要趁着在六部的便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一会儿,戴宏明就抱着一堆卷宗过来了,唐泛埋首案牍,头也不抬,让他放下了便可除去,戴宏明瞧见唐泛桌上半冷的茶盅,也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又过了片刻,司员程文就将热腾腾的茶送过来了。
  他已经从戴宏明口中得知唐泛要在仙云馆请客,还要叫他们几个司员也过去作陪的事情了,笑容举动比平日里还要殷勤几分,没奈何郎中大人正忙着翻看卷宗,甚至都没抬头看一看给他奉茶的人是谁,只从喉咙里唔了一声。
  程司员只好难掩失落地走了。
  唐泛确实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大明开国之后,参考《唐律》与《元典章》,制订了《大明律》,自那之后,大明官员判案断狱,就以此为依据,但是时移事易,现在一百多年过去,当初的律令里面,有很多不适用于现在,也有许多具体实施细节没有规范,官员们在《大明律》里找不到依据,就开始按照自己的行为准则来判断。
  在大明,想要当官,靠的是科举,科举考八股文,却不考《大明律》,有些官员从礼部调到刑部,又或者原来是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调职后却成了断案的司狱,就更别指望他们熟读《大明律》了。
  中央尚且如此,地方就更不必说了。
  在唐泛上任之前,浙江那边就出了一桩很有名的案子。
  甲跟乙起冲突,两人打架,被乙失手打死。
  明律有规定,如果自己的祖父母、父母被人杀死,子孙当场替他们报仇,杀人是无罪的,如果事后再杀,就要杖六十。
  如果仇人已经被审判,因为大赦没有被处死的话,如果这个时候子孙还跑去报仇杀人,那就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这时候,甲的儿子没有当场杀人,他私下跟乙达成协议:乙赔偿土地给他,然后声称父亲死于意外,然后向官府申请不必剖尸检验,就算是私下了结了。
  因为当时讲究死者为大,尸检会破坏尸体,很多人家不愿意这么干,所以官府接到这样的申请,也就不会坚持,一切以当事人家属的意愿为准。
  这样做不算合法,但也不犯法,无非就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过去了,甲的儿子充其量就被人斥为不孝,在乡间抬不起头之类。
  但事情当然没有这样结束。
  乙赔偿给甲家人的田地,每年都能收到不少租金,甲的儿子就拿了这些田租吃喝玩乐几年,顺便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等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就拿着刀,去把乙给捅死了,说是已经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可以为父报仇了。
  好了,问题来了,律法早就规定了,爹娘要是被人杀死,做儿孙的当场杀了对方是没罪的,但甲当时没有杀,也没有让官府判决,反倒与乙私了,还瞒报官府,这就说明案子已经告一段落了,结果三年后,他又杀了乙,按照规定,起码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这个案子当时非常轰动,还闹到了刑部,判案的官员们主要有两种意见:
  一种意见是严格按照律法来判,甲的儿子不肯尸检,对官家隐瞒不报,无疑是藐视玩弄官府,这种行为必须严惩。
  另一种意见则是觉得甲的儿子为了传宗接代,生下儿子,这才对乙忍气吞声,是孝道的表现,理应从宽处理,可以减免罪行。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大理寺和都察院也纷纷加入了争论,最后还是内阁给出了批示:甲的儿子其情可悯,但其罪也可恶,所以两相折中,杖一百,流放就免了。
  在唐泛看来,这件案子就是用孝道来掩盖自己的卑鄙,钻法律空子的典型表现。
  因为按照规定,甲的儿子只要在老爹被杀之后马上就杀掉乙的话,本来是可以免罪的,但他没有那么做,反倒拿着乙的钱去享受了几年,然后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这才跑去捅死乙,就说是为父报仇。
  刑部和内阁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甲的儿子以孝道来做护身符,明代以孝治天下,如果他们重罚,就与当时的教化不符合,所以朝廷最后选择在律法和情理之间作了一个相对平衡的选择。
  但这也直接便宜了甲的儿子。
  他原先家贫,全靠了乙赔偿的田地才改善家境,这下人也不用死了,老婆孩子也齐全了,家里也有钱了,还得了一个孝道的好名声,洗刷之前的污名,真是一举数得。
  这就折射出了如今存在的一些问题。
  在现行律法没有规范得那么仔细的条例上,许多人就有了钻空子的机会,像甲的儿子这种情况绝不在少数,如果当时官府强制要求尸检,那么之后那些事情就全都不会发生。
  这个问题不仅唐泛意识到了,同样有许多人意识到了。
  像前刑部尚书林聪,董方等人,就明确提出要修改《大明律》,以便适应日益增长的判案需求。
  但《大明律》是太祖皇帝定下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在太祖之后,都有不少臣子提出要修改,但每次一有人提出,就会有一大堆言官跳出来以违反祖宗家法的名义弹劾他,久而久之,《大明律》还是那部《大明律》,许多官员在判案过程中没能找到依据,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识判断来,这就产生了很多冤案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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