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奇英传(精校)第4部分在线阅读
郑温脸上现出笑容,说道:“那么,你答应了?我求你出山辅佐天后陛下,天后陛下没有忘记你,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就可惜眼光太短小了。不过,这也并不要紧,只要你在天后身边,渐渐你就会明白过来了。”长孙均量怒气上冲,若非郑温是他的老朋友,而且又是个垂死的人,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他斜眼一瞥,但见郑温脸上露出期待与恳求的神情,而且“天后”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出,竟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虔敬!长孙均量咬紧嘴唇,沉声说道:“郑兄,我以为你是求我替你报仇,你知不知道是谁暗害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后陛下!”郑温嘶声叫道:“不,不,你杀了我我也不信,呀,长孙兄,你到底还是固执成见,不肯答应我了?我,我,死不瞑目!”力竭声嘶,说完了这句话,竟尔溘然长逝!
长孙均量叹了口气,说道:“郑兄,你的确是死不瞑目,连谁是你的仇人,都不知道!你是临死糊涂,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儿看得清清楚楚,郑温临死之时,一点也不糊涂,正因为这样,却反而令得上官婉儿糊涂了!她刚刚解开了七年来横塞胸臆的疑团,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如今又压上了更重的疑云,面对着一个更复杂难解之谜: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为什么郑温在临死之时,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对着自己的知己,连一点后事也不交待?不挂念自己的家人,却反而挂念武则天?为什么武则天能令他这样心悦诚服?一个人,能令别人死也不能忘记的人,怎么样也该有点好处吧?但是武则天在长孙伯伯的口中,却是个万恶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还是杀了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仇人,若说武则天是个好人,那么,难道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反而是坏人了?“不,不!爷爷和爹爹无论如何不是坏人!”她忆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亲幼时候对她的教诲。她所接触过的人,谁都称赞她的祖父和父亲是既博学而又正直的大臣。至于长孙伯伯,她七年来和他相处,衷心佩服,若说长孙伯伯是个坏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长孙均量叹口气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南征北伐,扫平十八路反王,费尽无穷心力,挣来的大唐天下,铁桶江山,想不到竟是这样轻轻易易地丧送在武则天手上。我忝为先帝大臣,岂肯向这妖孽低头?我也真为太宗皇帝不值,他这样英明,在晚年的时候,竟会被武则天迷惑!”
上官婉儿道:“听说武则天曾做过太宗皇帝的妃嫔,那是真的吗?”长孙均量道:“怎么不真?她最初入宫的时候,被封为‘才人’,没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妃嫔被撵出宫廷,在感业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会看上她,将她从感业寺接回来,又封为‘昭仪’,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儿子要了父亲的姬妾做妻子,这乃是本朝的一大丑事,我当时还在朝为官,就因为气她不过,才告老回家。”
长孙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只把她当作宠妃看待,也还罢了,他却把国家的大权都交付给她,将正宫娘娘废了,立她为后,如今连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上官婉儿道:“我小时候也听爹爹说过,听说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长孙均量道:“不错,那是因为王皇后已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听信术士之言,雕了一个木偶,当作武则天的替身,以为用符咒可以将她咒死,哪知反而给武则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将她废了。”歇了一歇,又道:“武则天的心狠手辣,真是出于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韩国夫人私通皇帝,被她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儿子反对她,连儿子也毒死了。这位被毒死的太子是她的大儿子李弘,现在被眨到巴州的废太子是她的次子李贤。第三子李哲做了几天皇帝,又被她贬为卢陵王远谪潞州。现在在她身边的是第四个儿子,名叫李旦。听说也已被贬为预王,并且要他改姓武,方许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谬之极!她掌权以来,杀了三十六家贵族大臣,我的堂兄长孙无忌和你的祖父、父亲就是她杀的!”
这些事情,本来有大半是上官婉儿早已知道的,现在再听一遍,更觉入耳惊心,心中想道:“武则天的所作所为,当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扬东海之波,涤恶不尽!怎样也辩解不了。我岂能因一封书信和郑温临死之言,就将她饶恕?”心志一决,昂头说道:“我听伯伯的话,一定要将她手刃,为父母报仇!”
长孙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上官婉儿拜了四拜,从后门出去,在下山的路上,回头遥望,心中万感交集,不胜辛酸。这时长孙兄妹正在山上给李元掘土。
上官婉儿想起长孙兄妹对她的好处,想回去与他们道别,又恐更惹伤心,想了一想,还是走了。背后隐隐传来长孙泰的长吟:“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吟诵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诗句,上官婉儿心头一片怅惘,急急下山。
时序正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田亩间禾苗茁密,一片青碧,上官婉儿这七年来幽居山上,几曾见过这等美妙自然的乡村景色,心情稍稍宽舒,放目浏览,山清水秀,田亩纵横,山间有采茶姑娘的歌声,田头上有儿童嬉戏,樵子荷锄,农夫把犁,沿途所见,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走了一程,路旁有一座茶亭,上官婉儿微感疲渴,便进茶亭歇脚,卖茶的是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精神却很健铄,招呼上官婉儿道:“姑娘是哪个村子的?”上官婉儿胡诌道:“我是从广元来,到巴州去投亲的。”那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外县来的。这两年比较太平,若在以前,单身的姑娘,不敢出远门呢。”
上官婉儿心中一动,和他闲聊,笑而问道:“听老丈所说,光景过得还不错吧?”那老人点点头道,“说怎样好也不见得,不过两餐粗茶淡饭,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纪已老,有两顿饭吃,也很满意啦,说老实话,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上官婉儿笑道:“听你所说,当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那老人也笑道:“可不是吗?我们村子里有好些读书的先生都在咒骂当今的女皇帝,我们庄稼汉却但愿老天保佑她多活几年。”上官婉儿道:“为什么?”那老人道:“我们老百姓不管谁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过得稍为好些,就心满意足。以前收割一石谷子要纳三斗租税,现在只要一斗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最好的是,现在不准富豪之家强卖强买,不论你怎样穷,一份口分田总是有的,只要勤耕善织,日子也就可以对付过了。”原来唐太宗开国初年,因为地广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男子十八岁以上给田一百亩,八十亩是“口分田”,二十亩是“永业田”,永业田在身死之后可以由子孙继承,口分田则由官家收回转给别人,后来豪强兼并,均田制施行没有多久便名存实亡,所有田地准许自由买卖,许多穷人连“口分田”也被富豪之家恃势强买去了。到了武则天掌权,严禁买卖田地,另外寡妇无依的也有三十亩“口分田”分,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则天的时期,农村最为兴旺。
上官婉儿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呆呆发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当今女皇帝在位,你们姑娘们可得意啦,”上官婉儿道:“她做了女皇帝,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为什么得意?”那老人笑道:“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还不知道吗?我听咱村子里的教书先生说,天后已下了命令,女人有本领的,也一样可以做官,听说将来还要开女科呢。咱村子里有些姑娘,已吵着要念书了,将来好去应考,读书的先生们大摇其头,说什么以前的圣贤有话,女子无才便是德,武则天做了皇帝,天翻地覆,连圣贤的话也反过来了。还有哩,以前在咱们村子里,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松寻常的事情,现在嘛,婆娘们可神气起来了,说女人连皇帝都可以做得,为什么要受男人的欺负,这两年来,村子里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上官婉儿不禁笑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大约又要不服气了?”那老人道:“可不是吗?他们说什么三纲五常之中,便有一条是‘夫为妻纲’,现在也反过来啦。不止读书先生,有好些男子汉也不服气。”上官婉儿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哈笑道:“我的老伴儿早死掉了,再说,她生前的时候,我也没有和她打过架。”
上官婉儿呷了口茶,问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还有什么骂武则天的?”那老人道:“这可多了。不过骂得最凶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是骂她荒淫无道,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秽乱宫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公开养汉。第二件呢是说她残暴,乱杀人!”
上官婉儿杏脸飞红,道:“是呀,这两件事情,总不能说她好了?”那老人道:“女皇帝养不养汉我们不知道。不过我们庄稼汉倒是另有议论。”上官婉儿道:“怎么?”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宫六院,还有无数宫娥,每三年还要挑选秀女,哈,那时候每逢挑选秀女之期,可把我们害惨啦,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儿,还得应付官府的勒索。现在的女皇帝,纵算她养了几个汉子,总没有挑选秀男呀!”
上官婉儿心中一万个不以为然,但却也不禁瞿然而惊:原来老百姓的看法与读书人的看法,包括长孙伯伯与她自己在内,有这样大的差别!
那老人又道:“说到乱杀人嘛,听说她杀的都是王孙贵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别处地方我不知道,在咱们这个县子里,几年来倒没有听说杀冤枉过一个老百姓。倒是三年前有一个贪官叫做曾剥皮的被她杀了。”
上官婉儿谈了半天,心中越来越乱,走出茶亭,一片惘然。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问题始终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咬了咬牙,还是昂起头向前走了。田野里一片阳光,她心中却是阴霾密布。
苍梧不是广西的那个苍梧县,而是山名,在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南,又名九嶷山。
据唐史所载,上官仪父子被杀后,上官婉儿也被没入宫中为奴,至十四岁时,始被武则天发现其才,命为记室,十分重用。但上官婉儿天才横溢,幼负诗名,武则天何以至她十四岁时始发现?治史者亦有人怀疑。我写上官婉儿这七年中避难长孙均量之家,当然是“小说家言”,不能作为信史,但也是根据这个怀疑出发的。
二
落拓王孙戏丽姝
暮春三月,绿遍田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大地上一片阳和景象,从剑阁到巴州去的路上,却有一个少女,在青驴背上,仰天长啸,好似满怀心事,郁郁不欢。这个少女正是上官婉儿。她离开了那个茶亭后,就在小镇上买了一匹青驴代步,已经赶了三天路程了。这三天来,那茶亭主人的话老是在烦扰着她,她想不到长孙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负着父母的深仇,却正要去刺杀她。
这日她已过了闾中,傍着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带长林,风景甚美,地形却也甚为险峻。忽听得背后蹄声得得,有两骑快马赶了上来,马上的骑客乃是两个虬须汉子,相貌颇为粗豪。上官婉儿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两骑马忽然从前面折回,上官婉儿心中一动,想起长孙伯伯和她说过的江湖勾当,暗道:“这莫非是绿林道上的踩盘子么?”绿林好汉在进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侦察虚实,江湖上的黑语就叫做“踩盘子”。上官婉儿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那两骑快马从她身边擦过,突然爆出一阵哈哈的笑声,上官婉儿心中有气,想要斥责他们无礼,转念一想,何苦多惹闲事,姑且忍住,那两骑快马也去得远了。
再走一会,前面又是两骑快马奔来,上官婉儿想道:“若然真是踩盘子的话,那就是有两拨强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这两乘骑客,都悬有腰刀,挂有弓箭,上官婉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
再往前走,进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碰不见人,上官婉儿正在诧异,心道:“第一拨的两骑快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盘子的话,前面应该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见?”忽听得侧面林中,有琤琤琮琮的古琴之声传出,甚是苍凉,上官婉儿心情本来抑郁,被这琴声一挑,更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但听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上官婉儿想道:“原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也还有伤心之人。”触起同感,便下了青驴,缓缓走入林中。
但见林中一个年少书生,儒冠素服,正在抚琴长叹,看来似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士子,林中系有一匹瘦马,马背上只有一个破旧的书篮,几卷旧书,一目了然,此外别无长物。上官婉儿心道:“强人想劫的绝不会是这个穷酸。”
那少年书生明明看见上官婉儿向他走来,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然专心一意的在弹奏古琴,调子越来越凄怆了。
林中鸟语花香,春光明媚,与书生弹奏的凄怆的琴韵,绝不谐和。上官婉儿曼声吟道:“大地春回花似锦,问君何事独伤心?”其实她自己何尝也不伤心,不过是想故意挑那书生说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