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校对)第1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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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略薄的唇边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在范礼安看来有点狡猾的笑容。
“我国的宗教,无不传承了千百年,历史悠久,你的天主教贸贸然过来,就占据了一席之地,就算朕同意了,其他人也会不服气的,但是呢,你一片赤诚之心从泰西来到这里,不给你传教似乎也说不过去。”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问。
皇帝道:“你方才所说的教义,大明早就有类同的说法,所以不仅是朕,只怕朕的百姓也不会感兴趣的,除了教义之外,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啊?范礼安呆了呆,忽然想起他旁边这位赵大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让你传教,能带给大明什么好处?
他提振起精神:“自然是有的,如今的泰西,正是文艺复兴的巅峰时期,我可以为贵国带来欧罗巴最引以为傲的艺术与音乐。”
皇帝摇摇头:“这些强差人意,但不是朕最感兴趣的。”
范礼安一愣:“陛下要的是?”
“天文学理论与学说,地理学的发现与航海技术,还有你们泰西的医药学,如果可以送一艘佛郎机战舰过来,那便锦上添花了。”皇帝如数家珍。
范礼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终于找回声音:“陛,陛下,战舰之事,涉及各国机密,并非我能作主的。”
“华夏文化与泰西截然不同,但大明人胸襟宽广,自可容纳不同的声音,你不觉得这些东西比虚无缥缈的教义更能吸引我国百姓么?”
这个时期,欧洲受宗教改革影响,天主教内也出现强烈要求革旧的声音,废除赎罪券就是措施之一。这些来到东方的传教士,同样接受了文艺复兴的洗礼,不仅要修习神学,还要学习天文、地理等知识。
范礼安原本觉得丰富多彩的艺术会比实用科学更能吸引这个国家,但没想到在皇帝这里就碰了壁。“陛下,您说的其它东西,我都可以办到,只是战舰一项,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之外。”
朱翊钧道:“朕也非强人所难,既然你没办法,那就算了,不过要换个条件,你须带着那些泰西的东西,从国子监开始,到全国各处讲学,让大明的学子也能了解西学,朕给你一年的时间,如果到时候,能引发大明学子对东西学的辩论,你便算是完成了任务,朕不但准许你传教,还会在京师划一块地给你建教堂。”
范礼安悲喜交加,惆怅纠结,一方面觉得传教有望,胜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面又觉得皇帝提出的要求不是他能独立完成的。
想了又想,道:“尊敬的陛下,我很荣幸,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而且我匆匆来此,身上并没有带多少东西,我另有一位朋友,对天文学与地理学皆十分精通,我恳请能让他也一并来明国,顺便将所需书籍和仪器带过来,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
朱翊钧微微颔首:“可以。”
他又询问了范礼安一些泰西的民俗人情,和对方口中颇为自豪的建筑和音乐,半天之后,才放范礼安离去。
人走后,殿内余下皇帝与赵肃二人。
皇帝伸了伸懒腰,一张脸往赵肃那里微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肃肃,这可比内阁议事还累,你要怎么补偿朕?”
其实哪里会比平时累,不过是借着四下无人,趁机耍赖亲近罢了。
这项工作皇帝陛下已经进行了十来年,自然驾轻就熟。
赵肃看着他两眼亮晶晶渴盼表扬的神色,忽而想起自己前世养的爱撒娇的萨摩犬,不由一笑:“陛下希望臣怎么补偿?”
第114章
赵肃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随口一出,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语气里似乎带上了调戏的意味,不由有点儿尴尬。
难得对方主动开口询问,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霎时间,无数念头在朱翊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最后俱都化作温柔笑意:“你最近瘦了许多,定是经常熬夜,朕希望你每顿多吃几碗,就是对朕最好的补偿了。”
赵肃叹道:“听说陛下近来都是过了子时才睡,寅时未到便起,比臣熬得还厉害,臣正要劝陛下爱惜龙体,切勿废寝忘食,政务虽多,却非一日之功,国家不可一日无朝廷,朝廷不可一日无陛下。”
朱翊钧:“你这是出于一个臣子和老师的关心,还是出于你自己的关心?”
赵肃对上他专注凝视的眼神,忽而想起那一夜的颠鸾倒凤,想起本梦半醒之间这个人隐忍痛苦的闷哼,平素冷静无比的心就突然柔软下来。
“自然是臣出于对陛下的关心。”
朱翊钧有些失望,难道前些日子两人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和誓言,也没法改变什么吗?
便又听见那人低声而缓缓道:“看你辛苦,我心里不好受。”
他瞧见了朱翊钧眼底的失落,心头一揪,抛却了君臣之别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皇帝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极了,就为了一句好不容易挖出来的话,也高兴得很,先前那点儿失望都马上烟消云散,喜滋滋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凑近了他。
“难道看你辛苦,朕就好受了?你心同我心。”
赵肃苦笑,发现皇帝陛下得寸进尺的本事不小,一旦妥协了一小步,马上就会丢盔弃甲。“陛下……”
朱翊钧很明白,眼前这个人太过克制冷静,自己如果不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用尽手段,只怕连今天握着他的手说些亲热话的情景也不会有。
“肃肃,等再过几年,诸事定下来,天下太平,我们就抛开这些烦人的事情,四处去走走吧?朕也想瞧瞧这大好河山,九州八方,尤其是,能和你一起……”皇帝心血来潮,开始天马行空构思起来。
国家百废待新,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哪里是几年就能太平的。赵肃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人还是有几分小孩儿心性,可又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带着纵容和宠溺道:“好。”
朱翊钧眉开眼笑,其实他何尝不知这梦想渺茫得很,可听见这人答应,自己心里就说不出的喜悦。
两人身份摆在那里,叙完私情,还是脱不开江山社稷。
朱翊钧道:“一年之期太短,这西学又与儒家学说大相径庭,这点时间只怕不足以让大明学子接受。”
赵肃笑道:“范礼安的西学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也与开宗立派无异了,历来万事开头难,些许阻滞必然会有的,但这个人若是没两把刷子,完成不了陛下的要求,说明他本事不够,您就更不必为他担心了。”
“是你教朕凡事要想多一点,想远一点,这下好了,朕被你教成小老头子,”朱翊钧也笑起来,“年轻人倒也罢了,容易接受新鲜的东西,朕看这西学,更像是杂学,那些天文算术,也与我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千百年来,华夏都只将其当成杂说,他们却作为引以为傲的成就。”
赵肃道:“泰西人刚从黑暗的中世纪走出来,需要这些实用的学说,来对抗宗教的权威,启迪智慧,使其不在愚昧中继续深陷,但是我们不同,从战国时代,便有百家争鸣,而后才独尊儒术,儒学有利于教化百姓,可对于国家长远发展是不利的,因为那里面没有教我们怎么造船,怎么造大炮,所以现在的大明,也需要这些泰西的杂学。”
“朕晓得,所以朕先让他去国子监,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是你的好友,想法也不那么守旧,那里头的监生们兴许可以让范礼安打开一个局面。”
若论了解赵肃的想法,没有人比朱翊钧体会更深,因为他是赵肃一手教导出来的,虽然少了赵肃那几百年的先见,但在思维模式方面,二人有时甚至惊人的相似,这使得他们往往做事都有一种默契,无须言传,心领神会。
“陛下圣明。”
朱翊钧嘻嘻一笑,趁他低头把自己说的话整理成条陈时,偷偷凑过头去,飞快亲了对方的脸颊一下,又很快转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让赵肃好气又好笑。
皇帝却忽然想起一事,脸色肃然起来,坐直了身体。
“另有一桩旧案,也该是时候下手了。”
“陛下是指?”
朱翊钧微微冷笑,与方才判若两人:“整顿皇店、卫店、官店、绅店,这些国之蛀虫不除,朕寝食难安。”
几年前他便已有这个念头,当时顾忌考成法还未实施,不想多起波澜,就忍了下来,张居正的考成法,毕竟只针对官员考核,而皇店这些,涉及皇亲国戚,太监锦衣卫,已经超过考成法的管辖范围,鞭长莫及,反倒有恃无恐,愈演愈烈,皇帝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
笔尖顿了顿,赵肃提醒他:“陛下,京城的皇店里,有冯公公的份子钱,听说皇后娘家也有人在官店里头参了股,现在整顿,只怕牵连太大。”
朱翊钧摇头:“现在不做,以后再拖,更难下手。此事你不要插手,谁都不用插手,朕亲自来做,任他们哭喊上天,看能怎么着!”
万历四年底,皇帝着手整顿京城及周边各处皇店、卫店、官店、绅店等,查实盘剥勒索过路商贾,借身份横征暴敛,敲诈鱼肉百姓者,一一取缔并下狱,并命刑部会同大理寺制定大明商律,结束了之前将商法混杂在户令中的现状,为各行各业的商人划出一个大概的行为规范。譬如禁止粮商在地方遭遇饥荒时囤积粮食,高价出售盘剥百姓的行为,禁止海商将朝廷严禁的物品挟带出海私自贸易等。——以前虽然也禁止类似的行为,可大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很少明文记载于律法中。
又严厉禁止宗室、国戚、宦官、文武官员等领取国家俸禄的几类人借身份占地开店勒索百姓商贾,凡是以前有此作为的,店铺一律抄没归还原主,以后再犯者,或杖责或流刑。
这部无心插柳的律法被后世视为大明第一部专门的商业法律,所以即便它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缺陷,却无损其珍贵的价值,正是因为万历皇帝的第一步,才有了后人的不断完善。
这是后话了,回到眼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作为自然遭到不少人反对,尤其是内宫之中,利益受损的人纷纷告状,但皇帝却表现出不为所动的强势,任谁来说情都没用。
冯保、皇后、潞王等人甚至跑到两位太后那里哭诉,陈太后素来不管事,早就躲得远远的,李太后被闹得脑壳疼,她对娘家人约束很严,不允许他们在外头借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所以李家人都很老实本分,也没在这次风波里闯祸,但潞王不同,潞王作为先帝与李氏的幼子,当今皇帝的弟弟,李氏平日里对他溺爱到了骨子里去,朱翊钧也很疼爱这个亲弟弟,因此养成他贪图享乐的性子,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多人看到潞王的受宠,也纷纷上门贿赂,利用他的名义在外开店,这次整顿,自然连带着潞王的那份巨额收入也没了,潞王去找皇帝兄长,朱翊钧难得没有搭理他,反而教训了他一顿,于是他只好向李氏哭诉。
李氏不忍见小儿子难过,便亲自向朱翊钧说情,让他放过潞王的这一份,朱翊钧自然不肯答应,如果不一视同仁,律法也就成了废纸,辛辛苦苦制定出来又有何用。
他铁了心不松口,李氏也恼起来,前阵子刚刚好转的母子关系又这么僵了。
转眼就过了万历五年的春节,元宵那天,赵耕和赵耘闹着要出门看花灯,赵肃答应了,一家人早早便吃完饭出门,京城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街上接踵摩肩,他一手牵着一个,差点被人流冲散,好不容易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赵耘瞧见做糖人的,开始流口水,挪不动脚步了。
“爹爹,我要这个!”赵耘指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糖龙。
“来两支吧。”赵肃和小贩说。
话刚落音,一支糖龙已经递到赵耘面前。
赵肃抬头一看,那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咦,好巧啊!”
第115章
朱翊钧一身樱草色直裰,系着白玉腰带,看模样便知又是微服出宫,只是实在风流出色,即使寻常服饰站在那里,也比旁人耀眼许多。
赵肃见他一脸无辜,脸上只差没写着“真的是偶遇”几个字,不由起了调笑的心思。
“公子是出来买糖葫芦的?买够二十根没有?”
朱翊钧早就从他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闻言也笑道:“碰巧忘了带钱,还好撞上你们,看来这二十根糖葫芦的银钱,还得你来出!”
旁边赵耘见了朱翊钧,想也不想,张口就喊:“皇……”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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