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良臣将荷包握在手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春花,走吧。”
杨六奇在车上催促了一声,魏春花不得已,只好依依不舍的上了牛车。车夫驾着车,缓缓向村外驰去。兄弟俩就这么站在门外,定定的看着远去的牛车。
许久,良卿叹了口气,道:“大姐在杨家真是活受罪。”
良臣摇了摇头,道:“不能怪人家杨家,要怪,只能怪咱魏家对不住大姐,噢,还有二叔。”
听了这话,良卿沉默片刻,道:“当年二叔比咱爹先成的家,大姐出生那年,咱爹才娶的咱娘。说起来,咱们那二叔也真是混账,听说他好赌,为了赌钱,不仅把爷给气死了,还把婶婶逼得改嫁,把大姐卖给了杨家,最后自己也被人家放贷的逼得离家出走,不知去哪了。”
“二叔当年这么混?”
良臣有些惊讶,虽知道自家那二叔肯定不学好,可却没想到竟然不堪到如此地步,气死老爹,逼老婆改嫁,还把亲生女儿给卖了。这世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可真没几个。
第0004章
夫子,我错了
“我也是听本家那几个叔伯说的,是真是假,我也没敢问爹。”
魏良卿不想再说这事,担心弟弟在外面站得久了影响腿伤,便拉着弟弟要进院子,他爹魏进德却从地里回来了。
“你大姐呢?”
魏进德卷着裤腿,手里用草绳提着一块五花肉。看样子,他是特意去买了块肉。良臣估摸这块肉多半是他爹赊欠回来的,因为据他所知,为了给自己治伤,他爹可是欠了不少钱。
魏良卿说道:“走了,大姐夫说家里还有事,所以就先回去了。”他没敢提大姐夫杨六奇刚才的态度,怕爹听了生恼。
“噢,走了啊?”
魏进德有些失落,他也很久没有见侄女了,手上这块肉也是特意去赊的,为的就是好好招待下侄女,不想人已经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
魏进德摇着头迈进院子,让良卿将肉拿去洗了,中午烧汤,又要良臣将春花带来的礼物收进屋中。良臣将东西拎进去后,把大姐给的那个荷包递给他爹。
荷包里是三颗小银豆,还有几枚万历小平钱。
银豆约摸两三钱一颗,拿在手里很小。小平钱就是万历通宝,乃是本朝仿嘉靖朝所制,有小平和折两种。小平钱多是光背,偶有背上有字的,多刻有“天”、“公”、“工”等字样。折钱又称折二钱,做工较精量,可以一钱当两钱用。
荷包里的银豆和小平钱算起来能值一两银,当下地价是上等水田八两四钱一亩,薄田三两三。小麦的价格是一石七钱四,米价一石约六钱五左右。总体粮食价格并不高,甚而还很低,因而朝廷时有米贱伤农的议论。
魏家一年辛苦下来,收成除去赋税,折算下来大抵值银六七两,不过这收成大半却不能变卖换钱,得留着家里吃,要不然爷儿三个就得饿肚子。
梨树村属河间府肃宁县,这一带虽离京师较近,但土地比较贫瘠,不像南方收成高。用良臣前世的话说,这里就是环京畿贫困带。
魏春花留给良臣的钱等同于魏家爷三两个月生活所需,对杨家,可能都看不上眼,对魏家,显然是笔不小的钱财了。
“难为春花了。”
魏进德叹口气,侄女在杨家的情况,他这伯父肯定是听说了的。就这点私房钱,也不知春花是攒了多久才积起来的。想了想,他还是将钱收下了,毕竟给良臣治伤欠了不少钱,有些亲戚家的可以缓一缓,邻居家的能还就还了吧。
良臣没有贪下这笔钱的念头,回屋呆了片刻,突然肚急,赶忙上茅房,结果发现没有手纸,偷偷朝外瞄了瞄,一咬牙将那本翻得烂了的启蒙书《百家姓》给撕了几张。回来之后,良臣当真是做贼心虚,面红耳赤,因为这事一旦被他爹看到,恐怕多半又会发火了。
其实,明朝现在是有手纸的,民间所用的手纸一般称为粗纸,和冥纸一样都是用草为原料制成,上面绝不能有字。
自古以来,敬惜字纸便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谁要是用了有字的纸擦拭污秽,那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去年,良臣在县里就听说一女子用有字的纸拭秽,扔入便桶,结果遭雷击跪倒。河间府听说此事后,忙通令府内各纸坊铺:不准于草纸等项纸边加盖字号戳记,更不许将废书旧账改造手纸,以免秽亵。魏家茅房没有手纸,原因只是魏进德舍不得用。擦屁股都要花钱,这也太败家了些。
换作从前的良臣,也无所谓,可现在的良臣,哪能受那罪。报应,他肯定是不信的,他现在想的是怎么劝他爹赶明去镇上买点手纸回来。要不然,天天用干草擦屁股,实在是受罪。
良卿的厨艺不好,不过毕竟是烧的肉汤,哪怕什么调料都没有,就撒了点盐花子,吃起来都是香喷喷的。午饭吃过,魏进德闲不住,心里又憋得慌,便去另外一块地里锄草,良卿也去砍柴。
魏进德走时再三嘱咐良臣不要瞎跑,老实呆在家里,可良臣哪呆得住。父亲和大哥前脚刚走,他就溜了出去,却是去社学。
良臣是去找吴夫子“赎罪”去的,他想的明白,想要出人头地,除了读书考科举,还真没什么好出路。因此,重新上社学,赶在今年参加府试,然后院试取得秀才功名,是他必须完成的大事。
本来这事良臣是想请他爹出面向吴夫子求情的,可是他爹这会心思都在那块田上,所以良臣决定还是自己去吧。
浪子回头金不换!
良臣想吴夫子见他现在“洗心革面”,肯定会老怀宽慰,将他重新收入。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吴夫子不吃他这一套。
起初,吴夫子见到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良臣,还真是吓了一跳,等到对方带着泪花说明来意,他却袖子一挥,冷冷说道:“我既说了今生不再教你魏良臣,便断不会食言自肥。你回去吧,我这小小社学容不下你魏良臣这尊大佛。”
这话听着可真是剌耳,良臣不敢怒,只得不断央求,拿出十八般本事想哄动吴夫子回心转意,可吴夫子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不肯再收良臣。
良臣是真急啊,参加府试除了必须要有村里五人做保外,还必须要有一个秀才担保,而放眼整个梨树村包括左近三个村,秀才就只一个吴夫子!这意味着,要是吴夫子不肯替他担保,良臣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府试的资格。
参加不了府试,他魏良臣这辈子就永远是一个童生!
童生有个屁用,自古至今,哪个官老爷是童生出身的!
“先生,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学生从前是不懂事,可如今知道好歹了,请先生给学生一个机会!”良臣可怜兮兮的看着吴夫子,当真是望眼欲穿。
“浪子回头金不换?”
吴夫子一愣,直直的瞪着良臣。
良臣见状,心下不由暗喜,以为自己已经打动吴夫子。他却不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不是古人的诗句,而是出自他前世文学家张恨水的一部小说。现在这句尚未问世的名句从他嘴里说出,吴夫子自是吃惊不过。
但,仅仅是吃惊而矣,吴夫子可不认为良臣有那般本事能做得这般好句,多半是在外面游荡听来的。一想到从前良臣种种,一想到那些被良臣欺负的学生,吴夫子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便赶良臣出去。他实在是没有耐心和这不堪学生多说,更对这学生有着极大的厌恶,多看一眼都憎得很。
“学生知错了,学生真知错了,学生已经悬崖勒马,先生你就给学生个机会吧……学生要是考中,定忘不了先生大恩大德……哎,先生莫关门……”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掩上,良臣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活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隔壁,传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朗朗读书声,一间教室的窗户上还趴着几个学童,正看着良臣窃窃私语着,许是良臣从前的“积威”,那帮学童瞅见良臣发现他们后,一个个吓得立时缩了回去,唯恐被良臣看见。
不想,我也是“学霸”,良臣自嘲一笑。
吴夫子这里油泼不进,可真是愁死他了。
哼,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没了你吴夫子,就没张秀才了!
良臣当真是不服气得很,他已决定走上科举这条路,就断然不会回头,因为这关系他的一生。
正想着如何解决秀才做保这个难题,耳畔传来一女子不屑的声音:“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浪子回头想得美才是。”
第0005章
同道中人
魏良臣听这声音倒是熟悉,扭头一看,不是吴夫子的女儿吴秀芝是谁。
吴秀芝比良臣大一岁,是吴夫子的小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在县里六房当书办,一个则游学在外。因是老来得女,吴夫子对这女儿疼爱得很,两年前便为她定了亲,许了县里大户潘家之子潘学忠为妻。
听说潘学忠很有出息,小小年纪就成了廪生,可谓前途无量。
所谓廪生,就是取得了秀才功名的生员,其中成绩最好的称“廪生”。廪生可自公家领取廪米津贴,其定额甚严,每年都要考列三等,通过考试才能保有食廪资格,故为诸生之首。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地位,童子应试,必须由该县的廪生保送,乃得入场。
据说县尊和教谕曾与人提过,肃宁县若出举人,必为潘学忠。这是何等的赞誉和肯定,真要如此,吴秀芝可就是嫁对了人,他日说不定还有机会成为进士夫人,得个诰命。
正因为此,吴夫子对这女婿极为看重,最近托人委婉向潘家表达了尽快成婚的意思。这种事向来是男方家主动,很少有女方家提出的,由此也能看出,随着潘学忠学业进步,吴家对此感到了不少压力。
毕竟,和潘家的门第相比,吴家实在是低了些。这年头讲究门当户对,要是潘学忠明年乡试中举,那就是鱼跃龙门,秀才女儿和举人老爷做亲,看着是不般配。唯今之计,便是尽快成婚,如此,潘家就没有悔婚的可能了。
吴秀芝穿着一身素白襦裙,手里提着个篮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和良臣前世印象不同,明朝风气自中期以后就极为开放,至万历年间更是达到鼎峰,男女之防几无人再提。似吴秀芝这种未嫁人的姑娘抛头露面,如家常便饭般,毫无奇怪之处。
听说在江南,还有狂生当场裸奔的,路人却见怪不怪。更有富人身着皇帝才能穿的明黄衣服当街行走,官府同样不闻不问。哪怕有人公然宣称我要做皇帝,官府也是一笑了之,不会真当个事的,不过这人要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聚众,那就是另一说了。
论长相,吴秀芝十分清秀,但格外醒目的却是这姑娘天生一头奶牛,双峰极其饱满,也不知怎生长出来的。就为这,前两年在社学的时候,良臣没少幻想过。
轻咳两声,良臣将视线从吴秀芝胸前移开,他猜测这姑娘多半早就回来了,却一直没进去在屋外偷听,要不然何以知道他和吴夫子说过什么。
“秀芝姐,你几时回来的?”
良臣没话找话,他知道吴秀芝受他爹的影响同样讨厌自己,但这是自个自作自受,谁让他前些年总在社学欺负同学,没事的时候还偷窥吴秀芝,结果让这姑娘对自己憎恶的不行。
“怎么马厂的人没把你的狗腿打断的?”
吴秀芝嘴毒得很,良臣听了,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则,干笑两声,不接这茬。
和魏进德一样,良臣这般表现同样让吴秀芝大为奇怪,她了解的魏良臣可不是这样的人。换作从前,面前这无赖小子早就顶回来了。
带着好奇,吴秀芝看了眼紧闭的屋门,估摸父亲已经去书堂了,便问魏良臣:“怎么,你还想重新回社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良臣身子一正,脸色亦是一紧,但绷不过数秒,脸皮一松,讪笑一声,又道:“我爹说我大了,得讨媳妇,先生老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所以我觉着还是用功读书的好,将来说不定真能讨上颜如玉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