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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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实话。”
我刺激她,有时候是挑衅她,但她从来都没失控,或者说摆脱我的提问。我想,这都是语言的问题:她使用意大利语,就好像那是一道屏障,我试着用方言,因为我们的语言会更直率。但当我们俩说话时,她的意大利语是方言翻译过来的,我的方言是意大利语翻译过去的,我们俩说的都是一种虚假的语言。而我们需要脱口而出,用一种没有经过过滤的语言。我希望她用童年那种真诚的语言对我说:“莱农!你他妈想干什么?我现在成为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失去了我女儿,她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无论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事,因为假如她活着,她现在生活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每天在她身上都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我每天白天夜里都好像能看到她;但假如她死了,那我也死了,我的心死了,这种死亡比真正的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那是一种没有情感的死亡,逼着你感受这一切,每天叫醒你,让你洗漱,穿衣服,让你吃饭喝水,工作,和你说话。假如你不明白,那是你不想明白。只是看到你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打理得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你的几个女儿在学校里学习很好,她们做什么都很完美,就连这个会让她们变坏的地方似乎对她们也有好处,会让她们变得更自信、更骄傲,更确信自己有权利获得一切,这都让我的血变得发苦,我已经那么苦了。你走吧,放过我吧,蒂娜应该会比你们所有人都好,但她被带走了,我受不了了。”
我应该让她说出这样混乱恶毒的话。我感觉她凌乱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这样的话,但她一直都没这样说。相反,仔细想想,在那个阶段她要比之前任何一个阶段平和一些。也许我所希望的那种发泄只是我自己的臆想,让我无法看清形势,让我更无法理解莉拉的行为。有几次,我怀疑她脑子里有一些无法言说、我无法想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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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是星期天,莉拉待在家里不工作,外面传来集市的声音。我下楼去找她,我说:“我们出去吧,去城里散步,去看海。”她总是会拒绝,假如我太坚持的话,她会发火。为了弥补她的恶劣态度,恩佐会说:“我和你们去。”她马上会叫喊起来,说:“去吧,你们去吧!让我安生一会儿,我洗个澡,洗个头,你们让我喘口气。”
我们会一起出去,我的几个女儿会去,有时候詹纳罗也来,他舅舅死了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叫他里诺。在我们散步的那几个小时里,恩佐会用他的方式对我说他的心里话,话语不多,有时候语焉不详。他说,现在没有蒂娜,他都不知道挣钱有什么用。他说,那些偷别人的孩子,让他们的父母痛苦的行为,标志着我们处于一个非常恶心的时期。他说,他女儿出生之后,那就像他脑子里点亮了一盏灯,现在这盏灯灭了。他说:“你记得吗?就是在这里,在这条路上,我把她架在脖子上。”他说:“莱农,谢谢你帮助我们,你不要生莉娜的气,这个阶段发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事,你比我更了解她,她迟早会好起来的。”
我默默听着,我问他:“她脸色很苍白,她身体到底怎么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她现在备受痛苦折磨,但请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她身体上有什么让人担忧的症状吗?但听到“身体”这个词,恩佐很尴尬。他对于莉拉的身体一无所知,他对她就像对待偶像一样,拘谨而敬畏。他有些不是很肯定地回答说:“很好。”然后他变得很不安,想马上回去,他说:“我们要尽量说服她出来,至少要在城区走走。”
我们的努力也是徒劳,只有极少几次,我们在星期天把莉拉从家里拉出来,但这不是个什么好主意。她不修边幅,披头散发,走得很快,向四周投去愤恨的目光。我和几个女儿都很吃力地跟在她后面,低眉顺眼,就像几个侍女,虽然我们比主人更漂亮,穿着更华丽。所有人都认识她,包括那些摆摊的商贩,他们都记得蒂娜失踪时他们遇到的麻烦,他们很担心会有其他麻烦,都躲着她。对于所有人来说,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遭遇了极大的不幸,她身上有极大的力量,她向周围散发着这种力量。莉拉会带着恶狠狠的目光向大路走去,然后走向小公园,人们会低下头或者将目光移开。即使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毫不在意,没有任何回应,看她走路的样子,就好像急着赶去哪里,实际上她只是想躲过几年前那个星期天的记忆。
我们一起出去的那几次,不可避免会遇到索拉拉兄弟。有一段时间,他们一直都在城区,那个时期,那不勒斯有很多人都被杀了,至少星期天他们会选择在城区里安详度过,他们小时候生活的那些街道还是安全的,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就像一个堡垒。他们两家人总会做同样的事情,去教堂做弥撒,在那些摆摊的人中间逛逛,然后会带着几个孩子去城区图书馆,城区图书馆周末也对外开放,这是一个老传统了,我和莉拉小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我觉得,去图书馆可能是埃莉莎或者吉耀拉要求的,但有一次,我不得不停下来和他们聊几句,我发现这是米凯莱提出来的。他指着几个孩子对我说——那几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但很明显,他们因为害怕而顺从父亲,但他们对母亲则一点儿敬意也没有:
“这几个孩子都知道,假如他们每个月不能从头到尾读一本书,我就不会给他们一分钱。我做得对吗?莱农?”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从图书馆借书,他们的钱多到可以买下整个国家图书馆。他们这样做是真的需要呢,还是演戏?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他们会走上楼梯,推开那道四十年代的玻璃门,走进去在里面待上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
当我独自带着几个女儿时,马尔切洛、米凯莱、吉耀拉还有几个孩子对我都很客气,只有我妹妹对我很冷淡。假如我和莉拉走在一起,事情会变得很复杂,我很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但很少的几次相遇,她都假装索拉拉他们都不存在。索拉拉兄弟的态度也一样,因为我和莉拉在一起,他们也完全无视我。但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艾尔莎不想遵守那条不成文的规定,她带着女王般的高傲跟米凯莱和吉耀拉的几个儿子打招呼,他们也很不自在地回应了,结果是,尽管天气很冷,我们不得不停下来聊几分钟。索拉拉兄弟假装他们之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我和吉耀拉聊了几句,我的女儿和米凯莱的儿子聊天,伊玛很好奇地看着她的表弟西尔维奥,他们现在见面越来越少了。没人对莉拉说话,莉拉也没有张口。只有米凯莱,当他停下和哥哥聊天,开始用那种不恭的语气对我说话,他提到了莉拉,但并没有看她。他说:
“莱农,现在我们去图书馆一下,然后去吃饭。你愿意陪我们去吗?”
“不了。”我回答说,“我们要走了,改天吧。”
“那改天,这样你可以告诉几个孩子,他们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什么书。对于我们来说,你和你的几个女儿一直是楷模。看到你们走在路上,我们总是会说:莱农以前和我们一样,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尽管她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但她一点儿傲气也没有,那么民主平和,她就像我们一样,也生活在这里。啊,是的,学习会让人变好。现在所有人都要上学,所有人都在看书,将来我们会好得不得了。但如果不读书,不学习,就像发生在莉娜身上的事一样,就像很多其他人,我们还是成不了好人,邪恶是很糟糕的。是不是,莱农?”
他抓住了我的一只手腕,眼睛里透着光。他带着不恭说:“是不是这样?”我点了点头,但我甩开他的手时太用力了,我母亲的手镯从我手腕上脱下来了,落到了他手上。
“噢。”他感叹了一句,这次他想寻找莉拉的目光,但莉拉没看他。他带着一种虚假的懊悔说:“对不起,我会给你修好的。”
“没关系。”
“绝对要给你修,这是我的错,我会让它完好如新。马尔切!你去一趟首饰加工店?”
马尔切洛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都低着头经过,已经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终于摆脱了索拉拉兄弟。莉拉对我说:
“你比之前更不会保护自己。那个手镯,你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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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她很虚弱、焦虑,她好像在担忧一种无法控制的东西会把整栋楼、她的房子和她自己切成两半,我确信她的危机即将来临。有几天时间,我不知道她的情况,因为我感冒了,整个人晕乎乎的。黛黛也在咳嗽发烧,我肯定感冒也会传染给艾尔莎和伊玛。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份稿子要马上交(我要给以女性身体为主题的一期杂志写稿子),我一点儿也不想写,也没力气写。
外面刮起了冷风,窗户玻璃在抖动,窗扇闭合不是很好,刀片一样的风会吹到屋里来。星期五那天,恩佐过来跟我说,他要去阿维利诺一趟,因为他的一个老姑姑病了。至于里诺,他星期六和星期天会在斯特凡诺那儿,因为斯特凡诺让他帮忙把肉食店的家具拆下来,送到买下这些家具的某个人那里。就剩下莉拉一个人在家,恩佐说她有些抑郁,让我多陪陪她。但我很累,我刚有了一点儿思路,黛黛一会儿叫我,伊玛需要我,艾尔莎在抗议,我的想法就全没了。皮诺奇娅来收拾屋子时,我让她做了很多饭,把星期六和星期天的饭都做好了,然后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小书桌前开始工作。
第二天,我看到莉拉没动静,我就下去请她上来吃饭。她披头散发来给我开门,穿着拖鞋,睡衣上面套着一件深绿色的家居服。但让我惊异的是,她的眼睛和嘴上化了很浓的妆。家里非常乱,味道也很难闻。她说:“如果风再刮得大一点儿,这个城区都要被吹走了。”这只是一句夸大之词,但我很不安,她这样说时,就好像真的很确信,这个城区会被风从根基卷起,刮到红桥那里去,变成碎片。当她意识到我感受到了她的不正常,她很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嘟哝了一句:“我开玩笑呢。”我点点头,我跟她说了中午我那儿有什么好吃的。她一下子来精神了,反应有些夸张,但一下之后,她的心情马上就变了。她说:
“把午饭给我送到这里来,我不想去你那儿,你的几个女儿让我很烦。”
我把午饭和晚饭都给她带了下来,楼道里很冷,我很不舒服,我不想上上下下,只是听她说那些难听话。但我把饭送过去时,我很惊异地看到她很热情,她说:“你别走,你跟我待一会儿。”她把我拉到了洗手间,一边很仔细地梳头,一边跟我说到了我的几个女儿,语气很柔和,带着欣赏,就好像要说服我,不要把她几分钟前说的话放在心上。
“刚开始,”她把头发分成两股,开始编辫子,但眼睛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黛黛和你很像,现在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样。艾尔莎正好相反,刚开始和她父亲一模一样,但现在她开始像你。一切都在变,愿望和想象比血液流得还快!”
“我不明白。”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以为詹纳罗是尼诺的孩子?”
“我记得。”
“我真是这么觉得,我觉得孩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你是说,当一个愿望变得很强烈时,会看起来像实现了一样?”
“不,我想说的是,有几年詹纳罗真的是尼诺的儿子。”
“你不要太夸张了。”
她瞪了我一眼,在洗手间里,她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假惺惺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这样夸张吗?”
我明白她在模仿我的步子,我有些不悦。
“不要取笑我,我的胯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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