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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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话就不对了。”
“不,我很清楚。”
她用一种很厌烦的目光看着我,这种神情在她身上并不常见。最后,就好像在说一条不能打破的规矩,她说:
“我也想跟你把话说清楚,我母亲是我母亲,关于我父亲、我哥哥,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说我母亲。”
其他时候,她都很客气。她用那种很随意的态度,让我们住在她家里,她给了我们一间有三张折叠床的房间,给了我们毛巾,然后就不管我们了,就好像我们是在她家里出现又消失的那些客人。通常,让我震动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充满热情,她的整个身体就好像一件柔软的睡衣,挂在那双眼睛上。我没有注意到她出乎寻常的苍白,还有她消瘦的身体。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我的痛苦里,我没有太关注她。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东西,到处落满了灰,非常脏。我整理了一下我的房间,我铺好了我要睡的床,还有两个孩子的床。我把我和她们需要的东西列了一个单子,但我的努力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心不在焉,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样的决定,刚开始的几天,我一直都在打电话。我那么想念尼诺,以至于我马上给他打了电话。他让我把马丽娅罗莎家的电话给他,虽然每次打电话都是以争吵结尾,但从那时起,他一直都在给我打电话。刚开始,我感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有时候,我都快要作出让步了。我想:我也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彼得罗回家时,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然后我对自己感到很生气,因为我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我没和彼得罗一起睡觉,他和埃利奥诺拉一起睡;我已经开始办离婚手续,他却稳固了他的婚姻。我们又接着吵了起来,我对他叫喊着说,让他再也不要打电话过来。但电话又响了,他早上和晚上都会打来。他对我说,他离开我没办法生活,他恳求我去那不勒斯和他团聚。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在塔索街上租了一套房子,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来迎接我和我的女儿。他说着,做着保证,好像为了我,他愿意付出一切,但他还是没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现在我和埃利奥诺拉真的结束了。”因此,总是有那么一刻,无论两个孩子有没有在家,旁边有没有别人,我都会尖叫起来,我说不要再骚扰我了,把电话挂上之后,我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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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我对自己充满了鄙视,我没办法把尼诺从脑子里抹去。我试着完成手头的工作,但我没有心思,我强迫自己,抑制自己,但最后还是很混乱、崩溃。我感觉,事实证明莉拉说得对:我正在忽视我的两个女儿,我让她们失学,也失去照顾。
黛黛和艾尔莎被这种新处境迷住了。之前,她们几乎不认识她们的姑妈,但她们迷恋马丽娅罗莎身上散发的那种绝对自由的气息。马丽娅罗莎在圣安布罗吉奥区的房子像一个港湾,会收容任何人。她用那种姐妹般的,或者说像没有任何偏见的修女的语气,接待那些人,她不在意他们是否肮脏,有没有精神问题,是不是罪犯,有没有吸毒。两个小姑娘没有任何功课,她们带着好奇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一直到很晚才睡觉。她们听着用各种语言说的奇谈怪论,大家演奏音乐,唱歌跳舞时,她们会很开心。她们的姑妈早上去大学上课,午后才回来,她从来都不焦虑,她会逗她们开心,在房间里追着她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假如她在家,她就会搞一些大扫除,也会让她们、我还有那些临时的客人来参加。她不是很在乎我们的身体,而是重视我们的精神。她组织了一些晚间课程,邀请她大学的同事来上课,有时候是她亲自上课,她讲得很有意思,有很多知识,她坐在两个侄女旁边上课,对她们讲,让她们参与进来。
在那种时候,房子里会有很多她的男女朋友,是专门来听她讲的。有一天晚上,在她上课的时候,有人敲门,黛黛跑去开门,她喜欢迎接别人。孩子回到客厅,用一种很激动的声音说:“警察来了。”在场的人都有一丝恼怒,表情几乎有点凶恶。马丽娅罗莎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去和警察谈话。来了两个警察,好像是邻居打电话叫的。她非常客气地接待了那两个警察,她坚持让他们进来,几乎是强迫他们坐在客厅里,坐在我们中间,她又接着讲课。黛黛几乎从来都没有近距离看到过警察,她和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搭讪,还把自己的手肘放在人家的膝盖上。我记得她说的话,她给警察解释,马丽娅罗莎是一个很好的人:
“实际上,”她说,“我姑妈是个大学教授。”
“实际上。”那个警察带着微笑,低声说了一句。
“是的。”
“你说话说得真好啊。”
“谢谢。实际上,她的名字叫马丽娅罗莎·艾罗塔,她教授艺术史。”
他们被困在那里十几分钟,那个警察在另一位年长一点的警察耳边说了什么,最后他们走了。黛黛把他们送到门口。
后来,我也主持了那种课程,我讲的时候,来的人比往常要多。在大厅里,我的两个女儿坐在第一排的垫子上,她们很仔细地听我讲课。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黛黛开始带着好奇研究我。她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还有她爷爷和马丽娅罗莎。但关于我,她并不了解,她也不想了解。我是她母亲,什么都不让她做,她受不了我。她用一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专注在听我讲,她可能自己也感到非常惊异。可能,她喜欢我用那种平静的语气回应马丽娅罗莎出人意外的批评。我大姑子是所有在场的女人中,唯一表示不赞同我的任何一个字的人。在前不久,她还一直支持我写作、研究和发表文章。没经过我同意,她就讲了我和我母亲在佛罗伦萨的冲突,她对那件事情了如指掌。她引用了很多书籍,说明了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一个迷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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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为工作的事情出去,会把两个孩子交给我的大姑子,但我发现,其实是弗朗科在照顾她们。他通常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从不参加我们举办的课程,也不在意来来往往的人,但他对我的两个女儿很上心。她们饿了,他会煮饭给她们,还会想出一些游戏和她们玩儿,用自己的方式教育她们。黛黛从他那儿,学会了批判梅尼乌斯·阿格里帕[1]的愚蠢寓言——她在对我讲时,就是用了这个词。她在我最近送她去的新学校里听过这个故事。她笑着说:“贵族梅尼乌斯·阿格里帕说了一堆话,把那些平民蒙了,但他没有办法证明,一个人填饱肚子,可以给另一个人的四肢提供养分。哈哈哈!”从弗朗科那里,她还学到了财富在世界地图上的分布非常不均匀,有些地方在遭受让人无法忍受的贫穷。她一直都在重复,这是最大的不公正。
有一天晚上,马丽娅罗莎不在家,我比萨时期的男朋友弗朗科,用一种严肃的、满是惋惜的语气指着两个在家里跑来跑去、发出尖叫的小姑娘对我说:“想想看,她们也可能是我们的。”我纠正了他的说法:“如果是我们的话,年龄可能会大一些。”他点了点头。我瞥了他一眼,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我脑子里把他和十五年前那个有钱、有文化的大学生进行对比:他还是他,但又不是他了。他已经不读书,不写东西了,过去一年里他也很少参加聚会、讨论还有游行。他会谈论政治——这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但已经没有之前的激情和自信了,相反,他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同时对自己的悲观失望充满自嘲。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列举了将要到来的灾难:首先,工人阶级——革命的主体会慢慢地衰落;其次,社会党和共产党的政治财富会彻底分散,现在关于资本的作用频繁的争吵,已经改变了它们各自的性质;第三,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了,我们要适应现状。我满是怀疑地问:“你真的觉得,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当然!”他笑了起来,“但你知道,我特别擅长说这些事情,假如你愿意,反过来说也一样,我可以向你证明相反的立场:共产主义无法避免,无产阶级专政是最高的民主,苏联要比美国好得多,有些时候,血流成河是正义的,但有时候却是犯罪。你愿意我反过来说吗?”
只有两次,我看到了大学生时代的那个他。有一天早上,彼得罗出现了,多莉娅娜没和他一起来。他好像是来考察两个孩子的生活环境的,看她们现在都在学习什么,她们高不高兴等等。那是非常紧张的时刻。也许是两个孩子跟他说了很多我们生活的情况,她们是用那种天真、充满想象和夸张的方式说的。结果是,彼得罗先是和他姐姐吵了起来,然后和我也吵了,吵得很凶,他说我们俩都不负责任。我失去了耐性,对着他喊道:“你说得对,你把她们带走吧,你和多莉娅娜照顾她们吧。”这时候,弗朗科从房间里出来,他介入了我们的争吵,他展示了他特别雄辩的一面,在过去,这种说服力让他可以控制那些争吵得非常激烈的大会。他后来引经据典,和彼得罗讨论起了夫妻生活、家庭、对后代的抚养,甚至说到了柏拉图,全然忘记了我和马丽娅罗莎。我丈夫兴高采烈地走了,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很高兴自己能遇到一个对话者,可以用一种文明和智慧的方式进行讨论。
尼诺没事先通知就出现了,那天我们吵得最不可开交,对于我来说,那是非常可怕的一天。他开着车,在长途旅行之后胡子拉碴,非常疲惫,满脸焦虑。刚开始,我以为他是来让我跟他走呢,通告我和两个孩子的命运。我希望他说,现在好了,我已经搞清楚了我的婚姻状况,让我们一起回那不勒斯生活。我感觉自己已经做好了让步的准备,二话不说就跟他走,我已经受不了那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但事情并非如此。我们俩关在一间房子里,他支支吾吾,一直在抓耳挠腮,出乎我意料地说,他没办法和他妻子分开。他很激动,他想要拥抱我,他语无伦次地给我解释说,只有和埃利奥诺拉在一起时,他才能不放弃我以及我们的共同生活。其他时候,他说的这些可能会激起我的同情,因为很明显,他的痛苦是很真诚的。但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有多痛苦,我很惊异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我不能离开埃利奥诺拉,但我也不能没有你。”
“因此,我的理解没有错。你给我的提议是,让我改变情人的身份,做你的第二个妻子。你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你说什么?事情不是这样。”
我回击了一句,当然是这样,我指着门对他说,我已经对他的所有伎俩感到厌烦,还有他所有的权宜之计,他找的那些借口。这时候,他的声音哽咽在嗓子眼里,他又要说明,他的行为是有一些不容置否的原因。他叫喊着对我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不想让其他人告诉我,因此他亲自跑来告诉我:埃利奥诺拉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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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我知道,听到那则消息时,当时我的反应有些过激。今天,在写这段经历时,我发觉自己会微笑起来。我认识很多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经历和我相似:爱情和性都是非理性的,都很残暴。但那时候,我意识不到这一点。仅仅这个事实——埃利奥诺拉已经怀孕七个月了,都让我觉得,这是尼诺对我最大的伤害。我想起了莉拉,上次和我谈到尼诺时,她欲言又止,和卡门交换了一个眼神。因此,安东尼奥已经发现了埃利奥诺拉怀孕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为什么莉拉最后放弃告诉我?她掂量了一下这事儿可能给我带来的痛苦吗?我感觉我的肚子和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这时候,尼诺强行抑制着自己的不安,他语无伦次地向我解释着他妻子怀孕的事,假如一方面,这有助于让他妻子平静下来,另一方面,这使得他们离婚变得更难。我痛苦得弯下腰,双臂无力地垂着,我的身体到处都很疼,说不出话,也叫喊不出来。我忽然直起了身子,那时候家里只有弗朗科在,没有任何一个反复无常、满怀痛苦,哼唱着小曲儿或者患病的女人。马丽娅罗莎把两个孩子带出去散步了,她想给我和尼诺机会单独面对我们的问题。我打开房间门,用虚弱的声音呼唤着我大学时代的男友。他马上就过来了,我用手指着尼诺,几乎是嘶吼着对弗朗科说:“把他赶走!”
但弗朗科没把他赶走,而是做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他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抓住了我的手腕,让我不要动,让我恢复理智,然后他把我带到了厨房里,让我坐下来,尼诺跟着我们。我很失控,我用断断续续、痛苦的声音说:“让他走!”尼诺试着靠近我时,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他让尼诺站远一点,很平静地说:“让她安静一下,你出去吧。”尼诺听从了他的话,我用非常混乱的语句跟弗朗科讲了发生的事。他听我说话,中间没有打断我。等到他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力气时,他才用那种非常文雅的方式,对我说:“对别人不要有太大的期望,要尽量享受你拥有的,这就是规则。”他说的全是男人说的那些套话,我开始生他的气,我对他叫喊着说:“谁他妈在乎享受能享受到的,你说的什么蠢话!”但他不生气,他想让我审视一下那时候的状况。“好吧,”他说,“这位先生对你撒了一年半的谎,他跟你说他离开了妻子,他说他已经和妻子没有任何关系了,但现在你发现,在七个月前,他让妻子怀孕了。你的反应很正常,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尼诺是一个卑鄙的男人。但你要让我说一句,尼诺被发现以后,原本可以消失,再也不理会你。为什么他开一晚上车,从那不勒斯来到米兰?为什么他要低三下四,自我揭发?为什么他要恳求你不要离开他?所有这些做法,一定是有理由的。”我对着他喊道:“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骗子!一个很轻浮的人,他没办法作出选择。”弗朗科一直在点头,说他表示同意。但这时他问我:“假如他真的爱你,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爱你呢?”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喊,这就是尼诺的想法,一模一样。这时候家里的门开了,马丽娅罗莎出现了,两个孩子马上认出了尼诺,她们有些腼腆,但都想吸引他的关注。她们忽然就忘记了,这几个月,她们的父亲每天都会提到这个人的名字,那就像是一个诅咒,尼诺马上就去照顾她们了。马丽娅罗莎和弗朗科在安抚我,一切都是那么艰难,黛黛和艾尔莎在大声地说话,她们在欢笑,我眼前的这两个人跟我谈论着一些严肃的话题。他们想让我好好想想,但即使是他们,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让人惊异的是,弗朗科刚开始还主张妥协,但他现在建议我一刀两断,和他往常的态度一样,但我大姑子刚开始完全向着我,但后来她想尽量搞明白尼诺的理由,尤其是埃利奥诺拉的处境,她最后甚至伤害了我,她可能是无意的,也可能是故意的。她说:“你不要生气,先反思一下,你是一个有觉悟的女人,当你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毁灭之上,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们的讨论就这样向前推进。弗朗科促使我要面对现实,要在有限的范围内获得自己能获得的东西,马丽娅罗莎给我描绘了埃利奥诺拉带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遭到抛弃的场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想,这是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没办法理解的人说的蠢话。在这种情况下,莉拉肯定会选择退出,就像她之前做的。莉拉会建议我说:“你已经错得够多了,你现在应该甩开眼前的这些人,该干嘛干嘛。”这是她所希望的结局,但我很害怕,弗朗科和马丽娅罗莎说的那些话让我脑子很乱,我不再听他们说,我用眼睛瞄着尼诺。他在博得我的两个孩子的好感时,看起来真帅啊!他假装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现在他和两个孩子进到房间里,他对马丽娅罗莎说:“你看,你这两个侄女多棒!”他已经恢复了那种感人至深的语气,他的指尖自然而然地触碰到她赤裸的膝盖。我把他从家里拉了出来,让他和我沿着圣安布罗吉奥路走了很长一段。
我记得,天气非常炎热,我们沿着一条砖红色的路向前走,空气中飘满了法国梧桐树上飘落的绒毛。我对他说,我想习惯于没有他的生活,但现在我还做不到,我需要时间。他回答说,他永远都不能离开我。我回答说,他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分开。他说那不是真的,他是因为环境所迫,为了得到我,他不得不留下其他的。我明白,让他进一步作出决定是不可能的,他看到前面是一道深渊,他很害怕。我陪他来到汽车跟前,打发他走了。在出发前,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没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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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使我决定的是几个星期后发生的事。马丽娅罗莎出差去了法国波尔多,我不记得她是去做什么。在离开之前,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一些关于弗朗科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基本意思是:她不在时,我要看着他点儿。她说,弗朗科现在很抑郁。我忽然明白了我只是猜测的一件事情,之前我总是有其他事情需要操心,没有发现这一点:她对弗朗科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只是出于一种乐善好施的态度,她真的爱着弗朗科,成了他的母亲、姐姐和情人。她那种痛苦的表情,还有他消瘦的身体,都是因为弗朗科让她备受煎熬,她很焦虑,也很操心,她觉得弗朗科现在变得过于脆弱,随时都可能裂开。
她一共离开了八天。我脑子里很乱,有很多事情要考虑,我尽量对弗朗科很客气,我每天晚上都会和他聊到很晚。让我高兴的是,他没和我谈政治,而是跟我谈到了他自己,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春天在比萨城里散步,阿尔诺河沿岸的臭味。他还跟我说了一些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的事情:他小时候的事儿,他父母还有爷爷奶奶的事儿。尤其让我高兴的是,他让我说出我的不安,和出版社签订的新合同,我现在要写的小说,回到那不勒斯生活的可能,还有尼诺。他从来不会把话题扯到其他事情上,也不会斟词酌句,他说话很直接,有时候甚至很粗俗。有一天晚上,他好像有些犯糊涂了,他说:“假如你爱他超过爱自己,你还是接受他现在的样子吧:有妻子孩子,和其他女人上床的爱好,还有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儿。”他一边充满温情地叫着我的名字,“埃莱娜,埃莱娜!”一边摇着头。他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地说,他觉得一个人如果毫无畏惧,或者非常厌烦地恢复了理性,这样爱情就会结束。他拖着一条腿,从房间里出去了,就好像要保证脚踩到实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想起了帕斯卡莱——一个和弗朗科的出身、文化和政治选择彻底不同的人。尽管如此,有那么一刻,我想象着这位童年的朋友,假如他能从把他吞没的黑暗中重新浮现,他可能也会那样走路。
一整天,弗朗科都没从房间里出来。晚上,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儿出去,我去敲他的门,问他能不能给黛黛和艾尔莎弄点晚饭吃,他答应了。我回去得很晚,和平时不一样的是,他把厨房搞得很乱,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盘子。我没怎么睡着,早上六点时就已经醒了。我去洗手间时,经过他的房门口,让我好奇的是,他门上有一张方形的纸条,是用大头针固定的,纸条上写着:“埃莱娜,不要让两个孩子进来。”我想,可能是那几天黛黛和艾尔莎搅扰到他了,或者说前一天晚上,她们惹他生气了。我打算吃早饭时批评她们。但我又想,弗朗科和我的两个孩子关系很好,我排除了他生她们的气的可能。早上八点,我小心翼翼地去敲他的门,没人回答。我又使劲儿敲了一下,最后轻轻打开了门。房间很黑,我叫了一声,没人回答。我打开了灯,看到枕头和床单上全是血,黑红色的血迹一直流到他脚下,死亡是这么让人作呕。在这里,我只能说,当我看到那具我很熟悉的身体——之前那具幸福、活跃的身体,读了很多书,经历了很多事儿,我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恶心。弗朗科是沉浸于当时的政治文化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具有远大的理想和希望,而且很有风度。现在,他上演了这样可怕的一幕,他用一种残酷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逃离,留下了那么多记忆、语言和意义。我感觉,他对自己的外表、心情、思想和语言,还有这个世界的糟糕去向的仇恨已经将他吞噬。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想着帕斯卡莱和卡门的母亲朱塞平娜,她也无法继续容忍自己,容忍她生活中剩下的那些碎片。但朱塞平娜是上一代人,而弗朗科是我同时代的人,那种充满暴力的离世方式让我很震动,让我无法自拔。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着他写的那张纸条,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纸条,那是他留给我的,其实是想对我说:不要让两个孩子进来,我不希望她们看到我,但你可以进来,你应该看到我。我现在还想着他对我的双重命令:一个是说出来的,另一个是没说出来了。有很多积极分子都参加了弗朗科的葬礼,他们的拳头都轻轻地握着(弗朗科当时很有名,备受崇拜)。在葬礼之后,我试着和马丽娅罗莎重新建立情感,我想安慰她,和她谈论弗朗科,但她没有给我机会。她神思恍惚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而且时不时会有一种病态的怀疑,她眼里的光芒和活力也黯淡下来了,家里慢慢地空了。她对我也不再是那种姐妹的态度,而是越来越充满敌意,要么她整天都待在大学,要么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会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意被打扰。如果两个孩子在家里玩的时候弄出声响,她会非常生气,会骂她们,不让她们喧闹。我收拾了行李,我带着黛黛和艾尔莎去了那不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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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诺真的在塔索街上租了一套房子,在这一点上,他没说谎。我搬去那套房子住了,尽管房子里全是蚂蚁,只有一张没有靠背的双人床、两个孩子的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没有别的家具。我们不谈论爱情,也不提及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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