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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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吧。”
“我不能。”
“那你要回来,你发誓说,你会回来。”
“我发誓。”
“给我打电话。”
“好。”
“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告诉我,你爱我。”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你发誓,你不是在撒谎。”
“我发誓。”
-112-
尼诺是一个小时之后离开的,尽管彼得罗用一种闷闷不乐的语气让他留下,尽管黛黛哭了起来。我丈夫起身去洗漱了,他再次出现时,已经收拾好自己准备出门了。他垂着眼睛对我说:“我没对警察说,帕斯卡莱和娜迪雅来过我们家里;我没有说,并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是我觉得,现在意大利警察已经把不同政见者和犯罪分子混为一谈了。”我当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帕斯卡莱和娜迪雅已经彻底从我脑子里消失了,我很难回过神来想起他们。彼得罗默默地等着我的反应,也许他希望我对他的话表示认可。他希望,我和他是站在一起的,至少有这么一次和他想法一样,支持他,帮他来面对这个考试的、炎热的一天。我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的政治观点、帕斯卡莱和娜迪雅、乌尔丽克·迈恩霍夫的死、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诞生,还有意大利共产党在选举中赢得的票数——这一切关我什么事儿?我感觉世界在向后退去,我完全沉迷于自我,沉迷于自己肉体,我觉得,那是唯一可以驾驭我的东西,也是唯一值得迷恋的东西。我丈夫——一个秩序和混乱的见证者——把门在他身后关上,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容忍他的目光,我害怕我那被吻过的、痛苦焦灼的嘴唇,夜晚的疲惫,还有像烫伤了一样、非常敏感的身体,忽然间被他清楚地看在眼里。
我丈夫刚一离开,我就确信:我再也见不到尼诺了,也不可能和他通话了。同时,我又产生了另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和彼得罗生活在一起了。我觉得,我们继续睡在一张床上,这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怎么办?我要离开他,我想,我要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但之后需要办理什么手续呢?离开就完了吗?我不认识任何离婚的夫妇,我不知道任何关于离婚的事儿。需要什么样的手续?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获得自由之身?孩子们会经历什么?就孩子的抚养问题,我们需要达成一个什么协议?我是否可以把孩子带到另一个城市生活,比如说那不勒斯?为什么要带到那不勒斯,为什么不是米兰呢?我想,假如我离开彼得罗,我迟早都需要一份工作,现在事态不是很好,经济很糟糕,米兰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因为我的出版社在那里。但黛黛和艾尔莎呢?她们和父亲的关系怎么处理?我是不是应该留在佛罗伦萨?不行,绝对不能留在佛罗伦萨。米兰更好一点儿,彼得罗想什么时候来看孩子都可以。是的,尽管我的心思在那不勒斯,但我不会回我们的城区,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城区。我想象着自己住在那不勒斯那些炫目的地方,那些我从来没住过的地方,在塔索街,距离尼诺的家不远。他上下班的时候,我要从窗子看着他,每天在路上遇到他,和他交谈,但我不会打扰他,不给他家里惹麻烦,不仅如此,我还要和他妻子埃利奥诺拉加强联系。我默默地生活在他身边就够了,因此我要去那不勒斯,而不是米兰。再说,假如我和彼得罗离婚之后,米兰就会变得不再那么容易融入。我和马丽娅罗莎、阿黛尔的关系虽然不会彻底断绝,但是会冷淡下来。彼得罗的母亲和姐姐都是文明人,虽然她们并不是很欣赏彼得罗。彼得罗的父亲圭多更不用说了。不!我当然不能指望艾罗塔家的任何人,也许我也不能指望出版社。尼诺可能会帮我一把,他到处都有朋友,当然有办法支持我,只要我对他的关注没惹恼他妻子,没有困扰到他。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已婚女人,和家人生活在佛罗伦萨,距离那不勒斯很远,总之,我不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匆忙结束我的婚姻,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住在他家附近,我到底在想什么!他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表现得像一个没脑子的小女人,就是那种离了男人没办法活的女人,这会让马丽娅罗莎的那些朋友笑死的。尤其是,这对他很不合适,他爱过很多女人,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他漫不经心地播种,留下孩子。他认为婚姻是一种必要,但这不能限定他的欲望,我的这种做法会显得很可笑。我的生活缺少过很多东西,但我一样活了下来,我离了尼诺也一样能活。我会跟我的两个女儿,过我自己的生活,走我自己的路。
但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我跑去接,是他,我听到背景里有高音喇叭、吵闹和喧嚣的声音,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刚到那不勒斯,就从火车站给我打电话。他说:“我只是要和你打个招呼。”他想知道,我现在怎么样了。很好,我回答说。你在做什么?我在和两个孩子吃饭。彼得罗在吗?没有。你喜欢和我做爱吗?是的。很喜欢吗?非常喜欢。我投的币要用完了。好吧,再见,谢谢你打电话来。我待会儿打。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对自己,还有我的自控力感到满意。我想,我和他保持了合适的距离。他很客气地给我打了电话,我很客气地接了电话。三个小时之后,他又来电话了,还是用一部公用电话。他语气很不安。为什么你冷冰冰的?我没有冷冰冰的。今天早上,你要我跟你说我爱你,我跟你说了。虽然出于原则,我从来都没对别人说过,就连对我妻子都没说过。我很高兴。你爱我吗?是的。今天晚上你和他睡觉吗?那你觉得,我应该跟谁睡觉?我受不了。你不是一样和你妻子睡觉吗?但那不是一回事儿。为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埃利奥诺拉。那你回来!我怎么办?离开她。然后呢?他开始非常顽固地给我打电话。我喜欢听电话铃响起,尤其是刚打完,我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他再通电话,但他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就打过来了,有时候甚至是十分钟之后。他开始抓狂,他问我,在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有没有和彼得罗做爱。我跟他说没有,他让我发誓,我发誓了。我问他,他有没有和他妻子做爱,他大声说没有,我也希望他能发誓。就这样,很多承诺,誓言接着誓言,尤其是我庄重地承诺,我会待在家里,让他随时能找到我。他希望我等着他的电话,我偶然出去的时候——我不得不出去买东西——他会让电话一直响一直响,一直到我回来,把孩子放下,把购物袋放下,甚至大门都没有关就跑去接他的电话。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非常绝望:“我以为,你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了。”他舒了一口气说:“假如你不接我的电话,我会一直打下去,没有你,我会爱上电话的响声,没人接的电话声,让我感觉是我剩下的唯一东西。”他会非常详细重提我们在一起的夜晚——你记不记得这个,你记不记得那个——他不停地说那些事。他列举了他想和我在一起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做爱:一起散步,旅行,去看电影,去餐馆,和我谈论他正在做的工作,听我讲我的书的进展。这时候,我失去了控制,我一直在说,是的,是的,是的,所有一切,你想要的所有一切。我最后对着他嘶叫着说:“再过一个星期,我要出发去度假了,我和两个孩子,还有彼得罗去海边。”我说这些时,就好像我被流放了。他说:“埃利奥诺拉三天后会去卡普里岛,她一走,我就来佛罗伦萨,哪怕只待一个小时。”这时候,艾尔莎看着我问:“妈妈,你在不停地和谁说话啊?来和我们玩儿吧。”有一天黛黛说:“别叫她了,她和男朋友说话。”
-113-
尼诺晚上开着车子出来,他在早上九点到了佛罗伦萨。他打了电话,是彼得罗接的,他把电话挂了。他又一次打电话,我赶忙跑去接,他已经把车停在我家楼下了。你下来。我不能。你马上下来,要不然我就上来了。距离出发去维亚雷焦没几天时间了,彼得罗已经放假了。我让他看着孩子,我说,我要出去买点去海边用的东西,我跑去找尼诺。
我们再次见面,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做法。我们发现,那种感情不但没有减弱,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欲望如同烈火燃烧,越来越迫切,让人急不可耐。假如距离很远,通过电话,通过言语,我们还能通过想象,构建一种让人向往的前景,但同时会建立某种秩序,我们会克制自己,并感到害怕。但现在我们见面了,在拥挤狭小的汽车里,根本就不管天气的炎热,我们疯狂的想法变成了现实,成了一件注定的事情,像兵荒马乱年代的做法,追求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和那个时代的现实相吻合。
“你不要回去了。”
“孩子怎么办?彼得罗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
回那不勒斯之前,他说,他不知道整个八月还能不能和我见面,我们非常绝望地告别了。我们在维亚雷焦租的房子没有电话,他给了我卡普里岛他住的地方的电话。他让我答应他,每天给他打电话。
“如果是你妻子接电话呢?”
“那你就挂上。”
“如果你在海边呢?”
“我要工作,可能不会去海边的。”
在我们的想象中,打电话也是为了订个约会日子,在八月十五圣母升天日前后,找机会见一面。他让我找个借口回佛罗伦萨一趟,他也会同样跟埃利奥诺拉撒谎,然后来找我。我们会在我们家里见面,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真是一件疯狂的事儿。我亲吻了他,抚摸了他,撕咬了他,我硬生生和他分开,我感到一种不幸的幸福。我跑去胡乱地买了一些毛巾,给彼得罗买了泳衣,给艾尔莎买了小桶和耙子,给黛黛买了一件蓝色泳衣,那段时间,她非常喜欢蓝色。
-114-
我们去度假了。我没怎么关注两个孩子,我几乎完全把她们甩给了彼得罗。我不停地跑去找电话,就是为了告诉尼诺,我爱他。只有一两次,是埃利奥诺拉接的电话,我马上把电话挂上了,单是听到她的声音就让我感到愤恨。我感到很不公平,为什么她白天晚上都可以和尼诺在一起,他们有什么关系。有时候,那种愤恨会帮我战胜恐惧,让我们在佛罗伦萨会面的计划变得可行。我告诉彼得罗——这也是真的——我说意大利的那家出版社尽管很努力,但我的书在明年一月之前出不来,但法语版本会在今年十月末出版,我要马上解决几个疑问,我需要几本书,所以我要回家取一下。
“我去帮你拿。”他自告奋勇。
“你跟两个孩子多待一会儿吧,你从来都不在家。”
“我喜欢开车,你不喜欢。”
“你不能让我清净一下吗?我能不能享受一天的自由?那些女佣都有假期,为什么我就不能有?”
我一大早就开车出发了,天上有一缕缕的白云,风从车窗吹进来,带来了夏天的气息。我进到空旷的房子里,感觉心在怦怦乱跳。我脱了衣服,洗了澡。我看着镜子里我的肚子和胸上的白色印子,感觉很不自在。我穿上衣服,觉得不满意,又换了一套,脱了穿,穿了脱,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大约下午三点,尼诺来了,我不知道他跟他妻子是怎么说的。我们开始做爱,一直到晚上。第一次,他从容地在我身上投入他的激情,那几乎是一种崇拜的态度,对此我有些不太适应。我试着迎合他,我不顾一切地想表现自己。当我看到他那么投入,那么幸福,忽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糟糕的念头。我觉得,对于我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体验,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重复。他爱女人,他欣赏和迷恋女人的身体。我心里并没有想着我知道的那三个女人:娜迪雅、西尔维亚和马丽娅罗莎,或者说他的妻子埃利奥诺拉。我想的是我最了解的那个女人——莉拉,他为莉拉做的那些疯狂的事情,那种狂热几乎让他走上了自暴自弃的道路。我记得当时她对那份爱情深信不疑,她完全依附于他,研究他读的那些复杂的书,了解他的思想、他的野心,她也在提高自己,改变自己,来适应他的脚步。我记得,当尼诺抛弃她时,她陷得多深,跌得有多重。他知道如何爱一个人,并使别人爱他,总是以一种过火的方式,他不会用别的方式吗?我们现在这种疯狂的爱情,是其他那些疯狂爱情的重复吗?这种不顾一切地想要我的行为,其实是一种模式,就是他要莉拉的那种模式?甚至,他赶到我和彼得罗的家里,是否也像当时莉拉把他带到她和斯特凡诺的家里?我们不是在做爱,而是在重复?
我抽出了自己的身体。他问:“你怎么了?”“没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那些是没法说出口的话。”他把我拉到他怀里,我吻了他,这时候,我尽量想摆脱我脑子里的想法,他对莉拉的爱。但尼诺一直在逼问我,我没法回避这个问题。我抓住了之前他提到的一个问题——也许,我可以对他提到这件事——我用一种佯装开玩笑的语气问他:
“在性方面,我是不是和莉娜一样,也有问题啊?”
他脸色变了,他的眼睛和脸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一个让我害怕的陌生人。在他做出回答之前,我匆忙地说了一句:
“我是开玩笑的,假如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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