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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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写得很好。”
“怎么个好法?你觉得有意思吗?有趣还是很乏味?”
“我觉得有意思。”
“有点儿意思,还是非常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为什么呢?”
“故事很有意思,让人很想往下看。”
“然后呢?”
“然后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
“莉拉,我必须知道,我写的这些东西怎么样,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除了你。”
“我正在说啊。”
“不,你没说实话,你在骗我。以前无论谈什么事情,你从来都没有这么浮浅过。”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我想象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难看的小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电话。也许她和恩佐刚上完班回来,詹纳罗正在不远处玩耍。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已经不会读书了。”
“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我需要你,但你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我。”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嘟囔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也许是一句骂人的话。她用一种不留情面、带着怨恨的语气说:“我做一份工作,你做另一份工作,你能指望我给你提什么建议,你是上过学的,你知道书应该怎么写。”后来,她的声音忽然变了,几乎是叫喊着说:“你不应该写这些东西,莱农!这不是你,你让我看的那些东西,一点儿都不像你,这是一本非常糟糕非常糟糕的书,之前那本也很糟糕。”
她说得很快,有些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她轻盈的呼吸忽然变得很沉重,凝结在一起,没法从她的喉咙出入。我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肚子很疼,而且疼痛一直在加重,并不是因为她所说的话,而是因为她说这些话的方式。她在啜泣吗?我很不安地说:“莉拉,你怎么啦?平静一下,深呼吸。”但她没平静下来,她真的在抽泣,我听到了她的抽泣里充满了痛苦。她说,很糟糕,莱农,非常非常糟糕,第一本书也是——那本卖了很多册的书,让我成功的书,关于那本书,她一直什么都没说,她现在说,那本书很失败。让我痛苦的是她的哭泣,我没有心理准备,我也没想到她会哭。我更喜欢那个很坏的莉拉,我喜欢她那种邪恶的语气,但现在她在抽泣,没办法停下来。
我感到很迷惘。好吧,我想,我写了两本很糟糕的书,但这有什么关系,这种痛苦才是更严重的。我嘟囔了一句:“莉拉,你有什么好哭的,应该哭的人是我,别哭了。”但她厉声说:“为什么你让我看这本书,为什么你逼我说出我心里的想法,我只想自己知道。”我回答说:“别这样,我向你发誓,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我想让她平静下来,但做不到,她说了一些很混乱的话:“别让我再读别的东西了,我不适合。我对你期望很高,我非常肯定,你能做得很好,我希望你做得更好,这是我最渴望的事儿。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话,那我是谁?我是谁呢?”我小声对她说:“你不要担心,你要对我说你想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帮助我,从小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帮助我,没有你的话,我什么都做不好。”最后,她终于停止了抽泣,吸着鼻子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会哭呢,我真是个白痴。”她笑了,说:“我不想让你难受,我准备了一通赞美的话,我还写了下来,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我让她把那篇评论发给我,我说:“可能,你比我更了解我该写什么。”然后,我们不再谈小说的事了,我告诉她,艾尔莎出生了。我们谈到了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还有霍乱。什么霍乱?她用嘲讽的语气说,这里没有霍乱,只有通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人们担心拉肚子拉死,实际上没什么事儿,更多的是害怕,一点事儿也没有。我们吃了很多柠檬,没人拉肚子。
提到这些事情,她说得很流畅,几乎有些高兴,她摆脱了一个负担。结果是,我又一次感觉陷入漩涡——两个年幼的女儿、一个经常不在家的丈夫、糟糕的作品。虽然如此,但我没感觉不安,反而觉得很轻松,是我自己让她说了我的失败。我脑子里浮现出类似这样的句子:你给我带来正面影响的纽带断了,就像绳子断了一样,我现在是真正一个人了。但我没对她说这些,我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我非常费劲地写出这本书,是想和我出生的城区有一个清算,这本书里讲述了我周围发生的巨大变化,这些变化促使我写出了这本书,这是堂·阿奇勒,还有索拉拉兄弟的母亲的故事。她笑了起来,她说,这些恶心的面孔,用来写小说是不够的:如果没有想象力的话,这些面孔不像真的,而像一张张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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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后来我试图厘清我们的这通电话,还有莉拉的啜泣带给我的影响,我觉得很难分析清楚。假如往深了想,她好像要对我表达一种有些矛盾的赞赏,好像她的哭泣,肯定了她对我的情感,还有对我的能力的信任,最后抹去了她对我的那两本书的负面评价。只有在过了几天之后,我才意识到,她的啜泣使她能在不明说的情况下摧毁我的作品,并躲过了我的怨恨。而且,她给我定了一个非常高的目标——不要让她失望,让我没法尝试写其他东西。但我要重申一遍,无论我怎么反复琢磨我们的那次通话,我都没办法说,这通电话是这件事或者那件事的开始,也是我们之间友谊最密切的,或者说是最猥琐的交流。当然,莉拉的镜子效应得到了加强,她更彰显了我的无能。当然,这样一来,我感觉我更容易接受我的失败,就好像莉拉的观点,要比我婆婆的观点更权威,更充满感情,也更具有说服力。
实际上,过了几天之后,我给阿黛尔打了电话。我对她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开诚布公,我意识到你说得对,现在我也感觉到了,其实我的第一本小说也有很多缺点,也许我需要反思,也许我在写作上没有天分,或者,我只是需要时间。”我婆婆马上就对我说了很多好话,她赞扬了我的自我批评的能力,她提醒我,我有自己的读者群,那些读者还在等着我。我嘟囔着说:“是的,当然了。”之后,我马上把剩下的一份手稿塞到抽屉里,把那些写满笔记的本子也放起来了,我投身于日常的琐事。第二本书让我白白浪费了精力,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烦恼,最后这种厌烦也延伸到了我的第一本书上,也许还包括文学创作本身。有时候,我脑子里掠过一个影像、一个迷人的句子,我就会觉得一阵痛苦,我会尽量转去思考其他事情。
我的精力都投向了家庭、两个女儿,还有彼得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克莱利亚回来,一次也没有,我也从没想过另找一个人帮我。我开始什么活儿都干,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自己感到麻木,我这么做并不是很吃力,也没有懊悔,就好像我忽然间发现了使用生命的正确方法。好像有另一个我,在对我耳语:不要胡思乱想了。我非常投入地做家务,照顾艾尔莎和黛黛,这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就好像除了肚子里的孩子,除了稿子的压力,我还摆脱了一个更为隐秘的包袱,我自己也无法说清的一种东西。艾尔莎表现出她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宝贝:她洗澡时间很长,也很愉快,她吃饭睡觉都很乖,在睡觉时也会笑。但我要非常小心黛黛,她非常恨这个小妹妹,她早上醒来时,总是一脸惶恐,说她梦见把妹妹从火中、从水里或者从饿狼的嘴里救下来。有时候,她会假装自己是个小婴儿,也想吃奶,并模仿婴儿的啼哭,实际上她不满足于自己的处境,她已经差不多四岁了,语言能力很发达,已经可以生活自理了。我一直对她充满感情,表扬她的聪明,还有她的灵敏。我让她相信,我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她的帮助:买东西,做饭,还要留神小妹妹不要摔了。
同时,我非常担心自己又一次怀孕,我开始吃避孕药,我发胖了。我觉得自己浑身是肿的,但我还是不敢停药。那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再次怀孕。另外,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关注自己的身体了。我觉得,有了两个孩子之后,我不再年轻,而且要承担各种辛劳:给她们洗澡,穿衣服,脱衣服,推着小车出去,买东西,做饭,抱一个,拉一个,或者同时抱着两个,给其中一个擦鼻涕,给另一个擦嘴,承担每天的工作。我作为女人已经成熟,会像城区的那些母亲一样,并没什么好惋惜的。这没什么不好,我对自己说。
在抵抗了很长时间之后,彼得罗终于接受了避孕药,他很担忧地看着我。他说,你越来越圆了,你身上长的这些斑是怎么回事儿?他担心我和两个孩子或者他自己会生病,但他很痛恨医生。我尽量让他放心,那段时间他瘦了很多:他的眼圈越来越黑了,头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一缕缕白头发。他一会儿说膝盖疼,一会儿说右腰或者肩膀疼,但他不愿意去看医生。我逼他去,我自己带着孩子陪他去,最后的结果是,除了需要服用一些镇静剂,他的身体很健康。这让他欣喜若狂了好一阵子,所有症状都消失了。但没过多久,尽管他在服用镇静剂,他又开始出状况了。有一次,黛黛不让他看电视新闻——那是在智利的军政府刚上台之后——他非常粗暴地打了孩子的屁股。我刚开始吃避孕药时,他比之前更加频繁地想做爱,但只是在早上或者下午,他说,晚上做爱的话,那会让他一点儿也不困,让他不得不学习大半个晚上,会让他积劳成疾。
这都是胡说,因为对他来说,晚上学习一直都是一种习惯,而不是一种必须。但是,我还是说:“那我们就别晚上做了,怎么都行。”当然了,他有时候让我很抓狂,很难让他做一些对家里有用的事儿,比如说,让他有空儿的时候去买东西,吃完晚饭后洗碗。有一天晚上,我失去了耐心,我没跟他说什么难听话,我只是提高了嗓门。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只要叫喊一下,他的固执马上就会消失,他就会听我的。有时候,我对他很强硬,这也能让他那些臆想的疼痛消失,甚至让那种不断想要我的过剩欲望也会消失,但我不喜欢那么做。一旦那么做的时候,我自己也很受罪,我觉得,这会激起他一阵痛苦的痉挛。无论如何,效果持续的时间也不长。他会让步,调整自己,很严肃地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但当他真的很疲惫时,他会忘记我们说好的事,只想着自己,又会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最后,我不管他了,我想逗他笑,吻他,让他洗几个盘子,而且他又洗得不干净,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只能看到他拉长的脸,还有嘟囔,他的意思是:我有工作要做,但我却在这里浪费时间。最好让他轻松一点,我很高兴能避免一种紧张的关系。
为了不让他焦虑,我学会了不跟他说我自己的事,他好像也不是很关注我的看法。假如我们交谈,比如说,关于政府对于石油危机采取的措施,假如他赞美意共靠近天主教民主党的做法,他只希望我默默听着,并对他表示赞同。有几次,我对他说的观点表示不赞同,他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要么用一种老师对学生说话的语气说:“你没有受到好的教育,你不知道民主、国家、法律还有协调不同国家、不同利益,实现平衡的价值。”要么他就会说:“你喜欢世界末日。”我是他的妻子,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他期望在他谈论政治、他的研究,以及他正焚膏继晷、踌躇满怀写的新书时,我能仔细听他的话,但这种关注只是情感方面的,他不想听到我的看法,尤其是当我对他表示怀疑时。他对我说话,那就像他在大声思考,只是想让自己思路清晰。他母亲,还有他姐姐都是另一个类型的女人,很明显,他不希望我成为她们那样。在他比较脆弱的阶段,我从他的有些话中能听出来,他不仅仅不赞同我出版我的第一本书,那本书的成功也让他很不悦,至于我写的第二本书、我的稿子去了哪里,他从来都没有过问,也没有问我未来有什么打算。我再也没有提过写作的事儿,这似乎让他松了一口气。
彼得罗越来越表现出很糟糕的、出乎我预料的一面,但这并没有促使我去找别人。有时候我会遇到马里奥,就是那个工程师,但我很快发现,勾引别人和被别人勾引的欲望已经消失了,而且我觉得,曾经那个不安分的阶段,让我觉得自己很好笑,还好那个阶段过去了。那种想从家里出去,参加这个城市公众生活的渴望,也慢慢消退了。假如我决定参加一场辩论会,或者一次游行,我总是会带着两个孩子,我觉得很自豪,我的包里鼓鼓囊囊,塞着她们需要的东西。那些不赞同我这么做的人会说:“她们这么小,可能会很危险。”尽管如此,但我还是每天都出门去,无论天气怎么样,只是为了让两个女儿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出去的时候,我总是会带上一本书,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尽管想营造一个自己的文学世界的野心已经消失了,但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读书。通常我会先走一走,找一个离家不远的长椅坐下来,翻阅一些复杂的评论,阅读报纸,有时候嘴里会喊:“黛黛,不要跑太远了,到妈妈这里来。”我就是这样,我要接受现实。无论莉拉的生活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她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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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马丽娅罗莎来了佛罗伦萨,是为了推广她大学同事写的一本关于圣母生育的书。彼得罗发誓说他一定会参加,但到了最后关节,他找了个借口,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大姑子开车来的,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有点儿疲惫,但还是和平常一样热情,她给黛黛和艾尔莎带了很多礼物。她从来都没提到过我那部夭折了的小说,尽管我可以肯定,阿黛尔已经跟她说了。她很自在地给我讲了她的旅行、她读的书,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充满热情。她兴高采烈地追随着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认定一件事情,研究一阵子,厌烦了再去搞另一件事——那是之前她因为不注意,或因盲目而否认的事。在聚会上,她谈到她同事的书,很快就获得了听众的认可,在场的都是一些艺术史研究者。本来按照常规,她讲一些学术上的事情,那天晚上会顺顺当当地过去,但忽然间她话锋一转,有一些口无遮拦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女人不要为任何男人生孩子,包括天父,孩子属于她们自己。现在,我们需要从女性角度,而不是男性角度来做研究。无论哪个学科的背后都是‘阴茎’,当这根‘阴茎’疲软了,就会求助于铁棍、警察、监狱、军队和集中营。假如你不屈服,假如你继续捣乱,那就开始大屠杀。”马丽娅罗莎说完,台下发出一阵阵嘈杂声,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最后她被一群女人围住了。她用非常愉快的语气让我到她身边去,她很自豪地把黛黛和艾尔莎介绍给她在佛罗伦萨的朋友,也说了我很多好话。有人提到了我的书,但我岔开了话题,就好像那本书不是我写的。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我们形成了一个小团体,是由各种各样的姑娘,还有成熟女人组成,其中一个邀请所有人去她家,一个星期聚一次,聊一下女人的问题。
因为马丽娅罗莎说的那些非常挑衅的话,还有她朋友们的邀请,我重新把阿黛尔之前送给我的小册子从一堆书下面翻了出来,我出去时会放在包里,在外面读。在深冬灰色的天空下,我看到了一个很吸引我注意的标题——《啊呸!黑格尔》,就先看了那篇文章。在我读这篇文章时,艾尔莎在她的小车里睡觉,黛黛穿着厚外套,围着羊毛围巾,戴着羊毛帽子,在小声和她的布娃娃说话。这篇文章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我震撼,尤其是那种肆无忌惮的自由思想。我在很多有力的句子下面都画了线,我用感叹号还有斜画线,把那些打动我的地方标了出来。啊呸!黑格尔。啊呸!男人的文化,啊呸!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啊呸!历史唯物主义,弗洛伊德,啊呸!心理分析和阴茎嫉妒。啊呸!婚姻,家庭。啊呸!纳粹主义、斯大林主义,还有恐怖主义。啊呸!战争、阶级斗争,还有无产阶级专政。啊呸!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还有人人平等的陷阱。啊呸!所有父权文化的体现,所有的组织形式。反对对女性智慧的污蔑,反对对女性进行洗脑。我们要从生育说起,不给任何人生孩子。我们要推翻奴仆和主人的二元结构,我们要从脑子里清除我们的自卑感。我们要做自己。不要犹豫。要坚持自己的不同,行动起来。大学不会解放女性,只能让对女性的压迫变得更完善,要反对智慧。男性已经进入了太空,但女性在这个星球上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女人是这个星球的另一张脸。女人是主体,会出人意外。需要把女性从压迫的处境中解放出来,此时,此刻,就是现在。写这篇文章的人叫卡拉·隆奇。我想,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可以这样思考?我在读书上花费了很多力气,但我一直都在被动接受,我从来都没用到过那些书籍,我从来都没对那些书本产生过怀疑。这就是思考的方法,卡拉·隆奇正是通过思考来提出反对。我在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之后,还是不会思考。马丽娅罗莎也不会:她读了一页又一页书,然后心血来潮,把这些思想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哗众取宠,这就是事实。但莉拉会用脑子,这是她的本能,假如她上过学,她也会像这样思考。
这种想法变得越来越顽固,我在这个阶段读的所有东西,最终都会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和莉拉联系在一起。我遇到了这种女性主义的思想,虽然和莉拉的思想有所不同,但同样激起了我的崇拜,还有我在她面前的从属感。不仅仅如此,在看这些文章时,我想到的是莉拉,还有她生活的片段,那些她会认同的话,她会反对的话。后来,在阅读那些文章的过程中,我经常参加马丽娅罗莎那帮朋友的聚会,但事情并不容易,黛黛一个劲儿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艾尔莎有时候会忽然欢呼雀跃。但问题不仅仅在我女儿身上,实际上,我在那儿只会遇到和我相似的女人,她们没办法帮助我。我觉得很无聊,因为她们谈论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儿,而且她们的表达很糟糕。我感觉,我已经非常了解生为女人意味着什么,我对那些艰难的自我意识并不热衷。我不想在公众场合里谈到我和彼得罗,以及我和一般男性之间的关系,来为她们作证,说明每个阶层、每个年龄阶段的男性是什么样的。让自己的头脑男性化,从而融入男性的文化中——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之前就是那么做的,我现在依然那么做。除此之外,我置身事外,没有卷入那些紧张的气氛、嫉妒的爆发、充满权威的语气、柔弱的声音、知识分子的等级,还有为争取这个群体领导权的斗争,最后会有人哭得一塌糊涂。对于我来说,出现了一种新情况,又把我自然引向莉拉,她们讲述和讨论的方式让我入迷,她们非常直率,甚至到了粗鲁的地步。我喜欢用啰嗦的长句来表达自己,那是我小时候就学会了的。我感到急切需要表达真实的自我,我之前从来都没用过那种方式说话,那可能不是我的本性。在那种情况下,我压抑住了自己的表达欲望,我一直都一言不发。但是我感觉我应该和莉拉谈谈,谈谈这些事情,用同样不留情面的方式,来分析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深入谈谈我们从来都没有谈过的问题,比如说谈一下我写的那本糟糕的书,还有她反常的哭泣。
这种愿望很强烈,以至于让我想带着两个女儿到那不勒斯去住一段时间,或者让她带着詹纳罗来我这里,或者我们相互通信。我跟她说了一次,是通过电话说的,但没有说通她。我跟她说了我正在阅读的女权主义书籍,还有我参加的团体。她听我讲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取笑那些书的书名,比如说,“阴蒂女性”、“子宫女性”。她话说得很粗俗:“你丫说什么呢?莱农,快感、性、生殖器,这里问题很多?你疯了吗?”她想给我展示,她没法谈论我感兴趣的事情。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很鄙夷,她说:“你做点别的什么事儿吧,做点儿你该做的事情,别浪费时间了。”她生气了。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想,过一段时间我会再试一试。最后我得出结论,我应该搞清楚自己,我要分析自己的女性本质。我非常费力地学习那些男性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应该懂得一切,做各种事情,我越界了,政治斗争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要在男人面前有面子,我要和他们站在同一个高度。什么高度?他们理性的高度,最不理性的高度。我非常投入地背诵那些流行的句子,真是白费力气。我被自己学习的东西限制了,这些东西塑造了我的头脑、我的声音。为了变得卓越,我和我自己定下的秘密协约。现在,在努力学习之后,我要遗忘学到的东西。再加上,我不得不想想,我是什么样的。莉拉在我面前时,我是她的附庸,我刚刚一远离她,我自己就变了,没有莉拉,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她的思想支撑,我就无法认定任何思想。我应该接受自己,那个不受她左右的自己,核心就是这个,我要接受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我该怎么办呢?接着尝试写作?也许我会没有激情,我只是在应付差事。因此我应该不要再写了,随便找一份工作,或者就像我母亲说的,当个阔太太,把自己关在家里,或者把一切都抛开——家庭、女儿和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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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马丽娅罗莎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我经常给她打电话,当彼得罗发现这一点,就开始用一种越来越鄙夷的语气谈到了他姐姐:她很轻浮、空虚,对于自己和其他人来说,她都很危险,在他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马丽娅罗莎都一直是残酷折磨他的人,她是父母最大的担忧。有一天晚上,我正和我大姑子通电话,彼得罗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头发乱蓬蓬的,面孔疲惫。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往嘴里胡乱塞了点东西,他和黛黛开了玩笑,同时在侧耳听着我们的谈话。后来,他忽然间开始叫嚷:“那个白痴知不知道,现在是吃晚饭时间?”我向马丽娅罗莎道歉之后,马上挂了电话。我说,饭食已准备好,马上就可以吃,他用不着那么大声嚷嚷。他嘟哝着说,花长途电话费,去听他姐姐的疯言疯语,他觉得很愚蠢。我没有接茬,我把桌子摆好了。他发现我生气了,就有些担心地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马丽娅罗莎的气。”但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开始翻阅我看的那些书,看到我画线的地方,就开玩笑。他说,这都是蠢话,你不要上当受骗。他向我指出那些女性主义杂志和女性主义宣言里逻辑不通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们吵了起来,也许是我夸张了。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最后我跟他说:“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但你和马丽娅罗莎一样,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父母亲给你的。”他给了我一个耳光,而且是当着黛黛的面,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承受能力很强,要比他强:我一辈子挨了不少耳光,但彼得罗从来都没打过别人耳光,当然也没有挨过耳光。在他脸上,我看到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憎恶,他盯着他女儿看了一会儿,然后出门了。我的火慢慢消了,我没上床睡觉,一直在等他,因为他一直没回家,这让我很担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神经衰弱,是因为休息得太少了吗?或者,这就是他的本性,埋藏在几千本书和良好教养之下的本性?我又一次意识到,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我没有办法预测他的举动:他可能会跳到阿诺河里?或者是已经在某个地方喝醉了?甚至是动身去了热内亚,在他母亲的怀抱里寻求安慰,进行倾诉?哦,我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太害怕了。我觉察到,因为我所读的书,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忽视了自己的私人生活,我有两个女儿,我不想出现一个草率的结果。
彼得罗是早上五点回来的,我看到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深深松了一口气,我去拥抱了他,亲吻了他。他嘟囔着说:“你不爱我,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最后他补充说:“我也不值得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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