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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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家里有奴隶。”他说。
阿黛尔不紧不慢地说:
“她不是奴隶,我们付工资给她。”
因为有婆婆撑腰,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你觉得,我应该当奴隶?”
“你当母亲,而不是奴隶。”
“我给你洗衣服,熨衣服,打扫卫生,给你做饭,给你生了孩子,我还要千辛万苦把她养大,我要崩溃了。”
“谁强迫你了,我什么时候要求过你?”
我受不了这样的冲突,但阿黛尔可以,她用热嘲冷讽的语气,节节击退了她儿子。后来克莱利亚留了下来,她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把摇篮带到了我给她安排的房间,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非常准时地给孩子准备奶粉。当我婆婆看到我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带我去看了医生,那是她的一个朋友,医生给我开了一些注射的药。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亲自拿着煮过的针管和针头,还有药水,给我的屁股打针,又准又狠。我马上就感觉好多了,我的腿疼消失了,心情也慢慢开朗了。但阿黛尔并没有停止照顾我,她很得体地要求我收拾打扮自己,她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看牙医。尤其是,她一直在跟我谈论剧院、电影院还有她正在翻译或正在编写的书,杂志上别人都写了什么文章,还有评论她丈夫的或者其他名人的文章,她亲昵地直呼这些人的名字。我从她嘴里,第一次听说了一份非常有斗争精神的女性主义杂志。马丽娅罗莎非常热衷于女性主义,她认识编辑这本杂志的姑娘们,也非常欣赏她们的思想,但我婆婆并不赞同这些人,她用通常那种带着讽刺的语气说,她们看待女性问题,就好像面对阶级斗争的问题一样,但问题没那么简单。你看看她们写的东西吧,她最后建议我说。她给我留下了几本杂志,最后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要当作家的话,任何事情都不能错过。”我把那些杂志放在一边,我觉得,阿黛尔评价不好的东西,我也不用浪费时间去看。尤其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婆婆说的那些高雅的话,并不是想和我进行思想交流,阿黛尔只是有计划地要把我从一个无能的母亲的处境中拯救出来。她是想通过她说的那些话,摩擦出火花,点燃我空洞的头脑和目光。但实际上,她更乐于拯救我,而不是倾听我。
尽管一切都理顺了,黛黛还是会在夜里哭。我听见她哭,觉得很不安,她给我传递了一种不幸福的感觉,让我婆婆的善举带来的好处都化为云烟。尽管我现在有时间了,但我还是不能写作。彼得罗通常都是忍耐着,但当着他母亲的面,他变得很放肆,甚至有些不客气。一回到家里,他总是会和他母亲发生冲突,唇枪舌剑,冷嘲热讽,这使我的挫败感更加强烈了。我很快觉察到,我的丈夫理所当然地认为,阿黛尔是他最近遇到的所有麻烦的根源。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怪到他母亲的头上,包括他在工作上的不顺心。我根本不了解当时大学里拔剑张弩的气氛,通常我问他怎么样,他总是说很好,他倾向于不让我操心。但在他母亲面前,他打破了这些限制,他会用一个被忽视了的儿子的怨恨语气和她说话,他把对我藏着掖着的那一面全部展示在阿黛尔面前,他宣泄自己,就像我不在场那样,就好像我——他的妻子,只是一个沉默的证人。
这样一来,事情越来越明朗了。他大学那些同事都要比他年长,都把他耀眼的前途,包括他在海外取得的声誉,归结于他的家世、他的姓氏,所以都开始孤立他。学生们觉得他过于严格,也没什么用处,他是一个很乏味的资产阶级,在耕耘着自己的小菜园,根本不顾及现在的形势,总之,他是个阶级敌人。他自己呢,通常既不会自我捍卫,也不会攻击别人,而是会走自己的路。他坚信——我很确信这一点——思路清晰的课程,是学生可以深入思考的一种保证,最终会开花结果。但一切都很难,有一天晚上,他用一种满是怨气的语气,对阿黛尔大声说了这些处境。然后,他马上压低了嗓门,嘟囔着说,他需要安静,工作已经让他很累了,有不少同事联合学生和他作对。一群群年轻人经常会破门而入,进到他正在上课的教室,迫使他中止上课,在墙上贴非常下流的标语。这时候,在阿黛尔开口说话之前,我有些失控地说了一句。我说,假如你没有那么反动,这些事儿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他呢,自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用一种粗暴的语气对我说:“闭嘴,你总是信口开河。”
我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太不了解他了。我了解他什么呢?他是一个平和的男人,但充满决心,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他是站在工人和学生这一边的,但他上课和考试的方式是最传统的。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不想在教堂里结婚,而且要求不给黛黛洗礼,但他欣赏阿诺河流域的那些基督教团体,谈到宗教问题时,他总是无所不知。他是艾罗塔家的儿子,但他无法忍受这个家族带给他的富裕和特权。我平静下来了,我要站在他那边,让他感觉我的情感和支持。他是我丈夫,我想,我们应该多交流。但阿黛尔的存在是一个问题,他们母子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彼得罗在说话时,一改以往的文质彬彬,阿黛尔跟他说话的语气,好像他是一个没救的低能儿。
我们就是那么生活的,冲突不断。他一直和母亲吵架,最后会说一些让我很气愤的话,让我也对他恶语相向。最后到了这样的地步,在吃晚饭时,我婆婆当着我的面问他为什么要睡在沙发上。他回答说:“明天你最好回去吧。”尽管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睡在沙发上,我没有插话。他这么做是为了我,他在夜里三点工作完,为了避免打扰我,他会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第二天,阿黛尔回热内亚去了,我感到彻底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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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孩子相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黛黛在她第一个生日时,学会了走路:她父亲蹲在她前面,对她拍手,她微笑着松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向她父亲走去,她的手张开着,嘴半张着,就好像啼哭了一年之后,她终于到达了幸福的终点。从那时候开始,她晚上睡觉开始变得安稳,我也安宁下来了。我的女儿和克莱利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焦虑缓和下来了,我获得了一些个人的空间,但我发现,我一点儿也不想劳神工作,就好像经过了一场漫长的疾病,我迫不及待地想待在户外,享受阳光和色彩缤纷的生活,走在挤满人群的街道上,欣赏橱窗里的商品。在那个阶段,我自己有很多钱,我给自己、孩子还有彼得罗买了很多衣服,我给家里买了很多家具和摆设,我从未像那时候那样随便花钱。我想要打扮自己,要和一些有意思的人见面谈话,但我没能和任何人建立联系。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彼得罗也很少带客人来家里。
我试着慢慢恢复以前的生活,也就是一年之前的活跃状态,但我意识到,家里的电话很少响起,而且打给我的电话也越来越少了。我的小说在褪色,人们逐渐也对我失去了兴趣。经过那个狂喜的阶段,随之而来的是担忧,有时候是抑郁。我问自己该怎么办,我又开始读近现代文学,我经常为我写的小说感到羞愧,相比其他作品,我的书显得很轻浮,也很传统。我把新小说的笔记放在一边,因为内容太类似于之前作品,我努力构思一些能反映现在动荡的社会现实的、有分量的作品。
我非常羞怯地给《团结报》打电话,我还想着给他们写文章,但我马上就明白,我写的那些东西编辑已经不喜欢了。我失去了自己的领地,我的信息太少,没时间去参与那些正在发生事件并将它们讲述出来。我只会写一些优美、抽象的句子,我不知道要在哪份报纸,向谁展示出:我赞同对意大利左翼党派和工会组织的严厉批评。现在我很难解释当时我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或者说得更具体一些,尽管我很少参加这个城市的政治生活,尽管我很温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受一些极端思想的吸引。我这么做是因为偷懒,或者因为我对于进行调和的做法失去了信心。从我小时候开始,我就很熟悉,我父亲在市政府里,利用那里的漏洞,暗中获得一些利益,或者说,我切身体会到什么是贫穷的生活,我感觉有必要铭记自己经历的一切,我想和下层人民站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斗争,推翻所有一切。或者因为我参加的那些零散的政治活动,我努力写的请求和呼吁都没有人在意,我希望发生一些大事件——我用过这种表达方式,我经常说这样的话——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可以看到并讲述它。或者因为——我很难承认这一点——我的思维模式还是和莉拉一样,就是坚持自己的非理性态度,根本不接受中间路线。虽然我现在从各个方面都已经远离她了,但我想象着,假如她没把自己封闭在城区的圈子里,假如她有我的这些机会的话,她可能会做的事情,可能会说的话。
我不再购买《团结报》,我开始看《继续斗争》还有《宣言报》,我发现在《宣言报》上,有时候会出现尼诺的文章。他的文章像往常一样,有很多数据,而且逻辑非常清晰,结构也很完整。就像我小时候和他谈话给我带来的刺激一样,我感觉,我急需写一些组织严密的复句,掌握那种使自己免于迷失的技巧。我最后决定,我再也不能带着欲望,或者带着爱慕去想他。我觉得,他成了我懊悔的代表和化身,我曾经有过机会,但我永远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们都出生在同样的环境,都有很好的前途,为什么我现在陷入了黯淡?因为结婚的缘故?因为生了黛黛?因为我是一个女的,因为我要照顾家,要给孩子洗屁股,换尿布?每一次,我看到尼诺的文章,假如那篇文章写得很精彩,我心情就会变得很坏。彼得罗成了牺牲品,实际上,我丈夫是我唯一的对话者。我生他的气,我控诉他,我说这是我生活中最可怕的阶段,他把我扔下不管。我们的关系——我很难承认,因为这让我很害怕,但这是事实——越来越糟糕了。我明白,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的处境也很艰难,但我还是没法原谅他。我一直在批评他,通常,我的政治立场和那些给他找茬儿的学生差不多。他非常不耐烦地听我说,基本上不回嘴。在那些时候,我怀疑,他之前吼我的话(“你闭嘴!你就知道信口开河”)不是他一时激动说的一句过分的话,而是他通常对我的看法,他觉得不能和我进行严肃的交流。这让我非常绝望和沮丧,我的怨气在一点点上升,尤其是我自己内心,充满了矛盾的情感,用一句很露骨的话,总结出来就是:正是因为社会不公正,才使学习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非常艰苦的事(比如说对我),但对其他人是一种消遣(比如说对于彼得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不管社会公不公平,人们都必须学习,这是一件好事儿,非常好的事儿。我的学习经历,还有我展示出来的才能,让我非常自豪,我很难相信我是白费力气,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很迟钝。有时候,在彼得罗面前,因为一些隐秘的缘由,我把不公正归于不平等。我对他说:“你现在表现得就好像你面对的学生都是一样的,但事情并不是这样,要求那些机会不同的孩子取得同样的成绩,这是一种苛求。”我批评了他,因为他告诉我,他和一个比他年长至少二十岁的同事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那人是他姐姐的一个熟人,觉得可以联合他和研究机构里的保守派进行斗争。他和这个同事产生冲突,是因为那人很客气地给他建议,让他对学生不要那么严苛。彼得罗没有闪烁其词,他用一种有礼貌的方式反驳说,他并不觉得自己严苛,他只是对学生要求很严格。好吧,那人对他说,那你就不要那么严格了,尤其是对那些正致力于改变这个烂摊子的学生。我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根据是什么,但他们的对话越来越不投机了。彼得罗在讲这些事时通常都很简洁。刚开始,他觉得有必要捍卫自己,他只是说,他对所有学生都很尊重,一视同仁。他指责同事用了两种标准、两个尺度:对那些强硬的学生态度柔和,但对那些害怕、胆怯的学生非常无情,让他们受屈辱。他同事生气了,最后对着彼得罗嚷嚷说——因为他认识彼得罗的姐姐,他一直都不想对他说的话,这时说了出来——彼得罗是个白痴,他根本就不配站在讲台上。
“你不能慎重一点儿吗?”
“我很慎重。”
“我不觉得。”
“好吧,我得说出我心里想的。”
“也许,你应该学会辨别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我没有敌人。”
“也没有朋友。”
你一言我一语,我开始变得夸张。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这么做,最后的结果是,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人,更不用说你父母的那些朋友,会请我们吃晚饭、听音乐会,或者一起去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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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在他的工作环境里,彼得罗很显然被人认为是一个很乏味的人。他和他家人完全不同,他家其他人都充满热情地参与时政,他是艾罗塔家的一个失败者。我也认同这种看法,这对于我们的共同生活和我们的私密关系没什么好处。黛黛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了,她的作息变得规律,彼得罗又回到了我们的婚床上,但他一靠近我,就会让我很厌烦,我担心又一次怀孕,我想安宁地睡觉,我默默推开了他,我转过身去,假如他还坚持,用他的身体顶着我的睡衣,我会用脚后跟,轻轻踢他的腿,想让他明白:我不想要,我很困。彼得罗很不高兴地停了下来,起身去学习了。
一天晚上,关于克莱利亚的问题,我们又进行了争论——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每次要给她付钱时,气氛就会有些紧张,但那一次很明显,克莱利亚只是一个借口。他小声嘟囔着说:“埃莱娜,我们要谈一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找到一个平衡点。”我马上表示同意,我对他说,我欣赏他的智慧还有教养,黛黛也是一个好宝贝。但我接着说,我不想要其他孩子,我现在的孤立状态让我很难忍受,我渴望回到之前那种活跃的生活里去,我从小都在努力学习,并不是想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是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我们谈了很久,我很强硬,他彬彬有礼。他不再为保姆的事抗议了,并做出了让步,他决定去买避孕套,开始邀请朋友——他没有朋友,说得准确一点,是他认识的人——来家里吃晚饭。尽管街上的血腥事件越来越多了,他同意我带着黛黛一起去参加会议,还有游行。
但是,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而是让我的生活更加复杂。黛黛和克莱利亚越来越亲了,我带她出去,她会很厌烦,会发脾气,会拽我的耳朵、头发和鼻子,她会一边哭,一边嚷嚷着要克莱利亚。我确信,她更愿意和那个来自马雷玛的姑娘在一起,而不是和我在一起。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怀疑:因为我没给她喂奶,让她生命的第一年很艰难,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阴暗的形象,一个自私暴躁的女人,随时都会骂她,我嫉妒她的保姆的开朗性格,我对她的保姆——那个陪她玩儿,给她讲故事的女孩很凶恶。甚至是我在用手帕给她擦鼻涕,或者嘴上食物残渣时,她也会机械地推开我,她会哭,说我弄疼她了。
至于彼得罗,避孕套让他的感觉更加不敏锐,要达到高潮,用的时间比之前还要长,他觉得痛苦,也让我更难受。有时候,我让他从后面来,我感觉这样疼痛会减少一点。当他猛烈撞击着我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它拉到我的身上,期望他能抚摸我,但他好像不能同时做两样事情,他喜欢前面的部分,马上就忘了后面的事情。他心满意足之后,好像没法觉察到,我渴望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来满足我。他享受完之后,会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我去干会儿活。”他离开之后,我觉得,寂寞是一种安慰和奖赏。
有时候,在游行的队伍里,我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那些年轻的男人。他们很无畏,能面对任何风险,充满了喜悦的能量,当他们发现自己受到威胁时,会变得咄咄逼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魅力,我感到那种热度在吸引着我。但我觉得,我和那些围绕着他们的女孩子完全不同,我读了太多书,戴着眼镜,已经结婚了,而且也没有时间。这样,我回到家里,感觉更不开心,我对丈夫很冷淡,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有几次,我睁着眼睛做梦,我想象着这些年轻男人中的一个——在佛罗伦萨很有名、很受崇拜的那个,他会发现我,会把我拉过去,就像我还是小姑娘时,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不想跳舞,安东尼奥或者帕斯卡莱拉着我的胳膊强迫我跳舞。自然,我和那些男孩子之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但彼得罗带到家里的那些人,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我埋头给他们做晚饭,还要扮演一个活跃的女主人形象,找话题和他们聊天,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我提出的要求,是我让丈夫带人回家吃饭。但我很快意识到,我很不自在地发现,那些聚餐不仅仅是聚餐,我会被任何一个关注我的男人所吸引: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帅的,老的年轻的,结婚的没结婚的,假如一个男人认同我的观点,假如他记得我的书,还说了赞美的话,假如他为我的智慧感到兴奋,我会用很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在很短的时间里,一来二去,他会觉得我对他有意思。这时候,这个男人会从开始的乏味无聊,变得很活泼,最后会彻底忽视彼得罗的存在而对我倍加关注。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会变得暧昧,和我交谈时会越来越亲密。他会用指尖触碰我的肩膀,或者碰我的一只手,用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发出一些感叹,他的膝盖会碰到我的膝盖,脚尖碰到我的脚尖。
在这种时刻,我都会感觉很好,我会忘记彼得罗和黛黛的存在,还有与他们相伴的那些非常乏味的义务。我只是担心客人走了之后,我又会陷入这个灰暗的家里,时间一天天白白流逝,我感到慵懒,还有温柔背后的愤怒。因此我有些夸张,兴奋感让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跷起二郎腿,让腿尽可能露出来,我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解开衬衣的一只扣子。是我主动拉近自己和客人的距离,就好像我的一部分确信,通过这种方式贴近那个陌生人,我会感到舒服一点儿。这样,在他离开这所房子时——单独离开,或者和他的妻子或者女伴离开,这种舒服的感觉会在我的身体里保留一阵子,我就不会觉得那么抑郁,我就不会感受到表露了情感和思想之后的虚空,还有对失败的焦虑。
实际上,吃完晚饭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这时候彼得罗在学习,我会觉得自己非常愚蠢,我鄙视我自己。尽管我很努力,但我还是没办法改变自己。那些男人确信我爱上了他们,通常会在第二天打电话给我,会找借口跟我见面,我会答应。但当我到达约会的地方,我会感觉很害怕。他们兴奋起来了,这个简单的事实都会让我受不了。比如说,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人,或者是结了婚的人,他们对我动了心思,这个事实就会抹去他们的权威,抹去我赋予他们的拯救者的身份。我在诱惑过程中感受到的快感,最后就成了一种令人羞耻的错误。我很迷惘地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是,我就会更关注黛黛和彼得罗。
但一有机会,我就会重新开始。我不读书,也不写作,我充满想象,我会把音乐声开得很大,听我小时候不知道的音乐。尤其让我越来越懊恼的事情是,之前我在任何事情上都很自律,我享受不到那种放浪形骸的快乐。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和我生活环境相似的女人,她们都展示出的很享受当下,也让别人很享受的状态。比如说,有几次马丽娅罗莎出现在佛罗伦萨,她有时候是来做研究,有时候是来参加政治会议的,她会来我们这里住。她每次带的男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带女朋友过来,她会吸毒,也会让她的同伴和我们吸。这时候,彼得罗会黑着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却被她迷住了,我当然不会尝试吸烟或者是迷幻剂,我很害怕会不舒服,但我会在客厅里,和她以及她的那些朋友聊到很晚。
他们什么话都说,有时候充满暴力。我感觉,我从小努力学到的优美语言,现在已经不合时宜了,太讲究,太干净了。看看马丽娅罗莎现在的语言变成什么样儿了,我想,她突破了自己受的教育,她完全放开了。彼得罗的姐姐在表达自己的时候,要比我和莉拉小时候说的话还要粗鲁。她每说一句话,前面都要加一个“操!”:“操!我把打火机放哪儿了?”“操!我的烟呢。”莉拉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我该怎么办呢?变得和她一样,回到出发点?那么,为什么我当初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呢?
我看着我的大姑子,我喜欢和她之间建立的亲密关系,也喜欢看着她让她弟弟很尴尬的做法,还有她带到家里的那些男人。有一天晚上,她忽然不说话了,她对那个陪她的年轻男人说:“够了,我们去干一X吧。”干。一直以来彼得罗在说这件事情时,用的是一个好人家的孩子隐射的暗语,我马上就采用了他的说法,用来取代我小时候方言里那个龌龊的词汇。但现在,我真的感觉世道变了,要把那些肮脏的词汇说出来,要说我想让你操我,我们这样或那样干?我无法想象我丈夫会说这些话,那些少数和我来往的男人,他们都非常有教养,但他们都很乐意假装成粗人,他们和那些假装自己是妓女的女人玩得兴致勃勃,好像他们很享受把一位太太当婊子对待。刚开始,他们都很正式、克制,但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争论,要把那些不说的话变成可以说的,后来不停地说,这成了一种自由的游戏。女性的矜持被认为是虚伪和愚蠢的标志,要坦白直接,这才是被解放的女性应该表现出来的品质。我要尽量顺应这一点,我越是适应,就越觉得被吸引,有几次,我感觉自己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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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是和一个教古希腊文学的助教暧昧,他和我同龄,是阿斯蒂人,他有一个女朋友在他老家,他说他对这个女朋友很不满意。然后,我和一个研究纸莎草文献的、不在编制之内的女教师的丈夫也发生了一段故事。她在卡塔尼亚,而丈夫在佛罗伦萨,他们有两个小孩子。他叫马里奥,是一个工程师,教机械学,他对政治的了解很全面,很有权威,长头发,空闲时间在一个摇滚乐队做键盘手,他比我大七岁。我和这两个男人的故事,过程是一样的:彼得罗邀请他们来吃晚饭,我对他们卖弄风情,之后是电话联系,一起参加活动,长时间散步,看电影,有时候是和黛黛,有时候我一个人去。那个古希腊文学助教刚把话挑明,我就退缩了。但马里奥却让我无法逃脱,有一天晚上,在他的车子里,他吻了我,吻了很长时间,他抚摸了我内衣下的乳房。我很难推开他,我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但他还是给我打电话,不停地打,说他想念我,我做出了让步。他已经吻了我,摸了我,他觉得自己有权继续上次做的事,他一再坚持,充满渴望地提议。我一方面诱惑他,另一方面我笑着抽身而出,他假装生气了,我也生气了。
有一天早上,我和他还有黛黛一起散步。我记得,黛黛当时有两岁多一点,她非常专注地玩她的玩偶,她很喜爱那个玩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苔丝。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是很关注她,我沉浸于自己的语言游戏里,时不时会忘记她的存在。至于马里奥,他全然不顾孩子的存在,他一心想跟我说一些肆无忌惮的话。他会在黛黛的耳边,开玩笑小声说出这样的话:“拜托了,能不能告诉你妈妈,要她对我好一些?”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后来分开了,我和黛黛走在回家的路上。没走几步,小姑娘就尖刻地说:“苔丝跟我说,它会告诉爸爸一个秘密。”我的心跳简直要停了。苔丝?是的。它会告诉爸爸什么秘密?苔丝知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坏事儿。我威胁她说:“你跟苔丝说,假如它把这事儿告诉爸爸,我会把它锁在黑漆漆的更衣室里。”她哭了起来,我本应该抱着她回家的,但她为了让我高兴,就一直走着,假装一点儿也不累。因此黛黛明白,或者至少能感觉到,我和那个男人之间,有某种她父亲无法容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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