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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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待在家里。”
他已经快要失去耐性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不安和焦虑。
“假如你不想在家里待着,那我能知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莉拉回答说:
“我想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里?”
“我不想在和你在一起了,我想离开你。”
斯特凡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笑了。那些话听起来那么荒唐,以至于开始的几分钟,他觉得很释然。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那丝微笑说他们是夫妻,夫妻是不会分开的,他答应莉拉,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会带她去阿玛尔菲海滩,他们可以放松一下。但她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他们没有理由再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从开始就错了,他们订婚的时候,她也只是有点喜欢他而已,现在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斯特凡诺,现在被他养着,帮他赚钱,和他一起睡觉,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说完这席话之后,斯特凡诺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坐在了椅子上。斯特凡诺要过来捉住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跑到了洗碗池那里,拿起了放在抹布下面的刀子。斯特凡诺正要打她,莉拉用刀子对准了他。
“你来吧,我会杀死你的,就像他们杀死你父亲一样。”她对斯特凡诺说。
斯特凡诺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莉拉提到了自己父亲的结局,忽然有些懵。他嘀咕了几声:“来吧,杀了我吧,你想干什么都行。”他做了一个很厌烦的动作,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他按捺不住的哈欠,嘴张得很大,眼泪都出来了,眼睛里亮晶晶的。他转过身去,还在低声说着很不满的话:“走吧,走吧,我把一切都给你了,我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让你摆脱了贫穷,我让你哥哥、你父亲,让你全家人发财,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真是没良心。”他来到桌前,又吃了一块甜点。他离开了厨房,进到了卧室里。从卧室里,他忽然喊了一句: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
莉拉把刀子放在了洗碗池边上,她想:“他不相信我会离开他,他也不相信我有别人了,他没办法相信。”这时候她鼓起勇气,想去卧室里向他坦白尼诺的事情,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但她丈夫在睡觉,好像忽然被催眠了一样,她穿上外套,拿过行李,离开了那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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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凡诺睡了一整天,当他醒来时,发现妻子没在家里,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态度,当他被父亲吓到时——他父亲哪怕什么都不干,仅仅出现在他面前都会吓到他,为了面对这种恐惧,他练就了一种腼腆的微笑,还有处变不惊的态度。他使自己置身于事外,一方面可以按捺住自己的恐惧,另一方面他要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就是想用双手撕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脏挖出来的冲动。
晚上他出门了,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他跑到了艾达——他的售货员的窗子下面,叫了她好几声,尽管他知道她要么在电影院,要么和帕斯卡莱在外面约会。艾达露脸了,她满脸幸福,但也很不安。她没有出去,因为梅丽娜的病要比平时严重一些,安东尼奥自从给索拉拉兄弟干活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没有准点儿,当时有她的男朋友帕斯卡莱在家里给她做伴。斯特凡诺还是上去了,他在卡普乔家里打发了一个下午,他一直都没有提到莉拉,他和帕斯卡莱聊政治,和艾达聊肉食店的事情。当他回到家里,他假装莉拉回娘家了,在睡觉之前,他仔仔细细地剃了胡子,整个晚上都睡得很沉。
第二天,情况变得很烦人。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售货员通知米凯莱说,莉拉早上没去上班。米凯莱给斯特凡诺打电话,他回答说妻子生病了,这场病可能要持续一阵子。后来农齐亚过来,看女儿是不是需要照顾,但没人开门,她在商店关门之后又去看了,斯特凡诺刚刚下班回去,正坐在电视前,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听见有人敲门,诅咒了一句,去开了门,让农齐亚进来坐下。农齐亚刚开口问:“莉拉怎么样了?”他回答说,莉拉离开他了,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两家人都跑来了:斯特凡诺的母亲、阿方索、里诺、费尔南多、皮诺奇娅和她的孩子。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都感到很害怕,只有玛丽亚和农齐亚真正担心莉拉的安危,她们一再地问莉拉到底去哪里了。其他人都因为一些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原因在争吵——里诺和费尔南多都很生斯特凡诺的气,因为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鞋厂的倒闭,他们说他根本就不懂莉拉,让她去索拉拉兄弟的店里上班,那简直是一个下策;皮诺奇娅非常愤怒,她对着丈夫和公公叫喊着说,莉拉一直很疯狂,她才不是牺牲品,斯特凡诺才是受害者。这时候阿方索鼓起勇气说要去报警,到各个医院里打听一下。大家更加激动了,所有人都针对阿方索,就好像他把大家得罪了一样,尤其是里诺,他说这事儿传出去,要让整个城区人笑掉大牙。最后是玛丽亚小声说:她没准是去找莱农了。这种推测是站得住脚的,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除了阿方索。他们还是在争吵,但大家都一致认为,莉拉是因为受不了斯特凡诺,还有索拉拉兄弟,决定去比萨了。“是的,”农齐亚感叹说,“她就是这样的,一有问题就去找莱农。”从那时候开始,大家都开始为她那么任性感到气愤,都说她一个人坐火车,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了,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另一方面,莉拉来我这里的这个推论那么有说服力,大家都放心了,然后都觉得好像事情就是那样。只有阿方索说:“明天我出去找找。”但是很快就被皮诺奇娅阻止了:“你要上班,你不能走。”费尔南多也嘀咕了一句:“我们让她安生几天吧,让她平静一下。”
这就是第二天斯特凡诺给那些问起莉拉的人的答复:“她去比萨找莱农了,她要休息一下。”但当天下午农齐亚就开始焦虑,她找到了阿方索,打听我的地址。阿方索没有我的地址,他根本没有我的地址,而且,除了我母亲,没人有我的地址。阿方索让农齐亚去找了我母亲,我母亲天生对谁都不是很热情,或者是为了保护我,让我专心学习,不要分心,她给了农齐亚一个不完整的地址,也有可能她知道的地址就是那个,我母亲写字很吃力,我们俩都知道她不会用到我给她的那个地址。无论如何,农齐亚和阿方索一起给我写了一封信,他们都绕弯子问我莉拉是不是在我这里。他们写的地址是比萨大学,除了我的姓名,没有别的,等这封信到我这里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读了那封信,莉拉和尼诺的做法让我觉得更加气愤,我没有回信。
在莉拉离开的第二天,艾达除了要在老肉食店里忙活,要照顾自己全家人,照顾男朋友,还要去帮斯特凡诺收拾屋子,给他做饭,这让帕斯卡莱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们吵架时,他对艾达说:“你拿的工钱又不是当仆人的。”她的回答是:“当仆人总比跟你浪费口舌强。”为了平息索拉拉兄弟,阿方索马上被派到马尔蒂里广场上班去了,他在那里很自在:每天早上很早出去,穿得好像要去参加婚礼,晚上回来时,也心满意足,他喜欢在市中心工作。至于米凯莱呢,随着卡拉奇太太的消失,他变得很强硬,他把安东尼奥叫去,对他说:
“给我找到她。”
安东尼奥小声说:
“那不勒斯很大,米凯!比萨也很大,意大利更大,我从哪里开始找?”
米凯莱回答说:“从萨拉托雷的大儿子那里开始找。”他瞪了安东尼奥一眼,这个眼神的意思很明确,然后他说:“假如你把我让你找她的事告诉别人,我就让人把你送到阿威尔莎疯人院里,你永远都出不来了。放聪明点儿,你看到的所有事情,只能告诉我,明白吗?”
安东尼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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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和东西,它们的轮廓和形状消失散开,这是莉拉一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在她的家人里面,她最喜欢的是她哥哥,他的扭曲变形让她很害怕,在斯特凡诺从男朋友变成丈夫的过程中,他身上发生的变形也让她恐惧。后来从她的笔记中我才知道,新婚之夜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害怕丈夫的身体变得扭曲,害怕他因为内心的欲望、愤怒和冲动使他变形了,或者说事情正好相反,他的扭曲是因为他的内心本来就阴险、卑鄙、怯懦。她尤其害怕自己夜里醒来,看到他在床上变形了,变成了一块快要破开的肉瘤,他身上的肉会掉下来,还有周围的每样东西、家具、整个房子还有她自己——他的妻子,也会破裂,会被那肮脏恶心的活物吞没。
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她就好像进入了一道白烟里,别人看不到她。她带着行李,穿过整个城区,坐上了地铁,到了弗莱格雷区。莉拉感觉留在身后的是一个软溜溜的空间,里面居住着一些无法描述、失去形状的生物;她终于走向了一个坚实的地方,可以容纳她,容纳她的全部,她和周围的人都不会变得支离破碎。穿过一些荒凉的街道,她到达了目的地——一栋民房的三楼,她走进一套房子里,那套房子有两个房间,状况糟糕得很,家具很破旧,厕所里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洗脸池。这房子是她一个人找的,尼诺要准备考试,另外,他正在给《晨报》写一篇新文章,还在修订之前写的一篇评论,那篇文章被《南方新闻》退稿了,有一本名为《北方和南方》的杂志说可以发表。她看了房子,租了下来,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现在她进到这房子里,觉得非常愉快。她很惊异地发现,甩开了那些似乎一辈子都会黏着她的东西,她感到一种愉悦——愉悦,是的,她就是这样描述的。失去了新城区的舒适生活,她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她闻不到屋子里的霉味,她看不到卧室角落里湿气形成的霉斑,她觉察不到窗子透射进来的灰暗的光,她离开了那个舒适的环境,又回到了她童年时期经历过的穷苦环境,但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她觉得,就像一种神奇的魔法让她从一个痛苦的地方消失了,出现在了一个幸福的地方。我觉得,那一次她感受到了一种自我消除、人间蒸发的乐趣,她告别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过去的身份、大路、鞋子、肉食店、丈夫、索拉拉兄弟、马尔蒂里广场还有我,在另外的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她现在唯一的身份是尼诺的情人,尼诺会在晚上到达那里。
显然,他很激动,他拥抱了她,吻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把门和窗都紧紧地关了起来,就好像怕有人忽然闯入。他们开始做爱,那是他们在弗里奥的那夜之后,第一次在床上做爱。后来,他起身开始学习,抱怨说灯光太暗。她也从床上起来,帮助他复习,他们一起重新检查了给《晨报》写的文章,直到夜里三点,他们才拥抱着入睡。莉拉觉得很安全,尽管外面在下雨,尽管玻璃在颤抖,尽管这个房子很陌生。尼诺的身体是多么清新啊,修长纤细,和斯特凡诺的身体多么不一样,他的气味是多么让人倾心。她感觉自己来自一个幽灵一样的世界,终于到了一个真实、有生命力的地方。早上她的脚刚踩到地上,就不得不马上跑到厕所去呕吐,她关了上门,不让尼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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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二十三天。她离开了之前的生活,她越来越轻松;她离开了结婚后享受到的富裕生活,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她离开父母、弟弟妹妹、里诺,还有她的小侄子,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忧伤;她的钱会花完,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唯一在乎的事情是和尼诺一起醒来,一起睡去,在他学习或者写东西时,陪在他身边,他们会进行激烈的讨论,会激起她头脑里的风暴。晚上他们一起出去,一起去电影院,去参加新书推介会,或者政治辩论。他们经常回家很晚,他们走回家,两个人紧紧挽在一起,为了御寒,或者是躲雨,他们会一边走,一边嬉笑打闹。
有一次他们一起去听一个作家的讲座,他写书,也拍电影,他的名字叫帕索里尼。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会引起争议,尼诺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撇了撇嘴说:“他是个娘娘腔,喜欢乱搞,没别的。”他有些不愿意去,说他更愿意在家里学习。但莉拉很好奇,拉着他出去了。那次见面会的地方,就是以前加利亚尼老师让我去参加活动,我拉着莉拉一起去的地方。她听了讲座后非常激动,拉着尼诺到了作家跟前,她想和帕索里尼说话。但尼诺有些焦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她离开,尤其是当他看到在对面马路上有人在高声叫骂。“我们走吧,”他很担心地说,“我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法西斯分子。”莉拉是在打架斗殴中长大的,她一点也不想抽身而去,最后尼诺拉着她到了一个胡同里,她挣脱了,笑着回敬了那些骂人的人。她很快就顺从尼诺的意思,离开了那里,因为冲突开始时,她在那些斗殴的人群里看到了安东尼奥。他的眼睛和牙齿很耀眼,就好像金属一样,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叫喊。她觉得他打架太投入了,没有看到她,但这件事情破坏了他们那天晚上的心情。在回家路上,她和尼诺的关系有些僵:他们就帕索里尼谈到的事情产生了很大分歧,就好像他们去的是不同的地方,听了不同人的演讲。不仅仅如此,他那天晚上开始怀念他们在马尔蒂里广场的商店里的那段时间,那些匆忙的、激动人心的幽会,同时他也感觉到莉拉身上那种让他不安的东西。莉拉也发现了他的不耐烦,为了避免气氛更加恶化,就没有跟他说,那些打架的人中,她看到了一个城区的朋友——梅丽娜的儿子。
从那天开始,尼诺越来越不愿意带她出去了。他先是说他要学习,那也是事实,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说,在公众场合,她好几次都有些过分。
“怎么过分了?”
“你总是很夸张。”
“也就是说?”
他带着怨气列举了一连串事情:“争论的时候,你的声音太大了,别人让你小声的时候,你马上就和别人吵起来了,自言自语地和做讲座的人搭话也不合时宜,你不应该那么做。”
莉拉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做,但她确信在和尼诺在一起,一切都是可能的,包括跨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那些重要的人物对话。在索拉拉的鞋店里,她不是经常和一些重要人物打交道吗?要不是通过她的一个客户,他怎么能在《晨报》上发表他的第一篇文章?那又怎么样呢?“你太害羞了,”她对他说,“你不明白,你要比他们都好,你做的事情要比他们的重要。”她吻了他。
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总是找各种借口一个人出去。他在家里学习,总是抱怨楼里很吵,或者会叹息说他又要去找他父亲要钱。他父亲会问他一连串问题:你在哪里住,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在学习?或者,面对莉拉那种相距遥远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能力时,他没有表现出往常的热情,而是摇摇头,变得很不耐烦。
过了一阵子,他的心情那么糟糕,考试成绩那么落后,为了继续学习,他不再和她一起上床睡觉。莉拉说:“太晚了,我们去睡觉吧。”他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去睡吧,我马上来。”他看着被子下面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他渴望热乎乎的被窝,但他也很害怕。他想:我还没有毕业,我没有工作;假如我不想浪费生命,我要加倍努力;但现在我和一个结了婚、怀着孕的女人在一起,她每天早上都要呕吐,她打破了我的节奏。当知道《晨报》不会发表他的那篇文章时,他觉得很痛苦。莉拉安慰了他,建议他把那篇文章投给别的报纸。最后她补充说:
“明天我打个电话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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