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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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末到一九六五年末发生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些。绕过莉拉,单纯地讲述我自己的事情是多么容易啊。时间沉寂下来,那些年发生的重要事件就像飞机场传送带上的行李匆忙滑过,你只要把它们拿下来,写在纸上就好了。
但要讲述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要复杂得多,就像传送带会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有一些急转弯,那些行李会脱离轨道,会掉下来,会打开,里面的东西会散落出来,她的东西会和我的东西搅和在一起,我不得不捡起来。回到和我相关的讲述(尽管我觉得没有什么困难),有些话在我现在听起来,会觉得有些太泛泛。比如说,假如莉拉取代我去上了比萨师范学院,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逆来顺受,强颜欢笑?那次我扇了那个罗马女生一个耳光,是不是也是她对我的影响?她又是如何——尽管距离很远——荡除我故作的柔顺,给我那些必要的决心和勇气,甚至告诉我那些骂人的话?还有我的轻率,怀着无数的顾忌和担忧,我跑到了弗朗科的房间里,我如果不是学她,那我是学谁?她过去和现在展现出的那种爱的能力都让我感到不悦,当我察觉在他身上我感觉不到爱情时,和她对比,我证实了自己情感上的脆弱。真相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是莉拉让我的讲述变得艰难。我的生活推动着我,我总是想象着假如她在我的位置上,假如她有这份幸运,她会怎么做。她的生活不停出现在我的对面,出现在我说的话里,出现在我的那些决绝的动作里。我的话里常常有她影响的痕迹,是她在暗地里左右着我,有时候多一点,有时候少一些。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些她从来没说过的话,那些我可以推测到的话,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后来我在她的笔记里读到的事情,都是经过过滤的,有些是真的,有很多隐含的事情,还有的是谎言。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带着对逝去的时光的艰难衡量,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不可靠的语言的基础之上。
我必须承认,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看到,比如说莉拉遭受的那些痛苦。她选择了尼诺,因为和尼诺的幽会,她怀了尼诺的孩子,而不是斯特凡诺的孩子。由于爱情,她做了一件在我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中不可理喻的事情:离开丈夫,放弃了自己刚刚获得的富裕生活,冒着自己和情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被杀死的危险离开了。我觉得她是幸福的,就像小说、电影或者漫画书里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幸福。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真正感兴趣的是并不是夫妻生活的幸福,而是激情的幸福,那种善恶交织的混乱,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我错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斯特凡诺带着我们离开伊斯基亚岛的那个时刻,我从那时候开始讲。
汽艇离开海岸,莉拉意识到从那天开始,她再也不会看到尼诺在海滩上等她,他们不会再讨论、交谈,喃喃低语,他们再也不能一起游泳,再也不会接吻、拥抱和相爱。她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苦。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卡拉奇太太的生活——平衡,失衡,策略,战争,战斗和联盟,供货商还有客户,在秤上短斤缺两,抽屉里的营业额——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变得虚假,只有尼诺是具体真实的。那是非常糟糕的一段时间。她想得到他,她日日夜夜都渴望他,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丈夫,就是为了短暂地忘记她的情人几分钟。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的感觉那么清晰,那么具体,那么细致入微,这让她推开斯特凡诺,就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就会躲到床脚去哭,开始破口大骂,或者逃到卫生间里,把门反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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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回到那不勒斯的那段时间里,她想过晚上溜走,回到弗里奥去,但她明白,她丈夫很快就会找到她;她想向阿方索打听一下,让他问玛丽莎知不知道她哥哥什么时候从伊斯基亚岛回来,但是她担心小叔子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丈夫,所以就没问;她在电话目录上找到了萨拉托雷家的号码,她打了电话,是多纳托接的,她说她是尼诺的朋友,他没说几句就挂了,声音有些恼怒;她很绝望,甚至想坐船去伊斯基亚岛。九月初的一个下午,就在她打算下决心启程的时候,尼诺出现在了挤满人的肉食店门口,胡子拉碴,而且已经彻底喝醉了。
卡门正要把这个流浪汉一样的小伙子赶走,莉拉拦住了她。“我去吧。”她对卡门说,然后把尼诺拉开了,动作很坚定,声音很冰冷。卡门·佩卢索当然没认出那是萨拉托雷的儿子,因为在她的眼里这时的尼诺完全是一个发疯了的陌生人,和当时那个和她们一起上小学的男孩全然不同。
莉拉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她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是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女人。但实际上,那时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那些堆满货物的墙壁消失了,街道也变得陌生,有苍白外墙的新楼房也不见了,尤其是她感觉不到自己所面临的风险。尼诺!尼诺!尼诺!她只感觉到快乐和欲望。他出现在她的面前,终于又一次出现了她的面前,他身上的每个特征都很清楚地显示出,他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而且,痛苦还在继续着,他在寻找莉拉,他同样渴望她。还在街上,他就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亲吻她。
莉拉把他拉到了自己家里,她觉得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路人?她已经看不到他们了。邻居呢?她也完全无视。她刚把房门关上,他们就开始做爱,没有任何顾忌。她只想马上得到尼诺,刻不容缓和他融为一体。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了,那种需求还是很强烈。这个城区、邻居们、肉食店、街上、铁路传来的声音,以及斯特凡诺和卡门可能正在焦虑地等着她,所有这些开始慢慢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就像需要尽快理清的物品一样,会让他们遇到麻烦,他们一不小心,这些杂乱无章的事情就会顷刻倒塌。
尼诺责备她说,她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然后就紧紧地抱住她,还想要她。他想马上带她远走高飞,但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她说她愿意,她愿意。他们俩都疯了。和尼诺不同,莉拉此刻感觉到时间在溜走,分分秒秒都在飞快过去,他们被人发现的风险在增大。她和尼诺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那吊灯在他们的上面就像一种威胁。起初,她只想马上拥有尼诺,无论发生什么,她开始盘算,怎样才能继续紧紧拥抱着他,而不用担心吊灯会从天花板上砸下来,不用担心地板会裂开,她倒向一边,尼诺倒向另一边,让他们永远分开。
“你走吧。”
“不走。”
“你疯了吗?”
“是的。”
“求你了,走吧。”
她说服他走了。她等着卡门责备她,等着那些邻居们说闲话,等着斯特凡诺从另一个肉食店过来打她。但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她松了一口气。后来,她给卡门涨了工资,对她丈夫更加殷勤,她想出一切借口和尼诺偷偷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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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最大的问题不是流言蜚语,而是那个她深爱的男孩。他不顾一切抓住她,吻她,撕咬她,进入她,好像他渴望一辈子都这样,嘴唇吻着她,进入她的身体。他无法忍受分开的时候,他觉得很害怕,害怕她又一次消失,因此他靠酒精麻醉自己,他不再学习,不停地抽烟。好像对于他来说,除了他们俩,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其他任何问题,假如他要说话,也是些充满醋意的话,他说他无法容忍她继续和丈夫生活在一起。
“我已经放弃了一切。”他精疲力尽地嘀咕说,“你呢?什么都不想放弃吗。”
“你打算做什么?”她问。
尼诺一言不发,好像不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或者他会发火,就好像这个问题让他很生气。他绝望地说:
“你不想要我了!”
但是莉拉想要他,她想要,要了之后还想要。但她希望他继续学习,她希望他依然能点燃她的思想,就像在伊斯基亚岛时那样。小学时那个天分满满的女童,那个让奥利维耶罗老师着迷的小姑娘,那个写了《蓝色仙女》的女孩,又一次表现出新的活力。是尼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姑娘,并且把她拽了出来。那个小姑娘现在希望他能振作起来,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学者,帮助她成长,让她甩掉卡拉奇太太的身份。渐渐地,她做到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转变的,但尼诺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不失去莉拉,他不能只做一个疯狂的恋人。或者,事情并非如此,也许他只是意识到激情已经掏空了他的脑子。但无论因为什么,他又开始学习了。莉拉对此感到很满意:他慢慢恢复了正常,他又成了她在伊斯基亚岛认识的那个男孩,这对于尼诺来说也很重要。她不仅又一次拥有了尼诺,还再度拥有了尼诺的话语、思想。但他们难得见面。尼诺买了很多书看,他读亚当·斯密斯,读乔伊斯,但都觉得兴味索然,他想让莉拉一起读,见面的时候他想谈论那些书,但一直都没办法实现。
卡门现在越来越迷惑了,她不明白莉拉到底有什么急事,她总是找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消失几个小时。此刻,她正皱着眉头看着莉拉。即便在肉食店最忙碌时,莉拉也总是让她一个人去接待顾客,自己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书里,全神贯注地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只有你叫她:莉娜!拜托了,帮我一下吧,她的目光才会从书上移开,一只手指尖掠过嘴唇,说,好的!
至于斯特凡诺,他一直处于非常恼火和默默忍受的状态之间。每次他的大舅子、丈人还有索拉拉兄弟询问他时,他都觉得心里很苦——海水浴也泡了,可孩子还是没有怀上。另外,他的妻子还常拿鞋子的事情刺激他,她阅读的爱好也回来了,总是大半个晚上都沉浸在小说、杂志和报纸里,好像对真实生活已经失去了兴趣。对斯特凡诺,莉拉有时候是拒绝,有时候是心平气和,但完全心不在焉。斯特凡诺审视着莉拉,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者他没时间,也没愿望去了解她。离开伊斯基亚岛之后,他的一部分——最暴力的那部分,总是推动他要大吵一场,做出最后的了断;但他的另一面——那个慎重或者说怯懦的自我,又在克制着那个暴力的自我,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他想:这总比她不断找茬儿好。至于莉拉呢,她似乎对斯特凡诺了如指掌,她尽量让丈夫保持这种状态。晚上,他们俩都下班回到家里,她对丈夫很温和,但在晚饭和聊天之后,她就会专心进入到阅读的世界,那是一个丈夫无法进入,只属于她和尼诺的世界。
在那个阶段,对于她来说,尼诺代表什么呢?一种性的狂热?让她处于一种长时间的性幻想之中。一种思想的迸发?她想和他一样,达到他思想的高度。这使得他们就像是一种比较抽象的秘密伴侣——他们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那里既是他们的心灵寓所,又是他们思想的熔炉,他们思考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他是在场的、活跃的,而她是一个影子,紧紧跟随着他,是一个慎重的建议者,一个忠心耿耿的合作者。
仅有的几次,他们见面不是短短的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就成了他们滔滔不绝的言语和性的交流,他们在各个方面都那么投契,那么激昂,这使得分开后的时刻,使得她回到肉食店,回到斯特凡诺的床上变得难以忍受。
“我受不了了。”
“我也受不了了。”
“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或者至少每天可以在一起几个小时。”她接着说。
但她怎么能每天都抽出这些时间呢?尤其是还要保证安全。在家里和尼诺见面是非常危险的,在街上和他见面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如果斯特凡诺万一打电话到肉食店里,假如她不在,还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也是要冒风险的。就这样,一方面是尼诺的不耐烦,另一方面是丈夫的不满,简直让她没法应付,确切地讲,她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出办法。但莉拉并没有坐以待毙,对于她来说,世界就好像一盘棋,只要移开一道绘制的背景,移动一下棋子,就可以别开生面。这是游戏,重要的是,这是她的游戏,是他们俩的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的游戏。至于未来,未来是明天,是后天,是大后天,那些残杀和流血的场面,经常会出现在她的笔记里。她从来都不写自己会被杀死,但她会记下社会上发生的一些暴力事件,有时候她还会虚构一些故事,虚构一些女人被杀死的故事,她会侧重描写凶手的残忍,四处泼溅的血。她会写出一些报纸上不会提到的细节,眼睛、脖子、乳房、肚子和下身都是恐怖的伤口。好像她要把那种可能出现的暴力死亡落在纸上,使这种结局成为可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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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种可能以暴死收场的游戏中,莉拉加入了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和索拉拉兄弟的冲突,她利用了米凯莱——因为米凯莱一直都觉得她是管理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店铺最合适的人选。她忽然改变了立场,不再拒绝米凯莱的提议,经过一场吵吵嚷嚷的协商,她最终获得了自主权,还有一份不菲的工资,每周付一次,就好像她不是作为卡拉奇太太,而是作为一个外人接受了鞋店的工作。她根本就不管她哥哥的反应,她哥哥现在受到“索拉拉”新牌子的威胁,她的做法让他感觉到一种背叛;她也不管她丈夫的态度,刚开始她丈夫非常愤怒,威胁她,但又要求她和索拉拉兄弟协调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他和索拉拉母亲有借款合同,他们要协商放款和还钱的事情;她还要躲过米凯莱的甜言蜜语,他一直在店里转悠,想要看她要在店里怎么折腾,另外,他希望莉拉能越过里诺和斯特凡诺,直接为他设计索拉拉牌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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