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传(精校)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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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是用脑子不是用手作画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荣辱的;所以只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作不出好东西……我一生被这陵墓连系着;我为了要在雷翁十世与克莱芒七世之前争得了结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认真的良心把我毁灭无余。我的命运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进款达二三千金币之巨;而我,受尽了艰苦,终于是穷困。人家还要当我是窃贼!……在人前,——(我不说在神前,)——我自以为是一个诚实之士,我从未欺骗过他人……我不是一个窃贼,我是一个翡冷翠底绅士,出身高贵……当我必得要在那些混蛋前面自卫时,我变成疯了!……”
为应付他的敌人起见,他把《行动生活》与《冥想生活》二像亲手完工了。虽然契约上并不要他这么做。
一五四五年正月,于勒二世底陵墓终于在San
Pietroin
Vincoli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计划在此存留了什么?——《摩西像》原定只是一座陪衬的像,在此却成为中心的雕像。一个伟大计划底速写!
至少,这是完了。弥盖朗琪罗在他一生的恶梦中解放了出来。

信心
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底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高龙纳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尔三世底敕令,被任为圣比哀尔大寺底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底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年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底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
“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第一是圣·迦罗一派,如伐萨利所说的,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圣·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弥盖朗琪罗,伐萨利说,把圣比哀尔从贼与强盗底手中解放了出来。”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Nanrti
di
Baccio
Bigio),为伐萨利认为盗窃弥盖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流言,说弥盖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底作品。圣比哀尔大寺底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建筑师,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弥盖朗琪罗,萨尔维阿蒂与赛维尼两个主教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弥盖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他和赛维尼主教说:“我并没有把我所要做的计划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义务。你的事情是监察经费底支出。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干。”——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们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
他这种办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他如果没有教皇们底维护,他将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因此,当于勒三世崩后,赛维尼主教登极承继皇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但新任教皇马赛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尔四世承继了他。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弥盖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他说: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作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窿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底大罪孽。”
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悲剧的。一五六三年,在圣比哀尔工程中,对于弥盖朗琪罗最忠诚的一个助手,迦太(Pier
Luigi
Gaeta)被抓去下狱,诬告他窃盗;他的工程总管赛沙尔(Cesare
da
Casteldurante)又被人刺死了。弥盖朗琪罗为报复起见,便任命迦太代替了赛沙尔底职位。行政委员会把迦太赶走,任命了弥盖朗琪罗底敌人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弥盖朗琪罗大怒,不到圣比哀尔视事了。于是人家散放流言,说他辞职了;而委员会迅又委任拿尼去代替他,拿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来。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识得他的敌人。弥盖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张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作一个新的侦查,证明拿尼底无能与谎言,把他驱逐。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底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底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子“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
在圣比哀尔那件大作之外,还有别的建筑工程占据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Capitole),Santa
Maria
degliAngeli教堂,翡冷翠底圣洛朗查教堂,毕阿门,尤其是San
Giovanni
dei
Fiorentini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样是流产的。
翡冷翠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建造一座本邦底教堂;即是高斯莫大公自己亦为此事写了一封很恭维的信给他;而弥盖朗琪罗受着爱乡情操底激励,也以青年般的热情去从事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么即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无色了。”——据伐萨利说,这是他以前没有说过以后亦从未说过的言语;因为他是极谦虚的。翡冷翠入接受了图样,丝毫不加改动。弥盖朗琪罗底一个友人,Tiberio
Calcagni,在他的指导之下,作了一个教堂底木型:——“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艺术品,人们从未见过同样的教堂,无论在美,在富丽,在多变方面。人们开始建筑,化了五千金币。以后,钱没有了,便那么中止了,弥盖朗琪罗感着极度强烈的悲痛。”教堂永远没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遗失了。
这是弥盖朗琪罗在艺术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时怎么能有这种幻想。说刚刚开始的圣比哀尔寺会有一天实现,而他的作品中居然会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话,他就要把它们毁灭。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底十字架像,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无关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继续雕塑,已不是为了艺术底信心,而是为了基督底信心,而是因为“他的力与精神不能不创造”。但当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时,他把它毁坏了。“他将完全把它毁坏,假若他的仆人安多诺不请求赐给他的话。”
这是弥盖朗琪罗在垂死之年对于艺术的淡漠的表示。
自维多利亚死后,再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烛照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
“爱底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底翅翼折断了。”
他丧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Luigi
del
Ric-Clo死于一五四六年,Sebastien
del
Piombo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Giovan
Simone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Gismondo-向没有什么来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爱和暴烈的情绪一齐发泄在他的侄子——孤儿——们身上,他的最爱的兄弟Buonarroto底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即李沃那陶,女的叫赛加。弥盖朗琪罗把赛加送入修道院,供给她衣食及一切费用,他亦去看她;而当她出嫁时,他给了她一部分财产作为奁资。——他亲自关切李沃那陶底教育,他的父亲逝世时他只有九岁,冗长的通信,令人想起贝多芬与其侄儿底通信,表示他如何严肃地尽了他父辈底责任。这也並非没有时时发生的暴怒。李沃那陶常常试练他的伯父底耐性;而这耐性是极易消耗的。青年底恶劣的字迹已足使弥盖朗琪罗暴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时,从没有在开读之前不使我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学得的书法!毫无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写信给世界上最大的一头驴子,你必将写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来信丢在火里了,因为我无法阅读:所以我亦不能答复你。我已和你说过而且再和你说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没有能够诵读它的之前,我总是要发怒的。将来你永远不要写信给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你去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代你写罢;因为我的脑力需要去思虑别的事情,不能耗费精力来猜详你的涂鸦般的字迹。”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们的纠葛使他更为多心,故他对于他的侄儿底阿谀与卑恭的情感并无什么幻想:他觉得这种情感完全是小孩子底乖巧,因为他知道将来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弥盖朗琪罗老实和他说了出来。有一次,弥盖朗琪罗病危,将要死去的时候,他知道李沃那陶到了罗马,做了几件不当做的事情;他怒极了,写信给他:
“李沃那陶!我病时,你跑到法朗昔斯各先生那里去探听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化的我的钱还不够么?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说谎,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亲——他把我从翡冷翠家里赶走!须知我已做好了一个遗嘱,那遗嘱上已没有你的名分。去罢,和神一起去罢,不要再到我前面来,永远不要再写信给我!”
这些愤怒并不使李沃那陶有何感触,因为在发怒的信后往常是继以温言善语的信和礼物。一年之后,他重新赶到罗马,被赠与三千金币的诺言吸引着。弥盖朗琪罗为他这种急促的情态激怒了,写信给他道:
“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罗马来。我不知道,如果当我在忧患中,没有面包的时候,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说你来是为了爱我,是你的责任。——是啊,这是蛀虫之爱!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写信给我说:‘弥盖朗琪罗,留着三千金币,你自己用罢:因为你已给了那么多钱,很够了;你的生命对于我们比财产更宝贵……’——但四十年来,你们靠着我活命;而我从没有获得你们一句好话……”
李沃那陶底婚姻又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它占据了叔侄俩六年底时间。李沃那陶,温良地,只觑着遗产;他接受一切劝告,让他的叔父挑选,讨论,拒绝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弥盖朗琪罗却十分关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结婚一样。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关重要的条件;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他发表他的严格的意见,毫无诗意的,极端的,肯定的:
“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记在男人与女人中间必须有十岁底差别;注意你将选择的女子不独要温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谈起好几个:有的我觉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虑之后,在这几个中合意哪个,你当来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见……你尽有选择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自由,只要她是出身高贵,家教很好;而且与其有奁产,宁可没有为妙,——这是为使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诉我,说有人和你提起奚诺利家底女郎,你亦合意。我却不愿你娶一个女子,因为假如有钱能备奁资,他的父亲不会把她嫁给你的。我愿选那种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资产)而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底健康,血统与习气底品质,此外,还须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种人物:因为这极关重要。……去找一个在必要时不怕洗涤碗盏,管理家务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她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
搜寻了好久之后,似乎终于觅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了足以藉为解约理由的缺点:
“我得悉她是近视眼: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还什么也没有应允。既然你也毫未应允,那么我劝你还是作为罢论,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确切的话。”
李沃那陶灰心了。他反而觉得他的叔叔坚持要他结婚为可怪了:
“这是真的,弥盖朗琪罗答道,我愿你结婚:我们的一家不应当就此中断。我很知道即使我们的一族断绝了,世界也不会受何影响;但每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因此我愿你成家。”
终于弥盖朗琪罗自己也厌倦了;他开始觉得老是由他去关切李沃那陶底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称他不复顾问了:
“六十年来,我关切着你们的事情;现在,我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了。”
这时候,他得悉他的侄儿和嘉桑特拉·丽杜菲订婚了。他很高兴,他祝贺他,答应送给他一千五百金币。李沃那陶结婚了。弥盖朗琪罗写信去道贺新夫妇,许赠一条珠项链给嘉桑特拉。可是欢乐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儿,说“虽然他不大明白这些事情,但他觉得李沃那陶似乎应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里去之前,把金钱问题准确地弄好了;因为在这些问题中时常潜伏着决裂底种子。”信末,他又附上这段不利的劝告:
“啊!……现在,努力生活罢:仔细想一想,因为寡妇底数目永远超过鳏夫底数目。”
两个月之后,他寄给嘉桑特拉的,不复是许诺的珠项链,而是两只戒指,——一只是镶有金刚钻的,一只是镶有红宝玉的。嘉桑特拉深深地谢了他,同时寄给他八件内衣。弥盖朗琪罗写信去说:
“它们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惬意。但你们为此耗费金钱,使我很不快;因为我什么也不缺少。为我深深致谢嘉桑特拉,告诉她说我可以寄给她我在这里可以找到的一切东西,不论是罗马底出品或其他。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东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兴的物件罢。”
不久,孩子诞生了。第一个名字题做Buonarroto,这是依着弥氏底意思;——第二个名字题做弥盖朗琪罗,但这个生下不久便天亡了。而那个老叔,于一五五六年邀请年青夫妇到罗马去,他一直参与着家庭中底欢乐与忧苦,但从不答应他的家族去顾问他的事情,也不许他们关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关系之外,弥盖朗琪罗亦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虽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认作一个如贝多芬般的粗犷的乡人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是意大利底一个贵族,学问渊博,阀阅世家。从他青年时在圣玛各花园中和洛朗·梅迭西斯等厮混在一起的时节起,他和意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贵的诸侯,亲王,主教,文人,艺术家都有交往。他和诗人法朗昔斯各·裴尔尼(Francesco
Berni)在思想上齐名;他和伐尔几(Benedetto
Varchi)通信;和Luigi
del
Riccio与Donato
Giannotti们唱和。人们搜罗他关于艺术的谈话和深刻的见解,还有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关于但丁的认识。一个罗马贵妇于文字中说,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婉转动人的君子,在欧洲罕见的人品。”在Giannotti与Frangois
de
Hollande底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礼貌与交际的习惯。在他若干致亲王们的信中,更可证明他很易做成一个纯粹的官臣。社会从未逃避他:却是他常常躲避社会;要度一种胜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无异是整个民族天才底化身。在他生涯底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底代表,整个世纪底光荣都是属于他的。不独是艺术家们认他是一个超自然的人。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法朗梭阿一世与加德丽纳·特·梅迭西斯向他致敬。高斯莫·特·梅迭西斯要任命他为贵族院议员;而当他到罗马的时候,又以贵族的礼款待他,请他坐在他旁边,和他亲密地谈话。高斯莫底儿子,法朗昔斯各·特·梅迭西斯,帽子握在手中,“向这一个旷世的伟人表示无限的敬意。”人家对于“他的崇高的道德”和对他的天才一般尊敬。他的老年所受的光荣和歌德与嚣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种人物。他既没有歌德般成为妇孺皆知的渴望,亦没有嚣俄般对于已成法统底尊重。他蔑视光荣,蔑视社会,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还公然说即是教皇,在谈话时,有时也使他厌恶,“虽然他们命令他,他不高兴时也不大会去。”
“当一个人这样地由天性与教育变得憎恨礼仪,蔑视矫伪时,更无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团,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为何要把这些无聊的事情去和他的远离世界底性格纠缠不清呢?不想满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悦于俗物的人,决不是一个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会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灵智的关系。他不使人家参透他的亲切生活;那些教皇,权贵,文人,艺术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极小的地位。但和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真实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谊难得持久。他爱他的朋友,对他们很宽宏;但他的强项,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时常把他最忠诚的朋友变做最凶狠的仇敌。他有一天写了这一封美丽而悲痛的信:
“可怜的负心人在天性上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他患难中救助他,他说你给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给予你了。假若你给他工作表示你对他的关心,他说你不得不委托他做这件工作,因为你自己不会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说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显为他无法否认时,他将一直等到那个施恩者做了一件显然的错事;那时,负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说他坏话,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义务卸掉了。——人家对他老是如此,可是没有一个艺术家来要求我而我不给他若干好处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们把我古怪的脾气或是癫狂作为借口,说我是疯了,是错了;于是他们诬蔑我,毁谤我;——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报。”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当忠诚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选择庸碌的,为只要他们成为柔顺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艺术家,——这并也是合理的。但据Coridivi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练他的助手们,这是不确的:相反,他正极愿教导他们。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无恒的,后者在经过了几个月底训练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为是大师了。”
无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们底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顾惜的,对于那些谦恭忠实的信徒,他却表示十二分的宽容与大量。懒惰的于朋诺,“不愿工作的”,——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当他工作的时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坏,以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纳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场疾病中,曾受弥盖朗琪罗底仁慈的照拂看护;他称弥盖朗琪罗为:“亲爱的如最好的父亲”。
——Piero
di
Giannoto被“他如爱儿子一般的爱”。——Silvio
di
Giovanni
Cepparello从他那里出去转到Andra
Doria那里去服务时,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
Mini底动人底历史,可算是弥盖朗琪罗对待助手们宽容大度底一个例子。据伐萨利说,Mini在他的学徒中是有坚强的意志但不大聪明的一个。他爱着翡冷翠一个穷寡妇底女儿。弥盖朗琪罗依了他的家长之意要他离开翡冷翠。
Antonio愿到法国去。弥盖朗琪罗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图,《丽达》画,”他带了这些财富,动身了。但打击弥盖朗琪罗底恶运对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击得更厉害。他到巴黎去,想把《丽达》画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人Giuliano
Buonaccorsi那星,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数月之后,他回到巴黎,《丽达》不见了,Buonaccorsi把它卖给法朗梭阿一世,钱给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气愤又是惶急,经济底来源断绝了,流落在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终忧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弥盖朗珙罗最爱而且由了他的爱成为不朽的却是Francesco
d,Amadore,诨名于皮诺。他是从一五三○年起入弥盖朗琪罗底工作室服务的,在他指导之下,他作于勒二世底陵墓。弥盖朗琪罗关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说:‘如我死了,你怎么办?’于皮诺答道:‘我将服侍另外一个。’‘——喔可怜虫!’弥盖朗琪罗说,‘我要挽救你的灾难。’”
“于是他一下子给了他二千金币:这种馈赠即是教皇与帝皇也没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于皮诺比他先死。他死后翌日,弥盖朗琪罗写信给他的侄儿:
“于皮诺死了,昨日下午四时。他使我那么悲伤,那么惶乱,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适;这是因为我深切地爱他之故;而他确也值得我爱,这是一个尊严的,光明的,忠实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得仿佛我已不复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觅得我的宁静。”
他的痛苦真是那么深切,以至三个月之后在写给伐萨利信中还是非常难堪:
“乔琪沃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心绪恶劣不能作书,但为答复你的来信,我胡乱写几句罢。你知道于皮诺是死了,——这为我是残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赐给我的极大的恩宠。这是说,他活着的时候,他鼓励我亦生存着,死了,他教我懂得死,并非不快地而是乐意地愿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远觉得他是可靠的,忠实的。我为他挣了些财产;而现在我想把他作为老年底依傍,他却去了;除了在天国中重见他之外我更无别的希望,在那里,神既赐了他甘美的死底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对于他,比着死更苦恼的却是留我生存在这骗人的世界上,在这无穷的烦恼中。我的最精纯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着无尽的灾难。”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请他的侄儿到罗马来看他。李沃那陶与嘉桑特拉,担忧着,来了,看见他非常衰弱。于皮诺托孤给他的责任使他鼓励起新的精力,于皮诺儿子中底一个是他的义子,题着他的名字。
他还有别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强硬的天性对于社会底约束底反抗,他爱和一般头脑简单不拘形式的人厮混。——一个加拉菜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为是出众的雕塑家,每次开往罗马去的运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几个小小的人像,使弥盖朗琪罗为之捧腹大笑的”;——一个伐达尔诺地方底画家,Menighella,不时到弥盖朗琪罗那里去要求他画一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纳像,随后他着了颜色卖给乡人。而弥盖朗琪罗,为帝王们所难于获得他的作品的,却尽肯依着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个理发匠,亦有绘画底嗜好,弥盖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法朗梭阿底图稿,——一个罗马工人,为于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大雕塑家,因为柔顺地依从了弥盖朗琪罗底指导,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丽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个滑稽的镂金匠,Piloto,外号Lasca;——一个懒惰的奇怪的画家Indaco,“他爱谈天的程度正和他厌恶作画的程度相等”,他常说:“永远工作,不寻娱乐,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个可笑而无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弥盖朗琪罗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于里阿诺有一种天然的温良之德,一种质朴的生活方式,无恶念亦无欲念,这使弥盖朗琪罗非常惬意。他唯一的缺点即太爱他自己的作品。但弥盖朗琪罗往往认为这足以使他幸福;因为弥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满足是极苦恼的……有一次,沃太维诺·特·梅迭西斯要求于里阿诺为他绘一幅弥盖朗琪罗底肖像。于氏着手工作了,他教弥盖朗琪罗一句不响地坐了两小时之后,他喊道;‘弥盖朗琪罗,来瞧,起来罢:面上底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弥盖朗琪罗站起;一见肖像便笑问于里阿诺道:‘你在捣什么鬼?你把我的一只眼睛陷入太阳穴里去了;瞧瞧仔细罢。’于里阿诺听了这几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与人轮流看了好几遍;大胆地答道:‘我不觉得这样;但你仍旧去坐着罢,如果是这样,我将修改。’弥盖朗琪罗知道他堕入何种情景,微笑着坐在于里阿诺底对面,于里阿诺对他,对着肖像再三的看,于是站起来说:‘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画的那样,是自然显得如此。’——‘那么,’弥盖朗琪罗笑道,‘这是自然底过失。继续下去罢。’”
这种宽容,为弥盖朗琪罗对待别人所没有的习惯,却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贱的人。这亦是他对于这些自信为大艺术家底可怜虫底怜悯,也许那些疯子们底情景引起他对于自己的疯狂底回想。在此,的确有一种悲哀的滑稽的幽默。

孤独
这样地,他只和那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着:——他的助手和他的疯痴的朋友,——还有是更微贱的伴侣:他的家畜:他的母鸡与他的猫。
实在,他是孤独的,而且他愈来愈孤独了。“我永远是孤独的,他于一五四八年写信给他的侄儿说,我不和任何人谈话。”他不独渐渐地和社会分离,且对于人类底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淡漠了。
把他和当代的人群连系着的最后的热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当他在一五四四与一五四六年两次大病中受着他的朋友Riccio在Strozzi家中看护的时候,他算是发泄了最后一道阵雨底闪光,弥盖朗琪罗病愈时,请求亡命在里昂的Robert
Strozzi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诺言:他说假若法朗梭阿一世愿恢复翡冷翠底自由,他将以自己的钱为他在翡冷翠诸侯府场上建造一座古铜的骑马像。——一五四六年,为表示他感激Strozzi底东道之谊,他把两座奴隶像赠与了他,他叉把它们转献给法朗梭阿一世。
但这只是一种政治热底爆发——最后的爆发。在他一五四五年和Giannotti的谈话中,好几处他表白类乎托尔斯泰底斗争无用论与不抵抗主义底思想:
“敢杀掉某一个人是一种极大的僭妄,因为我们不能确知死是否能产生若干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干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说如果不是从恶——即杀戮——开始决不能有善底效果。时代变了,新的事故在产生,欲念亦转换了,人类疲倦了……而末了,永远会有出乎预料的事情。”
同一个弥盖朗琪罗,当初是激烈地攻击专制君主的,此刻也反对那些理想着以一种行为去改变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经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责备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雷德一样,他此刻怀疑一切,怀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动告别了。他写道:
“一个人答复人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诚实之士,一个以好意观照一切的人。’他是说的真话。只要我在罗马底工作能给我和政治同样轻微的顾虑便好!”
实际上,他不复怨恨了。他不能恨。因为已经太晚:
“不幸的我,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达到我的愿望已是太晚了!而现在,你不知道么?一颗宽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宽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报怨!”
他住在Macel
de'
Corvi,在德拉扬古市场底高处。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园。他和一个男仆,一个女佣,许多家畜占据着这住宅。他和他的仆役们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据伐萨利说:“他们老是大意的,不洁的。”他时常更调仆役,悲苦地怨叹。他和仆人们底纠葛,与贝多芬底差不多。一五六年他赶走了一个女佣之后喊道:“宁愿她永没来过此地!”
他的卧室幽暗如一座坟墓。“蜘蛛在内做它们种种工作,尽量纺织。”——在楼梯底中段,他画着背负着一口棺材的《死》像。
他和穷人一般生活,吃得极少,“夜间不能成寐,他起来执着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顶纸帽,中间可以插上蜡烛,使他在工作时双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费心光亮的问题。”
他愈老,愈变得孤独。当罗马一切睡着的时候,他隐避在夜晚的工作中:这于他已是一种必需。静寂于他是一件好处,黑夜是一位朋友:
“噢夜,噢温和的时间,虽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达到平和,称颂你的人仍能见到而且懂得;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别力。你斩断一切疲乏的思念,为潮润的阴影与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从尘世,你时常把我拥到天上,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底影子,由了它,灵魂与心底敌害——灾难——都被挡住了,悲伤的人底至高无上的救药啊,你使我们病的肉体重新获得健康,你揩干我们的泪水,你卸掉我们的疲劳,你把好人洗掉他们的仇恨与厌恶。”
有一夜,伐萨利去访问这独个子在荒凉的屋里,面对着他的悲怆的《耶稣死难像》的老人:
“伐萨利叩门,弥盖朗琪罗站起身来,执着烛台去接应。伐萨利要观赏雕像;但弥盖朗琪罗故意把蜡烛堕在地下熄灭了,使他无法看见。而当于皮诺去找另一支蜡烛时,他转向伐萨利说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裤脚,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躯体会崩坠,如这支火炬一般,也象它一样,我的生命底光明会熄灭。’”
死底意念包围着他,一天一天地更阴沉起来。他和伐萨利说:
“没有一个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底感触。”
死,于他似乎是生命中唯一的幸福:
“当我的过去在我眼前重现的时候——这是我时时刻刻遇到的,——喔,虚伪的世界,我才辨认出入类底谬妄与过错。相信你的谄谀,相信你的虚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灵魂准备痛苦与悲哀。经验过的人,很明白你时常许诺你所没有,你永远没有的平和与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尘世羁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归天国……”
“由长久的岁月才引到我生命底终点,喔,世界,我认识你的欢乐很晚了。你许诺你所没有的平和,你许诺在诞生之前早已死灭的休息……我是由经验知道的,以经验来说话:死紧随着生的人才是唯一为天国所优宠的幸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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