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传(精校)第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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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弁言
本书之前,有《贝多芬传》;本书之后,有《托尔斯泰传》:合起来便是罗曼罗兰底不朽的“巨人三传”。逢译本书的意念是和逢译《贝多芬传》的意念一致的,在此不必多说。在一部不朽的原作之前,冠上不伦的序文是件亵渎的行为。因此,我只申说下列几点:
一、本书是依据原本第十一版全译的。但附录底弥氏诗选因其为意大利文原文(译者无能),且在本文中已引用甚多,故擅为删去。
一、附录之后尚有详细参考书目(英、德,美,意四国书目,)因非目下国内读书界需要,故亦从略。
一、原文注解除删去最不重要的十余则外,余皆全译,所以示西人治学之严,为我人作一榜样耳。
一九三四年一月五日
原序
在翡冷翠底国家美术馆中,有一座为弥盖朗琪罗称为《胜利者》的白石雕像。这是一个裸露的青年,生成美丽的躯体,低低的额上垂覆着卷曲的头发。昂昂地站着,他的膝盖踞曲在一个胡髭满面的囚人背上,囚人蜷伏着,头伸向前面,如一匹牛。可是胜利者并不注视他。即在他的拳头将要击下去的一刹那,他停住了,满是沈郁之感的嘴巴,和犹豫的目光转向别处去了。手臂折转去向着肩头:身子往后仰着;他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厌恶。他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这幅英雄的惶惑之象,这个折了翅翼的胜利之神,在弥盖朗琪罗全部作品中是永留在工作室中的唯一的作品,以后,但尼哀·特·伏尔丹想把它安置在弥氏墓上。——它即是弥盖朗琪罗自己,即是他全生涯底象征。
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底凌虐,如灾难,疾病,命运底褊枉,人类底恶意。有时,它即蕴藏在人底内心。在这种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样的可悯,同样的无可挽救;因为人不能自己选择他的人生,人既不要求生,也不要求成为他所成为的样子。
弥盖朗琪罗底痛苦,即是这后一种。他有力强,他生来便是为战斗为征服的人;而且他居然征服了。——可是,他不要胜利。他所要的并不在此。——真是哈姆雷德式的悲剧呀!赋有英雄的天才而没有实现的意志;赋有专断的热情,而并无奋激的愿望:这是多么悲痛的矛盾!
人们可不要以为我们在许多别的伟大之外,在此更发见一桩伟大!我们永远不会说是因为一个人太伟大了,世界于他才显得不够。精神底烦闷并非伟大底一种标识。即在一般伟大的人物,缺少生灵与万物之间,生命与生命律令之间底和谐并不算是伟大:却是一桩弱点。——为何要隐蔽这弱点呢?最弱的人难道是最不值得人家爱恋吗?——他正是更值得爱恋,因为他对于爱的需求更为迫切。我绝不会造成不可几及的英雄范型。我恨那懦怯的理想主义,它只教人不去注视人生底苦难和心灵底弱点。我们当和太容易被梦想与甘言所欺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只是懦怯的表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底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我在此所要叙述的悲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从生命底核心中发出的,它毫无间歇地侵蚀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毁灭为止。这是巨大的人类中最显著的代表之一,一千九百余年来,我们的西方充塞着他的痛苦与信仰底呼声,——这代表便是基督徒。
将来,有一天,在多少世纪底终极,——(如果我们尘世的事迹还能保存于人类记忆中的话)——会有一天,那些生存的人们,对于这个消逝的种族,会倚凭在他们堕落的深渊旁边,好似但丁俯在Malebolge之旁那样,充满着惊叹、厌恶与怜悯。
但对于这种又惊又佩又恶又怜的感觉,谁还能比我们感得更真切呢?因为我们自幼便渗透这些悲痛的情操,便看到最亲爱的人们相斗,我们一向识得这基督教悲观主义底苦涩而又醉人的味道,我们曾在怀疑踌躇的辰光,费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多少旁人一样堕入虚无的幻象中去。
神呀!永恒的生呀!这是一般在此世无法生存的人们底荫庇!信仰,往往只是对于人生对于前途的不信仰,只是对于自己的不信仰,只是缺乏勇气与欢乐!……啊!信仰!你的苦痛的胜利,是由多少的失败造成的呢!
基督徒们,为了这,我才爱你们,为你们抱憾。我为你们怨叹,我也叹赏你们的悲愁。你们使世界变得凄惨,又把它装点得更美。当你的痛苦消灭的时候,世界将更加枯索了。在这满着卑怯之徒的时代,——在苦痛前面发抖,大声疾呼地要求他们的幸福,而这幸福往往便是别人底灾难,——“我们应当敢于正视痛苦,尊敬痛苦!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尝不值得颂赞!这两位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她们锻炼人类开展伟大的心魂。她们是力,是生,是神。凡是不能兼爱欢乐与痛苦的人,便是既不爱欢乐,亦不爱痛苦。凡能体味她们的,方懂得人生底价值和离开人生时底甜蜜。”
罗曼·罗兰
弥盖朗琪罗
这是一个翡冷翠城中的中产者,——
——那里,满是阴沉的官殿,矗立着崇高的塔尖如长矛一般,柔和而又枯索的山岗细腻地映在天际,岗上摇曳着杉树底圆盖形的峰巅,和闪闪作银色,波动如水浪似的橄榄林;
——那里,一切都讲究极端的典雅,洛朗·特·梅迭西斯底讥讽的脸相,玛几阿凡底阔大的嘴巴,鲍梯却梨画上的黄发,贫血的维纳斯,都会合在一起;
一那里,充满着热狂,骄傲,神经质的气息,易于沉溺在一切盲目的信仰中,受着一切宗教的和社会的狂潮耸动,在那里,个个人是自由的,个个人是专制的,在那里,生活是那么舒适,可是那里的人生无异是地狱;
——那里,居民是聪慧的,顽固的,热情的,易怒的,口舌如钢一般尖利,心情是那么多疑,互相试探,互相嫉忌,互相吞噬;
——那里,容留不下莱渥那·特·文西般的自由思想者,那里,鲍梯却梨只能如一个苏格兰底清教徒般在幻想的神秘主义中终其天年,那里,萨伏那洛尔(Savonarole)受了一般坏人的利用,举火焚烧艺术品,使他的僧徒们在火旁舞蹈一一三年之后,这火又死灰复燃地烧死了他自己。
在这个时代底这个城市中,他是他们的狂热底对象。
“自然,他对于他的同胞们没有丝毫温婉之情,他的豪迈宏伟的天才蔑视他们小组的艺术,矫饰的精神,平凡的写实主义,他们的感伤情调与病态的精微玄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严酷;但他爱他们。他对于他的国家,并无达·文西般的微笑的淡漠。远离了翡冷翠,便要为怀乡病所苦”。
一生想尽方法要住在翡冷翠,在战争底悲惨的时期中,他留在翡冷翠;他要“至少死后能回到翡冷翠,既然生时是不可能。”
因为他是翡冷翠底旧家,故他对于自己的血统与种族非常自傲。甚至比对于他的天才更加自傲。他不答应人家当他艺术家看待:
“我不是雕塑家弥盖朗琪罗……我是弥盖朗琪罗·鲍那洛蒂(Michelagniolo
Buonarroti)……”
他精神上便是一个贵族,而且具有一切阶级底偏见。他甚至说:“修炼艺术的,当是贵族而非平民。”
他对于家族抱有宗教般的,古代的,几乎是野蛮的观念。他为它牺牲一切,而且要别人和他一样牺牲。他将,如他所说的,“为了它而卖掉自己,如奴隶一般。”在这方面,为了些微的事情,他会激动感情。他轻蔑他的兄弟们,的确他们也应该受他轻蔑。他轻蔑他的侄子,——他的承继人。但对于他的侄子和兄弟们,他仍尊敬他们代表世系的身分。这种言语在他的信札中屡见不鲜:
“我们的世系……维持我们的世系……不要令我们的血统中断……”
凡是这强悍的种族底一切迷信,一切盲从,他都全备。这些仿佛是一个泥团,(有如上帝捏造人类的泥团,)弥盖朗琪罗即是在这个泥团中形成的。但在这个泥团中却涌跃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
“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为何物的人,请看一看弥盖朗琪罗罢!从没有人这样地为天才所拘囚的了。这天才底气质似乎和他的气质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征服者投入他的怀中而把他制服了。他的意志简直是一无所能;甚至可说他的精神与他的心也是一无所能。这是一种狂乱的爆发,一种骇人的生命,为他太弱的肉体与灵魂所不能胜任的。”
“他在继续不断的兴奋中过生活。他的过分的力量使他感到痛苦,这痛苦逼迫他行动,不息地行动,一小时也不得休息。”
他写道:“我为了工作而筋疲力尽,从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地工作过,我除了夜以继日的工作之外,什么都不想。”
这种病态的需要活动不特使他的业务天天积聚起来,不特使他接受他所不能实行的工作,而且也使他堕入偏执的僻性中去。他要雕琢整个的山头。当他要建造什么纪念物时,他会费掉几年的光阴到石厂中去挑选石块,建筑搬运石块的大路;他要成为一切:工程师,手工人,断石工人;他要独个子干完一切;建造宫邸,教堂,由他一个人来。这是一种判罚苦役底生活。他甚至不愿分出时间去饮食睡眠。在他的信札内,随处看得到同样可怜的语句:
“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我没有时间吃东西……十二年以来,我的肉体被疲倦所毁坏了,我缺乏一切必需品……我没有一个铜子,我是裸体了,我感受无数的痛苦……我在悲惨与痛苦中讨生活……我和患难争斗……”
这患难其实是虚幻的。弥盖朗琪罗是富有的;他拚命使自己富有,十分富有。但富有对于他有何用处?他如一个穷人一样生活,被劳作束缚着好似一匹马被磨轮底轴子系住一般。没有人会懂得他如此自苦的原因。没有人能懂得他为何不能自主地使自己受苦,也没有人能懂得他的自苦对于他实是一种需要。即是脾气和他极相似的父亲也埋怨他:
“你的弟弟告诉我,你生活得十分节省,甚至节省到悲惨的程度:节省是好的;但悲惨是坏的;这是使神和人都为之不悦的恶行;它会妨害你的灵魂与肉体。只要你还年青,这还可以;但当你浙渐衰老的时光,这悲惨的坏生活所能产生的疾病与残废,全都会显现。应当避免悲惨,中庸地生活,当心不要缺乏必须的营养,留意自己不要劳作过度……”
但什么劝告也不起影响。他从不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合人性些。他只以极少的面包与酒来支持他的生命。他只睡几小时。当他在蒲洛涅(Bologne)进行于勒二世底铜像时,他和他的三个助手睡在一张床上,因为他只有一张床而又不愿添置。他睡时衣服也不脱,皮靴也不卸。有一次,腿肿起来了,他不得不割破靴子,在脱下靴子的时候,腿皮也随着剥下来了。
这种骇人的卫生,果如他的父亲所预料,使他老是患病。在他的信札中,人们可以看出他生过十四或十五次大病。他好几次发热,几乎要死去。他眼睛有病,牙齿有病,头痛,心病。他常为神经痛所苦,尤其当他睡眠的时候,睡眠对于他竟是一种苦楚。他很早便老了。四十二岁,他已感到衰老。四十八岁时,他说他工作一天必得要休息四天。他又固执着不肯请任何医生诊治。
他的精神所受到这苦役生活底影响,比他的肉体更甚。悲观主义侵蚀他。这于他是一种遗传病。青年时,他费尽心机去安慰他的父亲,因为他有时为狂乱的苦痛纠缠着。可是弥盖朗琪罗底病比他所照顾的人感染更深。这没有休止的活动,累人的疲劳,使他多疑的精神陷入种种迷乱状态。他猜疑他的敌人,他猜疑他的朋友。他猜疑他的家族,他的兄弟,他的嗣子;他猜疑他们不耐烦地等待他的死。
一切使他不安;他的家族也嘲笑这永远的不安。他如自己所说的一般,在“一种悲哀的或竟是癫狂的状态”中过生活。痛苦久了,他竟嗜好有痛苦,他在其中觅得一种悲苦的乐趣:
“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欢喜。”
对于他,一切都成为痛苦底题目,——甚至爱,甚至善。
“我的欢乐是悲哀。”
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接近欢乐而更倾向于痛苦的了。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所见到的所感到的只有它。世界上全部的悲观主义都包含在这绝望的呼声,这极端褊枉的语句中。
“千万的欢乐不值一单独的苦恼!……”
“他的猛烈的力量,Condivi说,把他和人群几乎完全隔离了。”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人们对他又是钦佩,又是畏惧。晚年,他令人发生一种宗教般的尊敬。他威临着他的时代。那时,他稍微镇静了些。他从高处看人,人们从低处看他。他从没有休息,也从没有最微贱的生灵所能享受的温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钟的时间在别人底爱抚中睡眠。妇人底爱情于他是无缘的。在这荒漠的天空,只有Vittoria
Colonna底冷静而纯洁的友谊,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周围尽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剧烈旋转,他的意念与幻梦在其中回荡。贝多芬却从没有这种情境。因为这黑夜即在弥盖朗琪罗自己的心中。贝多芬底忧郁是人类底过失;他天性是快乐的,他希望快乐。弥盖朗琪罗却是内心忧郁,这忧郁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围造成一片空虚。
这还算不得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亦孤独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己底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他的心魂永远在欺妄他的天才。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底关键足以解释他一生底悲剧——而为人们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关键,——只是缺乏意志和赋性懦怯。
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优柔寡断的。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个部分中间,他不能选择。关于于勒二世(Jules
II)底纪念建筑,圣·洛朗查底屋面,梅迭西斯底坟墓等等的历史都足证明他这种犹豫。他开始,开始,却不能有何结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选定,他已开始怀疑。在他生命终了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完成:他厌弃一切。人家说他的工作是强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计划无定之责,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实如果他决定拒绝的话,他的主使人正无法强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是弱者。他在种种方面都是弱者,为了德性和为了胆怯。他是心地怯弱的。他为了种种思虑而苦闷,在一个性格坚强的人,这一切思虑全都可以丢开的。因为他把责任心夸大之故,便自以为不得不去干那最平庸的工作,为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既不能履行他的义务,也不能把它忘掉。
他为了谨慎与恐惧而变得怯弱。为于勒二世所称为“可怕的人”,同样可被伐萨利称做“谨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会害怕一切。他在亲王权贵面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亲王权贵面前显得怯弱的人,他把他们叫做“亲王们底荷重的驴子”。——他要躲避教皇;他却留着,他服从教皇。他容忍他的主人们底蛮横无理的信,他恭敬地答复他们。有时,他反抗起来,他骄傲地说话;——但他永远让步。直到死,他努力挣扎,可没有力量奋斗。教皇克莱芒七世(Clement
VII)——和一般的意见相反——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对他最慈和的人,他认识他的弱点;他也怜悯他。
他的全部的尊严会在爱情前面丧失。他在坏蛋前而显得十分卑怯。他把一个可爱的但是平庸的人,如Tommasode'
Cavalieri当做一个了不得的天才。
至少,爱情使他这些弱点显得动人。当他为了恐惧之故而显得怯弱时,这怯弱只是——人们不敢说是可耻的——病苦得可怜的表现。他突然陷入神志错乱的恐怖中。于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处奔窜。一四九四年,为了某种幻象,吓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围,负有守城之责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佛尼市。几乎要逃到法国去。以后他对于这件事情觉得可耻,他重新回到被围的城里,尽他的责任,直到围城终了。但当翡冷翠陷落,严行流戍放逐,雷厉风行之时,他又是多么怯弱而发抖!他甚至去恭维法官Valori,那个把他的朋友,高贵的Battista
della
Palla处死的法官。可怜啊!他甚至弃绝他的友人,翡冷翠底流戍者。
他怕。他对于他的恐怖感到极度的羞耻。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厌自己以致病倒了。他要死。人家也以为他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内心有一种癫狂的求生的力量,这力量每天会苏醒,求生,为的要继续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动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有所行动。他行动。他应得要行动。——他自己行动么?——他是被动!他是卷入他的癫痫的热情与矛盾中,好似但丁底狱囚一般。
他应得要受苦啊!
“使我苦恼罢!苦恼!在我过去,没有一天是属于我的!”
他向神发出这绝望的呼号:
“神哟!神哟!谁还能比我自己更透入我自己?”
如果他渴望死,那是因为他认为死是这可怕的奴隶生活底终极之故。他讲起已死的人时真是多么艳羡!
“你们不必再恐惧生命底嬗变和欲念底转换……后来的时间不再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需与偶然不再驱使你们……言念及此,能不令我艳羡?”
“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万物底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不再回复我自己!”
他的烦躁的目光还在京都博物馆中注视我们,在痛苦的脸上,我更听到这悲怆的呼声。
他是中等的身材,肩头很宽,骨骼与肌肉突出很厉害。因为劳作过度,身体变了形,走路时,头往上仰着,背伛偻着,腹部突向前面。这便是画家FranCois
de
Hollande底肖像中的形象:那是站立着的侧影,穿着黑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罗马式大氅;头上缠着布巾;布巾之上覆着一顶软帽。
头颅是圆的,额角是方的,满着皱痕,显得十分宽大。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强烈,光彩时时在变化,或是黄的或是蓝的。鼻子很宽很直,中间隆起,曾被Torrigiani底拳头击破。从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皱痕,嘴巴生得很细腻,下唇稍稍前突。鬓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须簇拥着两片颧骨前突的面颊。
全部脸相上笼罩着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确是诗人lasse时代底面目,表现着不安的,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凄惨的目光引起人们底同情。
同情,我们不要和他斤斤较量了罢。他一生所希望而没有获到的这爱情,我们给了他罢。他尝到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目击他的故乡沦陷。他目击意大利沦于野蛮民族之手。他目击自由之消灭。他眼见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逝世。他眼见艺术上的光明,一颗一颗地熄灭。
在这黑夜将临的时光,他孤独地留在最后。在死的门前,当他回首瞻望的时候,他不能说他已做了他所应做与能做的事以自安慰。他的一生于他显得是白费的。一生没有欢乐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为艺术底偶像牺牲了。
没有一天快乐,没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间的巨大的劳作,竟不能实现他梦想的计划于万一。他认为最重要的作品没有一件是完成的。运命嘲弄他,使这位雕塑家有始有终地完成的事业,只是他所不愿意的绘画。在那些使他骄傲使他苦恼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士之战》底图稿,于勒二世底铜像)——在他生时便毁掉了,有些——(于勒二世底坟墓,梅迭西斯底家庙)——是可怜地流产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思想底速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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