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精校)第8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83/96

阿娜相信这样的死就是灵魂永远不会得救的死,便拚命的想抓住这最后一刹那:看着摇曳不定的灯光照着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脸,看着墙上的影子,听着街上的脚声,感到手里有一样钢铁的东西……她抓住这些感觉,仿佛一个快淹死的人抱着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以后的一切都是恐怖。为什么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复说着:“非如此不可……”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别了,没有什么温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象一个怕错失火车的旅客;她解开衬衣,摸着心,拿枪口抵在上面。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头钻在被单里。正要开放的时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个怕在黑暗中走路的孩子…
那几秒钟功夫真是可怕极了……阿娜没有开枪。克利斯朵夫想抬起头来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这个动作反而使阿娜决意开放。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失去了知觉……直听到一声哼唧,他方始仰起头来,看见阿娜脸色变了,把手枪扔在床上,在她面前,她哀号着说:“克利斯朵夫!子弹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枪看了看,原来生了锈,机关还是好的,也许是子弹不中用了。——阿娜又伸出手来拿枪。
“算了罢!”他哀求她。
“把子弹给我!”她带着命令的口吻。
他递给了她。她仔细瞧了瞧,挑了一颗,浑身哆嗦的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在胸部,扳着机钮。——还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枪扔了,嚷着:“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许我死!”
她在被单中打滚,象疯子一般。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的把他推开了,终于大发神经。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最后她安静下来,差不多没有气了,闭着眼睛,惨白的皮肤底下只看见脑门的骨头和颧骨:她象死了一样。
克利斯朵夫把乱七八糟的床重新铺好,捡起手枪,拆下的锁也装还原处,把屋子都整理妥当,走了;时间已经七点,巴比快来了。
勃罗姆早上回家的时候,阿娜还是在虚脱状态。他明明看到发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从巴比那儿,也不能从克利斯朵夫那儿知道。阿娜整天的不动,眼睛闭着,脉搏微弱到极点,有时竟完全停止;勃罗姆好不悲痛的以为她的心已经不会跳了。慌乱之下,他对自己的医道起了怀疑,便找了一个同道来。两人会诊的结果,决不定这是发高热的开始呢,还是一种忧郁性的神经病:还得仔细观察病状的变化。勃罗姆老是守在阿娜床头,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到了晚上,脉搏并不象寒热,而是极度的疲乏。勃罗姆喂了她几羹匙牛乳,马上吐掉了。她的身体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断腿的木偶。勃罗姆在她身边坐了一夜,时时刻刻起来为她听诊。巴比并不为了阿娜的病着慌,但非常尽职,也不愿意睡觉,和勃罗姆一块儿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睁开了。勃罗姆和她说话,她却不觉得有他这个人,只是一动不动,眼睛瞪着墙上的一角。中午,勃罗姆看见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瘦削的腮帮上直淌下来;便很温柔的替她抹着,但她始终流着泪。勃罗姆喂了她一些东西,她完全听人摆布;晚上又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提到莱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浅。她迷迷忽忽的始终想着自杀的念头,想出种种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时她不知跟什么人在那里争论,神气又忿怒又恐惧;她也跟上帝谈话,固执的向他证明是他错了;再不然是眼中燃烧着情欲的火焰,说出一些她似乎不会知道的淫荡的话。一忽儿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的吩咐她第二天应该洗的衣服。夜里,她昏昏的睡着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罗姆赶紧跑上去。她神气好古怪的瞅着他,结结巴巴的,很不耐烦的,胡说一阵。
“亲爱的阿娜,你要什么呀?”他问。
她恶狠狠的回答说:“去把他找来!”
“找谁呀?”
她依旧瞅着他,还是那样的表情,突然之间哈哈大笑;然后用手摸了摸脑门,哼唧着说:“哎!上帝!你忘了罢!……”
她说着又睡熟了,很安静的睡到天亮。快拂晓的时候,她身子欠动了一会;勃罗姆扶着她的头,给她喝水;她很和顺的喝了几口,亲了一下勃罗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点左右,她醒过来,一言不发,伸出腿来想下床。勃罗姆要她睡下。她却非下床不可。他问她千什么。她回答说:“做礼拜去。”
他跟她解释,说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关着。她不声不响,尽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颤危危的穿衣服。勃罗姆的朋友,那位医生,恰好走进房里,便跟勃罗姆一同劝阻,后来看她一味坚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状,也答应她出去了。他把勃罗姆拉在一边,说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顺着她一一点,出去也没什么危险,只要有勃罗姆陪着。勃罗姆就对阿娜说跟她一块儿去。她先是拒绝,要自个儿出门。但她在房里才走了几步就摇摇晃晃,便一声不响,抓着勃罗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虚得厉害,路上时时刻刻的停下。好几次他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她可是继续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预先告诉她的一样,大门关着。阿娜坐在门口一条凳上,打着寒颤,直坐到中午,然后搀着勃罗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来。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罗姆苦劝也没用,只得重新出门。
克利斯朵夫那两天完全是孤独的。勃罗姆心事重重,当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为阿娜闹着要出门,他想转移目标,问她愿不愿意见见克利斯朵夫。不料她立刻显得又害怕又厌恶,把他吓得从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关在自己屋里。忧急,爱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战。他把所有的罪过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几次他站起身来想把事情向勃罗姆和盘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个痛苦的人。他始终受着情欲控制:老是在甬道里,在阿娜的门外走来走去,一听见脚声又马上逃到自己屋里。
下午,阿娜由勃罗姆陪着出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帘后面看到了。原来是身子笔直,姿势挺拔的人,现在竟驼着背,缩着头,皮色蜡黄,人也显得老了,勃罗姆替她裹着大衣与围巾,她身子缩做一团,难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见她的丑,只看见她的不幸,心中充满着怜悯与爱,恨不得奔过去跪在地下,亲她的脚,亲她这个被情欲扫荡的身体,求她原谅。他一边望着她一边想:“这是我的成绩!……”
他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脸色一样的难看,身上同样有着死亡的纪录。于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绩吗?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残酷的主宰的成绩。”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巴比到街坊上报告一天的经过去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敲了五点。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来的阿娜和快要临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来。他觉得这一夜再没勇气跟她住在一幢屋子里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压下去了。他不知道会干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除了要阿娜以外。他无论如何要阿娜。想到刚才在窗里看见的那张可怜的脸,他对自己说:“啊!把她从我手里救出去罢!……”
他忽然下了决心,把散满一桌的纸张急急忙忙收起,用绳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门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紧脚步。到了楼下,他对荒凉的园子最后瞧了一眼,象贼一样的溜出大门。冰冷的雾刺着皮肤。克利斯朵夫沿着墙根走,唯恐遇到一张熟识的脸。他直奔车站,踏上一节开往吕赛纳的火车,在第一站上写了封信给勃罗姆,说有件紧急的事要他离开几天,很抱歉在这种情形之下跟他分别,希望他和他通信,给了他一个地址。到了吕赛纳,他又换乘开往高太的火车,半夜里在阿陶夫和哥斯契南中间的一个小站上跳下来,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以后也从来没知道。他在车站旁边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脚。路上是一片汪洋。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从一个破烂的水斗中泻下来,声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没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样。他躺在潮湿而有股煤烟味的被单里,没法睡觉,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险,竟忘了自己的痛苦。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公众的侮辱,非给她一条出路不可。在极端兴奋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写信给城中和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中的一个,糖果商兼大风琴师克拉勃。他告诉他说,为了一件爱情的纠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没到勃罗姆家以前就开始的,他本想在那里把热情压下去,可是办不到。信写得相当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当的含混,可以让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补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为知道那家伙最喜欢说短道长,预备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张扬出去。——事实上也果真是这样。为了进一步的淆惑听闻,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几句,对勃罗姆与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当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后几个月,一天一天的回想起来。他从热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远拿她当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给她一种精神上的伟大、悲壮的意识,因为这样他才更爱她。阿娜既不在眼前,这些热情的谎言当然更象事实了。他认为她天生是个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压迫,想挣脱她的枷锁,渴慕一种坦白的,阔大的生活;然后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压下去,因为它们不能跟她的命运调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对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紧紧的抱着她美丽的身体。所有的回忆把他折磨着;他觉得加深自己的伤痕有种痛苦的快感。白日将尽,苦闷越来越厉害,简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往阿娜的城市开去的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克斯利朵夫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里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进屋子了,手已经向门钮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七八小时以内,他完全糊涂了,到这时才醒过来,吓得浑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双好象钉在地下的脚拔起来,奔到墙边,爬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来,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气足,不为形役……”
“于是我就起来,拿出我本来没有的,
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神曲•地狱》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从我童年起,你就给了我贫穷,要我奋斗。我毫无怨言的奋斗了。我也爱我的贫穷。你给我的这颗灵魂,我曾经努力保持它的纯洁;你放在我心中的这朵火焰,我曾经努力抢救……主啊,你却是拚命要毁灭你所创造的东西,你把这火焰熄灭了,把这灵魂污辱了,凡是我赖以生存的都被你剥夺了。我在世界上只有两件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把什么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属于我的,而你从我手里抢去了。我们两个人的心等于一颗,而你把它们撕破了;你给我们尝到相依为命的甜蜜,为的是要我们更感到生死永诀的惨痛。你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片空虚。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好比一个在黑夜里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打击我。你轻轻的,象个奸细似的,从背后走来把我刺伤了;你对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条恶狗。你知道我那时没有气力,不能奋斗;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么都拿走了,一切都给玷污了,一切都毁灭了……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与羞耻叫喊出来,或是在创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精力,创作的机能也萎缩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树……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吗?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罢,把这个肉体跟灵魂一齐毁灭了罢,别让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让我活下去了,别让我无穷无尽的在沟壑中挣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罢!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于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往后仰着。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为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气。总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急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伏流飞涌出来,尽管不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
这是最凶险的关口。他觉得快要发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作着荒唐而狂乱的斗争,因为他象狂人一样有些执着的念头,数目和他纠缠不清:他往往数着地板,致着森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的数目字与和弦的度数在他脑中打架。有时他象死人一样的虚脱。
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他住的是一所偏屋,跟正屋分开的。卧房归他自己收拾,——并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顿饭都由人家送来,放在楼下;他简直看不见一个人。房东是沉默而自私的乡下老头,根本不理会他。克利斯朵夫吃东西也好,不吃东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连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个身子陷在雪里,差点儿回不来。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关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过来把眼睛血红的大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让它待在身边,象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安,也不想对它们说:“去你的罢!……你这是白费气力,鬼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听让这一对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时他也很想帮助它们,觉得这是一颗被拘囚的灵魂向他求告。
因为受着痛苦的磨炼,活活的脱离了人生,遭着人类自私自利的蹂躏,他才看到了被人类迫害的牺牲者,看到了人类得意扬扬的屠杀别的生物的战场,心中不由得又怜悯又厌恶。便是在幸福的时候,他也一向喜欢动物,不忍看到它们受虐待,对于打猎有种强烈的反感,只因为怕人笑话而不敢表示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不敢承认;但他不愿意亲近某些人,骨子里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能跟一个以杀害动物为乐的入做朋友。这倒不是为了温情主义;他比谁都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闭上眼睛,说说空话所能解决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弃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还没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为了生活而杀戮。但为杀戮而杀戮的人是个凶手。虽然是无意识的,可究竟是凶手。人类应当努力减少痛苦与残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平时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愿意去想它。想有什么用呢?有什么办法呢?他应当成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业,不惜任何代价的求生存,哪怕要牺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罢,别想罢!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就非想到不可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对于人家所受的和给旁人受的苦难抱着无谓的同情,自己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举。如今他却比臭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干么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袋拚命往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唁唁,伸着灰色的舌头,哞哞的叫着;——或是挤在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掐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于它们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聋的人,割着它们的喉管,剖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腰斩,活活的烧着,看着它们痛苦的抽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种族里头,也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事。对于一个没有成见的人,看到动物的痛苦比人类的痛苦更难忍受。因为人的受苦至少被认为不应该的,而使人受苦的也被认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杀,大家心上没有一点儿疙瘩。谁要提到这一点,就会给人笑话。——然而这的确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只要犯了这一桩罪,人类无论受什么痛苦都是活该的了。这是他欠下的血债。如果真有一个上帝而竟容忍这种罪恶,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债。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灵就应该得救。倘若上帝只对强者发慈悲,而对于弱者,对于给人类作牺牲的下等的生物没有正义,那末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慈悲,什么正义……
可怜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还不算一回事呢。禽兽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本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掐着象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残,彼此扭做一团,好象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往里头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们毒死。那是拚个你死我活的斗争,得胜的把敌人的地盘和残骸一齐并吞了。大妖魔没收拾完的,还有小妖魔来收拾。长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树,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气。黑蚁侵蚀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林木。几千百万看不见的虫豸把一切蛀蚀,穿洞,把生命化为尘土……而这些战斗都是在静默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平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还不是生命的痛苦与残酷的本相吗?
克利斯朵夫笔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个束手待毙,让自己淹死的人。他心里想死,事实上却是竭尽所能的求生存。莫扎尔德说过,“有一等人是始终要奋斗的,除非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快消灭了,所以一边往下掉一边舞动手臂,东抓抓,西找找,想找一个依傍,让自己吊着。他以为找到了。他才想起奥里维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对啦,他应当找这个孩子,要人家给他,让他教养,让他爱,代替父亲的地位,——他要使奥里维在儿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为痛苦而变得自私了,怎么不早想到这一点呢?于是他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很焦心的等着回音。他全副精神想着这个念头,教自己镇静:——啊,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为知道赛西尔的心是极好的。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么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把那颗筋疲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起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稳实。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差不多没吃过东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层雾,向着下边的山谷走去。——那时正是复活节的前几日。天是阴的。冬季最后一个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酝酿中。下面许多小村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钟声。先是从山脚下土坳里的一个钟楼上来的;钟楼顶上盖着杂色的干草,有黑的,有黄的,长着一层藓苔,象丝绒一样。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见的那个钟楼。随后又是对河平原上的那些。还有在很远的地方,雾霭苍茫中的一个村子隐隐约约发出一片模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脚步,似乎要昏过去了。那些声音似乎对他说:
“到我们这儿来罢!这儿只有和平,没有痛苦。不但痛苦消灭了,思想也消灭了。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臂抱中睡着。来罢,休息罢,你从此不会醒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睡觉。可是他摇摇头,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因为身体虚弱,头昏目眩,最单纯的感觉也有意想不到的反响。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照着阳光的荒凉的路上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
到一个树林出口的地方,他发觉近边有个村子,因为怕见人,马上回头走,可是不能不走近村子高头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着山腰,象一所疗养院,四周是个向阳的大花园,寥寥落落的有几个步子不大稳健的人在沙遭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但在小径的拐角儿上,他劈面遇到一个眼睛惨白的人,软绵绵的坐在两株白杨底下的凳上,脸又胖又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身后另外坐着一个人。两人都不出一声。克利斯朵夫已经在他们面前走过了,又忽然停下来,觉得那双眼睛是他认识的,回过头去瞧了瞧。那人始终不动,瞪着前面,仿佛有一个固定的目标。旁边那个看见克利斯朵夫招手,便走过来。
“他是谁啊?”克利斯朵夫问。
“疗养院里的一个病人,”那人指着屋子回答。
“我好象认识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个德国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说出一个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从前在曼海姆杂志上写文章的时代跟他见过。那时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头角;对方已经成名了。他性格很强,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写实的,刺激感官的小说,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末庸俗。克利斯朵夫虽然讨厌他,对于他那种世俗的,真诚的,范围狭小的,但很完美的艺术,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83/9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