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精校)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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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笑她说:“难道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罚入地狱喽。”
她的脸顿时冷了下来,说道:“噢!你不应该提到这个。”
他把话扯开去了,表示佩服她刚才挣扎的时候的气力。于是她又恢复了信赖的表情,说到她小姑娘时代的大胆。——(她嘴里还不说‘小姑娘’而说‘男孩子’,因为她幼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嚷着一边逃了。另外一次,旁边走过一条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儿送了命。她也曾经从二层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青肿之外竟没有什么。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种种古怪而危险的运动,要她的身体受各种各式奇特的考验。
“谁想得到你是这样的呢,”他说,“平常你那么严肃……”
“噢,你还没看见我有些日子自个儿在房里的模样呢!”
“怎么,你现在还玩这一套吗?”
她笑了,随后又忽然扯到另外一个题目,问他打猎不打。他回答说不。她说她有一回对一只黑鸟放了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了很愤慨。
“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没心肝吗?”
“我不知道。”
“你不以为禽兽跟我们一样是生物吗?”
“我是这样想的。对啦,我要问你:你可相信禽兽也有一颗灵魂吗?”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师说没有的。我,我认为它们有的。”她又非常严肃的补上一句:“并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兽。”
他听着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这么说着也跟着笑了。“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编造这样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头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条公牛。我感到有它们的欲望,很想跟它们一样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味儿;仿佛我真的试过了。唉,你不懂吗?”
“不错,你是个动物,是个古怪的动物。可是你既然觉得和禽兽同类,又怎么能虐待它们呢?”
“一个人总要伤害别人的。有些人伤害我,我又去伤害别的人。这是必然的事。我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柔和!我叫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纯粹是为了玩儿!”
“怎么,你伤害自己吗?”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锤子把一只钉敲在这只手里。”
“为什么?”
“一点儿不为什么。”(她还没说出她曾经想把自己钉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给我,”她说。
“干么?”
“给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给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来。他们象两个乡下人那样比赛,看谁能够教谁更痛,玩得很高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他们生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灭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不觉得疲倦。突然她停下来,倒在地下千草上,一声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恬适!……几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见的泉水断断续续的流着,好似脉管的跳动:忽而微弱,忽而剧烈。远远的天边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长着光秃与黑色的树木,一层水汽在上面浮动。冬季末期的太阳,淡黄的年轻的太阳,矇胧入睡了。飞鸟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过。乡间可爱的钟声遥遥呼应,一村复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并没想到他,美丽的嘴巴悄悄的笑着。
他心里想道:“这真是你吗?我认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认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现在我能呼吸了;这个肉体,这颗心,是我的了。我的身体。我的自由的身体,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乐!可是我不认识它们,我不认识自己:你怎么能使我变得这样的呢?……”
他以为听见她轻轻的叹着气。但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是很快活,觉得一切都很好。
黄昏来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雾霭之下,倦怠的太阳从四点钟起就不见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近阿娜,向她伛着身子。她转过眼睛瞅着他,因为久望天空而还有些眼花,过了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堆着一副谜样的笑容瞪着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乱,赶紧闭了一会眼睛,等到重新睁开,她还望着他;他觉得彼此已经这样的望了好几天了。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愿意知道看到些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声不出的握着,重新向村子走去,远远的就望见山坳间那些屋顶作蒜形的钟楼;其中有一座在满生藓苔的瓦上,象戴着一顶小圆帽似的有一个空的鸟窠。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上,快要进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喷水池,上面供着一座木雕的圣女玛特兰纳,模样儿很妩媚,带点儿撒娇的神气,伸着手臂站着。阿娜无意中摹仿神像伸着手的姿势,爬上石栏,把一些冬青树枝和还没被鸟啄完,也没被冻坏的山梨实放在女神手里。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乡下男女,穿着过节的新衣服。皮肤褐色,血色极旺的女人,挽着很大的蛋壳形的髻,穿着浅色衣衫,帽子上插着鲜花,戴着红袖口的白手套。她们尖着嗓子,用着平静的,不大准的声音唱些简单的歌。一条母牛在牛棚里曼声叫着口一个患百日咳的儿童在一所屋子里咳嗽。稍为远一些,有人呜呜的吹着笛和唧筒号角。村子的广场上,在酒店与公墓之间,有人在跳舞。四个乐师骑在一条桌上奏着音乐。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门前瞧着那些舞伴。他们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声吆喝。女孩子们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头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别的时候,这种粗俗的玩乐一定会使阿娜憎厌,那天下午她却是很欣赏,脱下帽子,眉飞色舞的瞧着。克利斯朵夫听着可笑而庄严的音乐,看着乐师们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儿,不禁哈哈大笑。他从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账单的反面写起舞曲来了,不久一张纸就写满了,问人家又要了一张,也象第一页那样涂满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迹。阿娜把脸挨近着他的脸,从他肩头上看着,低声哼着,猜句子的结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变了样,她就拍手欢笑。写完以后,克利斯朵夫拿去递给乐师。他们都是技巧纯熟的苏阿勃人,马上奏起来。调子有一种感伤与滑稽的意味,配着急激的节奏,仿佛穿插着一阵阵的哄笑。那种可笑的气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动起来。阿娜扑进入堆,随便抓着两只手,发疯似的打转,头上一支贝壳别针掉下了,头发也散开了挂在腮帮上。克利斯朵夫始终望着她,很赏识这头美丽壮健的动物,那是至此为止被无情的纪律压得没有声音的,不会活动的。她当时那副模样,谁都没见过:仿佛戴了一个别人的面具,活脱是个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着她的手腕跳舞,转来转去,直撞到墙上,才头昏目眩的停下来。天完全黑了。他们休息了一会,才跟大家告别。平时因为局促或是因为轻蔑而对平民很矜持的阿娜,这一会却是很和气的跟乐师,店主,以及刚才一块儿跳舞的村子里的少年握手。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们俩孤零零的重新穿过田野,走着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还非常兴奋。慢慢的,她话少了,后来为了疲倦或者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声了。她很亲热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连奔带爬翻过来的山坡,叹了口气。他们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时候,他停下来对她瞧着。她也瞧着他,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车中的乘客跟来时一样的多,他们没法谈天。他和她对面坐着,目不转睛的钉着她。她低着眼睛,抬了一下,又转向别处,他无论如何没法使她掉过头来。她望着车外的黑夜,嘴唇上挂着茫然的笑容,嘴边有些疲倦的神气。然后笑容不见了,变得无精打采。他以为火车的节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谈话。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语,头始终向着别处。他硬要相信这种变化是由于疲倦的关系,但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别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脸越凝敛。生气没有了,活泼美丽的肉体又变了石像。下车的时候,她不接受他伸给她的手。两人不声不响的回到了家里。
过了几天,傍晚四点左右,勃罗姆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家。从隔天起,城上就罩着一层淡绿的雾。看不见的莱茵河传来一片奔腾的水声。街车的电线在雾汽中爆出火星。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时间:那是非现实的时间,在时间以外的时间。前几日吹过了峭厉的北风,这一下气候突然转暖,郁勃薰蒸,非常潮湿。天上雪意很浓,大有不胜重负之概。
他们俩坐在客厅内,周围的陈设和女主人一样带着冷冷的呆板的气息。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看着书,她做着针线。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阔大的脸贴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苍白的光,从阴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铅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阵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阵悲怆的苦闷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觉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热的风在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积的废墟底下回旋飞卷。他背对着阿娜。她正专心工作,没看见他;可是她打了一个寒噤,好几次把针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觉得疼。两人都感到危险将临,有点儿神魂无主。
他竭力驱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钢琴在那里勾引他,使他害怕,连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边走过,他的手抵抗不了诱惑,不由得捺了一个音。琴声象人声一样的颤动起来。阿娜吓了一跳,活计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经坐在那里弹琴,暗中觉得阿娜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了。他糊里糊涂弹起一个庄严而热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听了第一次显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题临时作为许多激昂的变奏曲。她不等他开口就唱起来。两人忘了周围的一切。音乐的神圣的狂潮把他们卷走了……
噢!音乐,打开灵魂的深渊的音乐!你把精神的平衡给破坏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灵是重门深锁的密室。无处使用的精力,与世枘凿的德性与恶癖,都被关在里面发锈;实际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着这个密室的锁钥。它们只给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几格。可是音乐有根魔术棒能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于是心中的妖魔出现了。灵魂变得赤裸裸的一无遗蔽……——只要美丽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师就能监视那些野兽。大音乐家坚强的理性能够催眠他解放出来的情欲。但音乐一停下来,降妖的法师不在的时候,被他惊醒的情欲就要在囚笼中怒吼,找他们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片静默……她唱歌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两人一动都不敢动,浑身哆嗦……突然之间,象闪电那么快,她弯下身子,他仰起头来;两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开,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着不动。勃罗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饭。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别处。吃了晚饭,她立刻回到卧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罗姆单独相对,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经睡觉的医生被请去出诊。克利斯朵夫听着他下楼,听着他出门。外边已经下了六小时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盖掉了。天空好似装满了棉絮。街上既没人声,也没车声,整个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着,觉得有种恐怖的情绪,越来越厉害。他不能动弹: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雪地上和屋顶上反映出来的银光在壁上浮动……忽然有种细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么紧张的情形之下才听得出来的声音,把他吓得直打寒颤。克利斯朵夫听见甬道的地板上有阵轻微的拂触,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声音逐渐逼近,停下了;一块地板响了一下。显而易见有人在门外等着……然后静默了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克利斯朵夫气也透不过来了,浑身是汗。外边大块的雪花扑在窗上,好似鸟儿的翅膀。有只手在门上摸索,把门推开了,一个影子慢慢的走过来,到离床几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几步,又停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见……她倒在他身上。两人悄悄的发疯似的互相抱着,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也许是过了一世纪,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挣脱身子,溜下了床,离开了克利斯朵夫,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一句话。他听她光着脚走远,很快的拂着地板。她回到房里;勃罗姆看到她躺着,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边,屏着气,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她这样的不知已经熬过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觉,心里难过到极点。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对别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极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厌恶。欧洲某些上层阶级的杂交使他恶心。为丈夫默认的通奸是下流,瞒着丈夫的私情是无耻,好比一个仆人偷偷的欺骗主子,污辱主子。曾经有过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这种罪人!有过多少次他跟这一类自暴自弃的朋友绝交!……现在他竟作出同样下贱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无可恕,他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克利斯朵夫怎么样,主人从来没有厌倦的表示。他如今还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这个朋友。而他竞污辱朋友的名誉,剥夺朋友的幸福,——那么可怜的家庭幸福!——作为报答。他卑鄙无耻的欺骗了朋友,而且是跟谁?跟一个不认识的,不了解的,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心马上抗议了。他想到她的时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急流,爱情这个字还不足以形容。那不是爱情,而是千百倍于爱情的感情……他心绪象暴风雨般翻腾不已的过了一夜。他把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气塞住了,打着寒噤。精神上的狂乱结果使他发了一场寒热。
等到困顿不堪的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阳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园子里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着活儿,似乎没有一点儿骚乱。她的体态举动有一种她素来没有的庄严气概,连动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动作。
吃中饭的时候,两人遇到了。勃罗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罗姆见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说话,可是不得清静:老妈子来来往往,他们俩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却老是不对他望。她非但没有骚乱的现象,并且一举一动都有平时没有的那种高傲与庄严的气派。吃过饭,他以为能谈话了,不料女仆慢腾腾的收拾着饭桌;他们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设法钉着他们,老是有些东西要拿来或拿去,在走廊里摸东摸西,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急于把门关上。老妈子似乎有心刺探他们。阿娜拿着永不离身的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张大靠椅里,把一本书打开着而并不看。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发见他对着墙壁,脸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溶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发出清越的声音。远远的,街上的孩子们玩着雪球,纵声笑着。阿娜似乎矇胧入睡了。周围的静默使克利斯朵夫苦闷之极,差点儿要叫起来。
终于老妈子下了楼,出门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抱着了……
黄昏的黑影慢慢的展开去。他们的血还在奔腾。她躺在床上,脱了衣服,伸着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来,捧着他的脑袋,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凑近他的脸,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着,似乎对于痛苦毫不介意。意识消灭了。他不作声了。一阵阵的寒噤象波浪般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触她的目光,他要说的话立刻会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气开口,说他们的行为是怎么卑鄙。她才听了几个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开去,拧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非常凶恶。他继续说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下,打开门预备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关了门,不胜悲苦的说她能忘掉自己的过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开了,勃然大怒的说:
“住嘴!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难道你不看见我痛苦吗?……我不要听你的话。”
她的脸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气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闷到极点,也恐惧到极点。勃罗姆回来了。他们俩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样。那时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罗姆和阿娜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勃罗姆突然起来打开窗子,阿娜昏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终于盘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旧不去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从此不再间断。她不是心悦诚服,而是战败了。上帝是个敌人,——是她竭力想摆脱的一个敌人。她对他怀着一腔怨恨,象个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隶。做礼拜的时间,她脸上冷冷的全是敌意;心灵深处,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场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酷烈的刑罚。她只做不听见,可是非听见不可;她和上帝争得很凶,咬紧着牙关,脑门上横着皱痕表示固执,露出一副狰狞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谅他把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让她重新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再也睡不着觉了,不论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头;她可不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在家指挥一切,对付日常生活也始终那么倔强固执,做事象机器一样的有规律。人渐渐的瘦下来,似乎害着心病。勃罗姆好不担忧,很亲切的问她,想替她检查身体。她却是愤愤的拒绝了。她越觉得对不起他,越对他残酷。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如勃罗格耐,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作了俘虏。往往那些情欲是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创造精神的弥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热情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肉体的强烈的欲望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人生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他不信热情是不可避免的,以为那是浪漫派的胡说八道。他相信一个人应当奋斗,相信奋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儿呢?连影踪都没有了。他没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纠缠着。阿娜身体上的气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觉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条沉重的破舟,没有了舵,随风漂荡。他拚命想逃避也没用:回来回去总漂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喊道:
“好罢,把我吹破了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是的,可也有一个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疯狂吗?那等于不说。为什么要疯狂?
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颗隐秘的灵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起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紧紧的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
克利斯朵夫一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帮。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克利斯朵夫的颈上,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她呻吟着说:“我受不了,我愿意死……”
他听了心如刀割,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跑到这儿来?”
她挣脱了他的臂抱,翻过身去。床很窄;他们虽然竭力避免,还是要互相碰到身体。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个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一句话都不说。阿娜听到他呼吸困难,便突然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给你受罪了……”
他破题儿第一遭听见她有这种怜悯的口吻。
“原谅我罢,”她说。
“咱们俩彼此都是一样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丧气的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矇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的说了声:“天亮了。”
她一动不动。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气的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口”
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阿娜!”
她沉着脸,瞪着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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