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精校)第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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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罢,你批判我罢。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后看你们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处是对他的毁谤;而群众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对于最荒谬最卑鄙的控诉都信以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觉得自己的处境还不够困难,居然挑了这个时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实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哀区脱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诚实。固然,这种诚实并不能使他不订立对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约;但这些契约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严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发见他的七重奏被改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钢琴曲被改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钢琴曲,事先都没通知他。他便跑去见哀区脱,把这些违法的乐谱丢在他面前,问;“你知道这个吗?”
“当然知道。”
“你竟然敢……竟然敢私自篡改我的作品,不经我的许可!……”
“什么许可?”哀区脱静静的说。“你的作品是属于我的。”
“也是属于我的!”
“不是的,”哀区脱语气很温和的说。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怎么,我的作品会不属于我的?”
“你把它们卖掉了。”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我卖给你的是纸。你要拿它丢赚钱,尽管去赚罢。但写在纸上的是我的血,是属于我的。”
“你什么都卖给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计算,我已经预付你三百法郎,作为你卖绝的代价。在这种条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权利都让给我了,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任何保留。”
“连毁掉它的权利也在内吗?”
哀区脱耸耸肩,按了铃,对一个职员说:“把克拉夫脱先生的案卷给拿来。”
他静静的把契约条文念给克利斯朵夫听,那是当时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过一遍就签了字的,——也是依照音乐出版家普通契约的规则订的:——“哀区脱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权利,由哀区脱独家出版,发行,镌版,印刷,翻译,出租,出售,在音乐会,咖啡店音乐会,舞场,戏院等处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适合任何乐器,或增加歌辞,或更换题目,或……均由衷区脱君自由处理,与任何人无涉……”
“你瞧,”他说,“我还是极客气的呢。”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我得谢谢你。你还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乐会里的小调呢。”
他不作声了,狼狈不堪的把手捧着头,再三说:“我把灵魂出卖了。”
“放心罢,”哀区脱带着讥讽的口气,“我决不滥用我的权利。”
“你们的共和国竟允许有这种交易吗?你们说人是自由的。实际上你们却是在拍卖思想。”
“已经取得了代价,”哀区脱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说。“拿回去罢。”
他在袋里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来还给哀区脱,可是拿不出。哀区脱微微笑着,带着轻蔑的神气。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气。
“我要我的作品,”他说,“我向你赎回来。”
“你没有赎回的权利,”哀区脱回答。“可是我素来不愿意勉强人,只要能赔偿我的损失,我答应你赎回。”
“好罢,就是为此而要把我自己卖掉也行。”
哀区脱在半个月以后提出的条件,他毫不争论的接受了。他发了傻劲,决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权,代价是比他从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虽然这赔偿的数目不能说夸张:因为那是哀区脱根据实际的利润精密计算出来的。克利斯朵夫一时没法偿付,而这也早在哀区脱意料之中。他并不想打击克利斯朵夫,认为以艺术家而论,以一个普通人的人格而论,他比任何青年音乐家都值得重视;但他要给克利斯朵夫一个教训:他绝对不容许人家干涉他权利以内的行动。并且那些契约的规则不是他定的,而是当时通行的;所以他觉得很公平。此外他还真心相信,那些条文对作家的好处并不亚于对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广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样拘泥着一些感情问题,——这种顾虑不用说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驰。他决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听他摆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不要他帮忙也没这么容易。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协定:如果六个月以内克利斯朵夫不能赔偿损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归哀区脱所有。显而易见,在那个期限之内,克利斯朵夫连这笔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见得能凑起来。
可是他一味固执,把多么可纪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卖掉了好多东西,——他很奇怪的发觉竟没有一件值钱的,——借着债,求助于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时贫病交加,闹着关节炎,没法出门。他又去找别的出版家,条件到处都和哀区脱的一样不公平,有的甚至还不愿意接受。
那时正碰上音乐刊物对他攻击最猛烈的时期。巴黎某一份大报对他特别凶狠,一个不署名的编辑拿他当做该打的孩子:没有一星期不在“回声”栏内写些诬蔑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个音乐批评家再来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双簧;任何细微的借口都可以使他发泄一下残暴的兽性。这还不过是第一战役:他预告过几天再来一个彻底的歼灭战。他们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确凿的指控对群众的效果还不及反复不已的讽示,便象猫儿耍弄耗子一样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给他。他虽抱着鄙夷不屑的态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终缄默,不去答复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复,也不一定能够,)——只固执着为了无益的、过分夸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奋斗。他为此损失了时间,精力,金钱,同时又损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为他意气用事,不愿意让哀区脱再为他的音乐作宣传。
突然,一切改变了。报上预告的文字始终没发表。对群众的讽示也静默下来。攻击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两三星期以后,那份日报的批评家还借着偶然的机会写了几行赞美的文字,似乎证实他们已经讲和了。来比锡一个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约的条件对作者很有利。一封盖有奥国大使馆印章的恭维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愿意在使馆的庆祝夜会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赏识的夜莺也被请去演奏。这样以后,夜莺立刻被德意两国侨居巴黎的贵族邀请。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这一类的音乐会,居然受到大使热烈的招待。可是只谈了几句话,他就知道这位主人并不懂得音乐,对他的作品茫无所知。那末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感是从何而来的呢?似乎有一个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碍,替他开路。克利斯朵夫探问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两位朋友,说裴莱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对他非常钦佩。克利斯朵夫连这两个姓氏都没听到过;而在他到使馆去的那晚,也没机会见到他们。他并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这个时期他对所有的人都觉得厌恶,对朋友也象对敌人一样的不信任。他认为友和敌都同样靠不住,只要吹过一阵风,他们就会改变的;我们不应当依赖他们,而应当象那位十七世纪的名人所说的:
“上帝给了我朋友;又把他们收回去了。他们把我遗弃。我也把他们丢了,从此只字不提。”
自从他那天离开了奥里维的屋子,奥里维再没消息给他;他们之间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为裴莱尼伯爵夫妇也是那些自称为他的朋友的时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们见面,倒反有心躲避他们。
不但如此,他还想躲避整个的巴黎。他需要在亲切而孤独的环境中隐遁几个星期。啊!要是他能够到故乡去静修几天的话,——只要几天就行了!这种思想慢慢的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欲望。他要再见他的莱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见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险的;从他亡命以来,通缉令始终没撤销。可是他觉得,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么傻事都会做出来的。
幸而他和一个新的保护人提到这个心愿。德国使馆有个青年随员,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会中遇到他,说他的祖国对于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错,祖国为了我得意极了,甚至于让我死在国门外面而不许我进去。”
年轻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释了。过了几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对他说:
“上面有人关切你。一个地位极高的人物,有权使那个通缉令暂时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乐怎么会使他喜欢的:因为——(我们之间不妨老实说)——他趣味并不高明,但是个聪明人,心很好。他此刻虽不能马上撤销你的通缉,但倘若你想回去两天,看看你的家属的话,地方当局可以装聋作哑。这儿是一张护照。你到的时候跟离开的时候教人家验一验。诸事小心,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见到了一次故乡。依照人家答应的期限,他耽了两天,只跟乡土和埋在乡土里的人叙了一番旧话。他看到了母亲的坟。草长得很长,但鲜花是新近供上的,父亲跟祖父肩并肩的长眠着。他坐在他们脚下。墓背后便是围墙,高头是一株长在墙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树的树荫。从矮墙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庄稼,温暖的风在上面吹起一阵柔波,太阳照着懒洋洋的土地,鹌鹑在麦田里叫,柏树在墓园上面簌簌的响。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那里出神,心非常安静:双手抱着膝盖坐着,背靠着墙垣,望着天。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啊,一切多单纯!他仿佛就在自己家里,和亲人在一块儿。他和他们挨得很近,手握着手。这样的过了几小时。傍晚,沙子铺的走道上忽然有脚步的声音。守墓的人走过,对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问那些花是谁供的。那人回答说是蒲伊农庄上的主妇,每年总得上这儿来一二次。
“是洛金吗?”克利斯朵夫问。
他们就此攀谈起来。
“你是儿子吗?”园丁问他。
“她有三个儿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说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其余两个都没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头微微往后仰着,一动不动,不作声了。太阳下山了。
“我要关门了,”园丁说。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和他在墓园中绕了一转。园丁带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停了一会,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这儿了!老于莱,——于莱的女婿,——还有他童年的伴侣,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后有一个名字使他心中一动:阿达!……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带,铺在平静的天边。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园,在田野里溜达了好久。星都亮起来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个下午。但上一天那种恬静的心境变得活跃了。心中唱着一支无愁无虑的快乐的颂歌,他坐在墓栏上把那支歌用铅笔记上小册子。一天又这样的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工作,妈妈就在隔壁。写完了歌,要动身的时候,——已经走了几步,——他忽然改变主意,回来把小册子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的下了几点雨。克利斯朵夫想道:“不久那就得化为泥土。好罢!……我这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给别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从前大不同了。城门口,在废弃的濠沟的走道上,有个小小的皂角树林,他以前看着种起来的,现在占了很大的地方,把老树都挤塞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园的围墙走去,他还认得那根界碑,小时候爬在上面眺望园子的;他不胜奇怪的发见:那条街,那道墙,那个花园,都变得狭小了。在铁门前面,他停了一会,等到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恰好有辆车经过;他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鲜艳的,肥胖的,得意扬扬的少妇,好奇的在车中打量他。接着她惊讶的叫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教车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脱先生吗?”
他停住了脚步。
她笑着说:“我是弥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里差不多象初次遇到她的时候一样的慌乱。和她一起有位高大秃顶,胡须往上翘起的,志得意满的男子,她介绍说是“法官洪·勃龙罢哈先生”,——她的丈夫。她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里去。他想法推辞。但弥娜一味嚷着:“不,不,一定要来,还得在我们家吃晚饭。”
她说话又响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声叫嚷闹昏了,只听到一半,只管望着她。啊,啊,这便是他的小弥娜!她长得结实,丰满,皮肤挺好,颜色象蔷薇似的,但线条都松了,尤其是那个丰腴的鼻子。姿势,态度,风韵,都和从前一样;唯有身材变了。
她老是说个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讲着她过去的历史,她的私事,讲着她爱丈夫和丈夫爱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她却非常乐观,没有一点儿批评精神,觉得——(至少在当着别人的时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胜过别的城市,别的屋子,别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说丈夫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最伟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伟大的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拍拍弥娜的腮帮,和克利斯朵夫说她是“一个了不得的贤慧的太太”。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决不定对他应该表示敬意还是轻蔑,既然一方面他还有旧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护;结果他决定参用这两种态度。弥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说着,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事,又转过话题来提到他了;她问他这个那个,内容的亲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一样,因为她刚才的叙述就是对他并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来的问题的答复。她能重新见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她对他的音乐一无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经成名,觉得自己被他爱过——(而被她拒绝)——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说笑之间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辞的雅俗。她要他在纪念册上签名,紧钉着盘问他巴黎的情形。她对这个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轻蔑相等。她自称为认识巴黎,去过歌舞剧场,歌剧院,蒙玛德尔,圣·格鲁。据她说来,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荡妇,毫无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问,把他们丢在家里而自己到戏院与娱乐场所去。她绝对不允许人家表示异议。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阕。她觉得妙极了,但心里认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弹得一样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见到弥娜的母亲,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还是那样慈悲,并且比弥娜更自然,但对克利斯朵夫永远带点取笑的态度,那是他从前为之气恼的。她和他当年离开她的时候完全一样,喜欢着同样的东西,觉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种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小时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改变思想。死气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狭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时间,主人们都在说他不认识的人的坏话。他们老注意着乡邻的可笑,把凡是跟他们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这种恶意的好奇心,永远关切着一些无聊的事,终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难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国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们是没法领会这种法国文明的。过去他讨厌这种文明,现在回到本国来,倒是他代表这文明而觉得它可贵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条规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牺牲了去换取“尽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们身上,尤其在弥娜身上,他重新发见以前伤害过他而他已经忘了的那种骄傲,——从弱点上来的,也是从德性上来的骄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没有一点慈悲心,以自己的德性来傲视别人:凡是自身没有的缺陷,他们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体统,“不合常规”的优越都是要不得的。弥娜心平气和的,俨然的,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批判别人的时候用的老是同样的尺寸。她不愿意费心去了解他们,只知道关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她的自我和自我扩张。或许她心地很好,能够爱别人。但她太爱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远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个“长老”或“敬礼”的字眼。我们可以觉得,要是她最心爱的男人胆敢有一刻儿——(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无穷),——对她尊严的自我失敬的话,她就会不爱他,永远的不爱他……嘿!为什么不丢开你这个“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并不用严厉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时那么容易气恼,此刻竟非常耐性的听着,不让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时的回忆象一道光轮般罩着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弥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态的确保存着当年的模样,嗓子有些音色也还能引起动人的回忆。他沉溺着这些,不声不响,也不听她的话,只装做听着的样子,始终对她表示一种温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现在这个弥娜的咭咭呱呱的声音使他听不见从前的弥娜。最后他有点腻了,站起身来,心里想着:“可怜的小弥娜!他们想教我相信你在这里,在这个大声叫嚷,使我厌烦的,美丽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罢,弥娜。咱们跟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说明天再来。倘若他说出当晚动身的话,不到开车的时间他们一定不让出门的。在黑夜里才走了几步,他又恢复了没有遇到弥娜以前的那种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会一下子就给忘了;莱茵的声音把什么都淹没了。他走到河滨,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认得了。护窗关得严严的,里头的人已经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觉得要是去敲门的话,那些熟识的幽灵一定会来开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边从前跟舅舅谈话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来了。而那个跟他一起做过美妙的初恋的梦的、心爱的小姑娘,也复活了。少年的温情,甜蜜的眼泪,无穷的希望;都重新温了一遍。他自嘲自讽的笑着对自己说:
“我简直没得到人生的教训。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远作着同样的梦。”
能够始终如一的爱,始终如一的信仰是多么好!凡是被爱过的都是不死的。
“弥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弥娜,永远不会老的弥娜!……”
朦胧的月从云端里出来,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克利斯朵夫觉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陆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过去细看了一下。是的,从前在这里,在这株梨树的外边,有一带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儿的。河流把它们侵蚀了;水已经浸到梨树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后他向车站走去。那儿也变了一个新兴的市区:——有穷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筑的工场,有工厂的烟突。克利斯朵夫记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树林,想道:“那边,河流也在侵蚀……”
在阴影中沉睡的古旧的城市,和城里的一切生人与死者,对他更显得可贵了,因为他觉得它们受着威胁……
敌人已经占有了城垣……
赶快把我们的人救出来罢!死亡窥伺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赶快把正在消失的脸庞塑成永久的铜像罢。我们得从火焰中救出国家的财宝,趁着大火还没把宫殿烧毁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个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车走了。可是也和那般从城里救出护城神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把那些从乡土里爆起来的爱的火花,过去的神圣的灵魂,一齐揣在怀里带走了。
在某个时期内,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彼此接近了些。雅葛丽纳的父亲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难前面,她才感到别的苦难都是无聊的;而奥里维的温情也把她对他的感情重新燃烧起来。她觉得倒退了几年,过着象玛德姑母死后那些凄凉而紧接着爱情的日子。她认为自己对人生太不知足,应当要感谢人生没有把它所给的些少东西收回。现在知道了这些少东西的价值,她就拼命的抓着。医生劝她离开一下巴黎,免得永远想着丧事;她便和奥里维作了一次旅行,到他们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转,结果愈加感动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弯,他们不胜惆怅的又看到了先前认为已经消失的爱情,看着它来,也知道它仍旧要消灭,——消灭多少时候呢?也许是永远!——于是两人无可奈何的把爱情死抓着……
“留下来啊,和我们守在一块儿啊!”
但他们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丽纳回到巴黎,觉得身上有了一个被爱情燃烧起来的小生命。但爱情已经过去了。这个渐渐加重起来的担负,并不使她和奥里维靠得更紧。她并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乐,只是很不放心的追问自己。从前她苦闷的时候,往往以为生个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现在孩子来了,救星可没有来。这是一株植物,根须深深种在她的肉里:她不胜惊骇的觉得它在生长,喝着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听着,整个生命都被这个占据着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种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声音。她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浃背,打着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网罗,竭力想挣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觉得被“自然”欺骗了。随后她又觉得这些思想可耻,觉得自己残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别的女子坏,是不是跟她们完全不同。然后她又慢慢平静下去,迷迷忽忽的想着在怀中成熟的“活果”。它将来是怎么样的呢?……
一听见它出世以后的第一声叫喊,一看到那可怜而动人的小身体,她整个的心都溶化了,一刹那间尝到了母性的光荣的欢乐,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从痛苦中创造出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制成的生物,一个人。策动宇宙的爱的巨浪,把她从头到脚的裹住了,连卷带滚,夹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够创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还领略不到她那样的欢乐:因为你没有受苦……
随后,浪头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奥里维激动得浑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对雅葛丽纳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们俩和这个可怜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间,有什么神秘的生命的关系。他又温柔又有点儿厌恶的,把嘴唇亲了亲那个黄黄的打皱的小脑袋。雅葛丽纳望着他,很嫉妒的把他推开了,接过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拼命亲吻。孩子嚷了,她马上放下,掉过头去哭了。奥里维走来拥抱她;替她抹眼泪。她也把他拥抱了,勉强笑着。然后她要求让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边……唉!可怜!一朝爱情死了,还有什么办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给智慧的,只要有过强烈的感情,决不会在脑海中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个概念。他可能不再爱,却不能忘了他曾经爱过。一个毫无理由的、整个儿爱人家的女人,一朝毫无理由的整个儿不爱的时候,却是没有办法的。发愿心吗?自骗自吗?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发愿心,太真诚而不能骗自己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雅葛丽纳把肘子撑在床上,又温柔又哀怜的望着孩子。他是什么呢?不管他是什么,总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个”。而这“另外一个”,她已经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对于这个要把她和一个已经死灭的“过去”连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恼怒,她伛着头瞧他,拥抱他,拥抱他……
现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她们更自由一点,就可以想法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没有现在这样的自由,她们也会忍受明知不能破坏的夫妇关系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连系而束缚不了她们,有着责任而强制不了她们。
如果雅葛丽纳相信她是一辈子注定守在这个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觉得家庭这么窄,这么不方便,她会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终于会象开始的时候一样的爱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结果她竟相信是应该反抗的了。
现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动物。他们把整个的生命都做了“观察器官”的牺牲品。他们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谈不到有什么愿望。他们把人性认清了,记录下来之后,就以为尽了责任:他们说:“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想改造人性,在他们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种德性。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种神圣的权利。社会是民主化了。从前不负责任的只有君主,现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赖,都是不负责任的了。这种导师真是了不起!他们殚精竭虑,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们软弱到什么程度,懂得那是他们的天性,应当永远这样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发呆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凡是不欣赏自己的弱点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听见人家说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与幼稚自傲。人们培植她们的懦弱,帮助她们变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称,少年时代有个年龄,因为心灵还没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杀、灵肉堕落的危险,而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那末立刻会有罪案发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复不已的和他说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诉女子,说她能够支配她的肉体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们这般懦怯的家伙偏不肯说:因为你们要利用她们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从中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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