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精校)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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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觉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话:“放心,我不问你要钱。”
狄哀纳着了慌。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生意好吗?主顾不少吗?”
“是的,还不坏,托上帝的福……”狄哀纳很小心的回答(他提防着)。
克利斯朵夫愤愤的瞪了他一眼,又道:“这儿的德国人中间,你熟人很多吧?”
“是的。”
“那末,你给我说说。他们大概都喜欢音乐吧。他们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课的事。”
狄哀纳神气很为难。
“怎么呢?”克利斯朵夫问。“难道你不放心,认为我不够资格教人吗?”
他要人帮忙,倒象是他帮人家的忙。而狄哀纳倘使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觉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远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为克利斯朵夫高抬贵手。
“怎么不够!你真是大才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事情很难,很难,你不明白吗,为了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是啊……那件事,那个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话……我可为难了,那对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便赶紧声明:“并不是为了我……我并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就好办了……可是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铺子是他的,没有他,我就毫无办法……”
克利斯朵夫的脸色和快要发作的怒气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急忙补上一句——(他心并不坏;吝啬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战:他很愿意帮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费的办法):“我给你五十法郎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脸发了紫。他向着狄哀纳走过去的神气,使狄哀纳马上退到门口,开着门预备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满面通红的凑近去,大叫一声:“畜生!”
他一手推开了他,从许多店员中间出去了。走到门口,他不胜厌恶的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着,气得发了昏,直到淋着雨才醒过来。上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过一家书店,他停着脚步预备想一想,茫然望着橱窗里陈列的书。忽然一本书的封面上有个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为什么要注意。过了一会,他才记起那是西尔伐·高恩办事的一家书店,便把地址记了下来……记了有什么用呢?他又不会去的……为什么不去?狄哀纳那个混蛋当初还是他的好朋友尚且这样;现在对这个从前受过他糟蹋而势必恨他的家伙,又有什么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吗?一想到这个,他心火就上来了。——但大概是从基督教教育来的悲观主义,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彻底领教一下。
“我不能再拿什么架子了。要饿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里又补上一句:“并且我也决不会饿死的。”
他把地址复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决意只要高恩有一点儿傲慢的神气,就打烂他的脸。
那家出版公司在玛特兰纳区;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楼的客厅,说要找西尔伐·高恩。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回答说“没有这个人”。克利斯朵夫诧异之下,以为自己读音不清,便又说了一遍;那仆人留神细听以后,说公司里的确没有这个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道了歉,预备走了,不料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出来的便是高恩,送着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纳的钉子,便以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转念当作高恩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看见了,特意吩咐仆人挡驾的。这种岂有此理的举动使他气都喘不过来。他愤愤的已经往外走了,忽然听见人家跟他招呼。原来高恩尖利的目光老远就把他认出了,堆着笑容奔过来,伸着手,亲热得不得了。
西尔伐·高恩是个矮胖子,胡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国式,皮色太红了一点,头发太黑了一点,一张又阔又大的脸,肥头胖耳,打皱的小眼睛老在那里东张西望,嘴巴稍微有点歪,挂着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讲究,尽量要掩饰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给遮起来口他觉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这几点;要是身体能再高二三寸,腰围再细几分,他哪怕给人踢几脚也是愿意的。至于别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满意,以为别人一看见他就会着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这矮小的德国犹太人,这个伧夫俗物,居然做着巴黎的时装记者与时装批评家。他写一些无聊的,把肉麻当有趣的通讯。他是鼓吹法国风格,法国风雅,法国风流,法国精神的人,—一脑子里全是摄政王时代,红靴跟,洛尚那一类的玩艺儿。大家嘲笑他,但他照旧很出风头。凡是说“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伤”的人,其实是不认识巴黎:“可笑”非但没有害死人,并且还有人靠它过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获得一切:光荣,艳福,都不成问题。所以西尔伐·高恩对每天凭着装腔作势的肉麻话得来的钦慕已经不希罕了。
他口音重浊,逼尖着喉咙,完全用假嗓子说话。
“啊!真想不到!”他一边高高兴兴的喊着,一边用皮肤绷紧,指头短而臃肿的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舍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楞住了,心里想高恩是不是跟他开玩笑。可是并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过他平时的分量。高恩太聪明了,决不作睚眦必报的打算。克利斯朵夫当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脑后;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兴教从前的同伴看看他现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风度。他所表示的惊讶也是真的;他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这个突如其来的访问。而且他虽然那么机灵,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来必有目的,也极愿意招待他,因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于他,就等于对他的权势表示敬意。
“你从家乡来吗?妈妈身体怎么样?”那种亲呢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时听了也许会讨厌,但此刻在一个外国的城里听到,他的确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还有点儿猜疑,“怎么刚才人家回答我说这里没有高恩先生呢?”
“这里的确没有高恩先生,”西尔伐·高恩笑着说。“我改姓哈密尔顿了。”
他忽然说了声“对不起”,把话打住了。
有位女太太在旁边过,高恩笑脸相迎的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后他回来,说那是一个以写肉感小说写得火剌剌出名的女作家。这位现代的萨芙胸口缀着紫色丝带,身材肥胖,淡黄头发带点儿红色,涂脂抹粉的脸大有志得意满之概;她用那种男性的嗓子,带着法国东部的乡音说些夸口的话。
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问长问短,提到一切家乡的人,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故意表示对谁都没忘记。克利斯朵夫忘了自己的反感,又感激又诚恳的告诉他许多细节,都是跟高恩渺不相关的。而高恩又说了声“对不起,”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去招呼另外一个女客。
“啊!”克利斯朵夫问,“难道法国只有女人会写文章吗?”
高恩听着笑了,神气俨然的回答说:“告诉你,好朋友,法国是女性的。你要想成功,就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听对方的解释,只顾说自己的话。高恩为结束他的谈话起见,便问:“可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嘿!”克利斯朵夫心里想,“他还没知道呢。怪不得这么亲热。事情揭穿了,他要不改变态度才怪!”
他可觉得为了自己的面子,非把跟大兵的打架,当局的通缉,自己的逃亡等等一齐说出来不可。
高恩听着笑弯了腰,嚷着:”妙啊!妙哪!真够劲儿!”
他热烈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跟官方开玩笑,他听了就乐不可支;何况这一次的许多角色是他认识的,事情更显得滑稽而有趣了。
“听我说,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你赏个脸吧……咱们一起吃饭去。”
克利斯朵夫感激不尽的接受了,暗暗的想:“倒是个好人。我把他看错了。”
他们一同出去。克利斯朵夫一路走一路说出了他的来意;
“现在你知道我的处境了。我到这儿来想找些工作,在大家还没知道我的时候先教教音乐。你能替我介绍吗?”
“怎么不能!你要我介绍哪一个都可以。这儿我全是熟人。只要你吩咐就得了。”
他很高兴能表示自己多么有声望。
克利斯朵夫慌忙道谢,觉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十足表现他两天没吃过东西。他把饭巾扣在脖子里,把刀伸到嘴边,那种贪嘴和土气十足的举动使高恩·哈密尔顿讨厌极了。克利斯朵夫却并没注意到高恩信口雌黄的可厌。高恩竭力想夸耀自己的交游和艳遇,可是白费:克利斯朵夫根本没听,还随便把他的话扯开去。此刻他也打开了话匣子,非常亲狎。感激之余,他很天真的把自己的计划噜噜苏苏的说给高恩听。高恩尤其头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时时刻刻非常感动的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他的手。他还要来一下德国式的碰杯,说着多情的话祝福故乡的人,祝福莱茵河;那简直是火上加油,使朋友气恼到极点。高恩一看他要唱起歌来了,更为之骇然。邻桌的人正用着讥讽的目光瞅着他们。高恩急忙推说有件要紧事儿,站了起来。克利斯朵夫却死抓着他,要知道什么时候能介绍他去见什么人,什么时候能开始授课。
“我一定想办法,白天不去,晚上准去,”高恩回答。“你放心,等会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紧钉着问:“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呢?”
“明天……明天……或是后天。”
“好罢。我明天再来。”
“不用,不用,”高恩抢着说。“我会通知你的,你不必劳驾。”
“噢!跑一趟算得什么……反正我眼前没事。”
“见鬼!”高恩心里想着,——又高声说:“不,我宁可写信给你。这几天你找不到我的。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罢。”
克利斯朵夫告诉了他。
“好极了,我明儿写信给你。”
“明儿吗?”
“明儿,一定的。”
他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急急忙忙溜了。
“嘿!”他对自己说,“讨厌死了!”
他回去吩咐办公室的仆役,下次那“德国人”再来,就得挡驾。——再过十分钟,他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馆里,非常感动。
“真是个好人!”他心里想。“我小时候给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居然不恨我!”
他为此责备自己,想写信给高恩,说从前对他误会了,觉得很难过;凡是得罪他的地方,务请原谅。他想到这些,眼泪都冒上来了。但他写信远不及写整本的乐谱容易;所以他把旅馆里那些要不得的笔跟墨水咒骂了一顿,涂来涂去,撕掉了四五张信纸以后,终于不耐烦了,把一切都扔了。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真慢;但克利斯朵夫因为昨夜没睡好,当天又奔了一个早晨,疲倦不堪,在椅子上打肫了。他睡到傍晚才醒,醒后就上床睡觉,一口气睡了十二小时。
明天从八点起,他已经开始等回音了。他相信高恩决不会失约,唯恐他去办公以前会来看他,便守在房里寸步不移,中午教楼下的小饭铺把中饭端上来。饭后他又等着,以为高恩会从饭店里出来看他的。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踱步,楼梯上一有脚声立刻打开房门。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溜溜,免得心焦。他躺在床上,一刻不停的想着母亲;而她也在那里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想他。他对母亲抱着无限的温情,又为了把她孤零零的丢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并不写信,他要能够告诉她找到了工作的时候再写。母子俩虽然那么相爱,彼此都没想到写一封简单的信把这点感情说出来。他们认为一封信是应该报告确切的消息的。——他躺在床上,把手枕在脑后,胡思乱想。卧室跟街道尽管离得很远,巴黎的喧闹照旧传进来,屋子也常常震动。——天黑了,毫无消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关在屋里关到第三天,憋闷得慌了,决意出去走走,但从初到的那晚起,不知为什么他就讨厌巴黎。他什么都不想看,对什么都没好奇心;他太关切自己的生活了,再没兴致去关切旁人的生活:什么古迹,什么有名的建筑,他都不以为意。才出门,他就觉得无聊得要命,所以虽然决意不等满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一口气跑去了。
受过嘱咐的仆人说哈密尔顿先生因公出门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嘟嚷着问哈密尔顿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仆役随便回答了一句:“总得十天八天吧。”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里躲了好几天,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骇然发觉那点儿有限的钱——母亲用手绢包着塞在他箱子底下的,——很快的减少下去,便竭力紧缩,只有晚上才到楼下小饭铺里吃一顿。饭店里的客人不久也认识他了,背后叫他“普鲁士人”或是“酸咸菜”——他花了好大的劲,写信给几位他隐隐约约知道姓名的法国音乐家。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们听他弹弹他的作品:别字连篇,用了许多倒装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国式的客套话。信上的抬头写着“送呈法国通儒院宫邸”之类。——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个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们大笑一阵。
过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书店里。这一回,运气帮了他的忙。他走到门口,高恩正好从里面出来。高恩眼见躲避不了,便扮了个鬼脸;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极,根本没觉察。他以那种惹人厌的习惯抓住了对方的手,挺高兴的问:“啊,你前几天出门去了?旅行很愉快吗?”
高恩回答说是的,但仍旧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来过罢,……人家跟你说过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没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吗?人家怎么说?”
高恩越来越愁闷。克利斯朵夫看他发僵的态度很奇怪: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提过你了,”高恩说,“可还不知道结果;我老是没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后,我就忙不过来:公事堆积如山,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关切的问。
高恩狡狯的瞥了他一眼:“简直不行。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手臂说。“你得保重身体!好好的休息。我真抱歉,还要给你添麻烦!得老实告诉我呀。究竟是怎么样的不舒服呢?”
他把对方的推托那么当真,高恩一边拚命忍着不笑出来,一边也被他的憨直感动了。犹太人是最喜欢挖苦人的——(在这一点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只要对方给他们一个取笑的机会,哪怕他是厌物,是敌人,他们都会特别宽容。并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健康这样关切,也不由得感动了,决意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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